三无派两位最杰出的后起之秀同台出手,一会儿合作、一会儿较劲,虽只是瞬间小巧的比斗,但过招之精采,令众人看得浑然忘我,就算原本想上台,也不敢穿梭在这最凌厉的刀光剑影之中。
风小刀暗暗发愁,自己腰囊已空空如也,再无酒水可用,玉冰华若再领一批灵族上来,该如何是好?却不知玉冰华对他恨极,正另有盘算,眼见群豪对风小刀更加佩服,再领灵族上来只是为他助势,便说道:「各位英雄,我修罗地道牢还锁着一千多名妖魔,咱们每日杀他一、二百个,还怕魔军不来救人?到时便可将妖魔一网打尽,今日只是让大家先解解气,就到此为止,若是断了雅兴,望请诸君见谅。」
风小刀刚放下心来,暗想:「明日我得把酒水准备充足些。」正要离去,玉冰华忙道:「风师叔请留步。」他手一挥,七个黑衣蒙面的无间弟子已倏然上台,步罡踏斗,分立于七星宫位,个个杀气腾腾。
风小刀心中一懔:「他是要用岛主的阵法对付我!」
玉冰华又对台下道:「方才师父吩咐要展示剑阵给各位前辈瞧瞧,在下就先解说一番,好让大家明白,我七绝剑法乃是藉天地间的火、山、雷、林、冰、水、风七大力量配合七把宝剑使出。门人在修练完基本功后,会依资质属性分配练剑,但人人只练一式,因为这剑法太难,有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学会,练得好者,就能遴选为七子接班人,若想同时练二式、三式,非天赋异禀不能达成,要同时学会七式,那更是痴心妄想!千百年来,除无心祖师外再无人达到过,最根本原因就在于七绝剑式本身即含有相克之道,就像雷克林、水克火般。
实不相瞒,魔功残天阕的确厉害,单以一、二招七绝剑法都不能相敌,这也是我们始终无法完全歼灭魔道的原因。敝岛苦思数百年也不能解决这问题,幸而师父想出这七式虽不能在一人身上练成,换个角度,却可由北斗七星宫位为基底,形成一个剑阵,教威力更强大。
魔门封闭十二年,我无间也趁机秣兵厉马勤练此阵,为的是对天下百姓尽一份心力,盼诸位前辈不吝赐教。风师叔是自己人,武功又超卓,自然要请你多多指点,你放心,咱们只用功力最粗浅的弟子排阵作作样子罢了,不会真伤到你,倒是要请你刀下留情些。」忽悄声冷笑道:「免得他们像靳师叔那样,一不小心就死了!」最后这句话自是要让风小刀对战时多有顾忌,不能使出全力抵挡。
台下许多老江湖一方面想见识惊天动地的剑阵,都想:「风少侠修为虽高,但还比不上当年魔君幽鬿,这剑阵若连他都困不住,还有个屁用?也不知小魔头功力如何?见见也好。」一方面又担心:「万一剑阵威力太大,刀剑不长眼,伤着风少侠可不好,他无间拿人家试阵,不免有些那个……」其实是司马昭之心,要报靳无尘之仇,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四名黑衣剑手分占四角,火殇剑者站东北天枢宫,山殇剑者据东南天璇宫,雷殇剑者立西北天权宫、林殇剑者守西南天玑宫,形成斗魁,将风小刀围住;另三人各执冰殇、水殇、风殇三把宝剑,延着西北玉衡、闿阳、摇光之位,形成斗柄,七人连成北斗七星之状,俨然是一个攻守严密、无坚不摧的阵法。
风小刀明知剑阵威力强大,但玉冰华一意挑衅,也激起他骨子里的倔傲,不愿抽身,当下薄冰一横,夷然无惧地道:「那就动手吧!」
「请了!」玉冰华微笑着下台,却传音道:「风师叔,抵挡不住时,赶紧扯嗓子求饶,我会马上撤去剑阵,记得要用力大喊,否则这群声鼎沸的,我怕听不见,丢掉性命事小,报不了小师妹的仇,可就遗憾了!」他怕风小刀一意倔强,真弄出人命,引起众愤可就不妙。
风小刀心中沉叹:「他当日说要十倍偿还于我,指的就是今日吧。」玉冰华的确狠狠击中他的弱点,只要提起小蝴蝶和靳无尘二人,他就像手脚都被绑起来般,唯有挨打受辱,连死都不能!
风小刀望向四方,暗忖:「同样是七人,现在情况虽看得清清楚楚,但比起当日影军却更加凶险!」当下凝心静气,令上善清心咒浮至天灵,顿时耳目五官更加灵敏,身上每一细孔都感应到周遭已充斥各种诡异力量,波涛推挤、浮动不安,就快要破闸冲出,将他吞噬!
片刻间,四周已安静得连针落地声也听得清,任谁都看得出来风小刀已被困其中,有如刀俎上待宰的鱼肉。
路潇遥在台下忧急道:「月大哥,怎么办?岛主说这剑阵是杀魔君的,威力这么大,小师叔怎抵得住?七绝剑法单一招已十分厉害,七招同施,有谁受得了?」
孤焰安慰道:「无间向来自命侠义,要杀的人总得是公认的奸恶之徒,否则何需在船上大费周章、极力诬蔑,如今人心向着二弟,魔军又将来攻,他们不会蠢得在这时候以剑阵杀他,只不过……」心想得赶紧让风小刀脱身,但刑无任苦思十数年的剑阵,一时之间要破除,又谈何容易?
路潇遥见孤焰话说一半,陷入沉思,急问道:「不过什么?」
寒香默忽悄然出现她身旁,抢答道:「只不过台上那小子,近来名头响得很,惹人眼红,人家故意要挫挫他锐气。」
路潇遥想三无派内哄不可四处传扬,道:「无间名满天下,何必嫉妒小师叔?他们只不过是有些误会。」
寒香默见她月眉星眸、杏脸桃腮,梨涡微现,十分俏丽可人,试探道:「怎么他是妳师叔嚒?我瞧妳这般紧张,还以为是妳心上人!幸好不是,否则这剑阵就算不弄出人命,要弄个残废重伤什么的,倒也不难,妳可得照料他一辈子呢!」
路潇遥惊道:「他们真会下重手嚒?」
寒香默见她一双晶眸只专注台上,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故意摇头长叹:「唉!我总也有相同的烦恼,痛苦得很!」
路潇遥果然好奇问道:「什么烦恼?」
寒香默微笑道:「人红招人嫉的烦恼!」
路潇遥噗哧一笑,暗想:「这人倒会大吹法螺!」本想出言相讥,但见台上情势,无间豺狼虎豹甚多,对风小刀都有敌意,心念一转,有意拉拢寒香默,索性大力赞扬道:「是啦!寒少侠的十指香灵也是名震江湖,尤其一人挑了鬼王手下南海十三魈,大家都景仰得很!不如你也上台去显个神威,把小师叔比下去?」
寒香默听她提起自己的成名战,得意道:「啧啧!不简单,连小姑娘都知道。」只不知这句「不简单」赞的是路潇遥见多识广,还是自己名头太响,又笑道:「不过小姑娘心眼真坏,为了小师叔,想教我这个翩翩少侠上台去送死呢!」
路潇遥被识破心机,脸上一红,赧然道:「无间向来公义,和你也无啥冤仇,大家比划比划而已,又不会真伤了你。」
寒香默笑道:「小姑娘说傻话!无冤无仇就不会遭人杀害暗算嚒?江湖要有这道理,也就不成江湖了!本来我上去也没什么,不过妳得先说说,我和小师叔谁厉害些?」
路潇遥没想到他这么单刀直入,暗忖:「别没找来帮手,却惹来敌人。」打哈哈道:「二位都是少年英雄,小姑娘识见浅薄,怎瞧得出谁比较厉害?但你若先破解剑阵,我就知道是你厉害些!」
寒香默哈哈大笑道:「说得不错!妳现在虽然喜欢小师叔多些,等我破了剑阵、大展威风后,妳就会仰慕我多些!」
路潇遥脸皮薄嫩,被直指心处,顿感不耐,娇嗔道:「你不上去就算了,我喜欢谁,干你何事!」一闪身便躲至孤焰身后,再不愿与他说话。
寒香默见她又羞又恼的情状,娇憨可爱,本想再攀谈几句,偏有不解风情之人挡在身前,见其人虽丰神雅逸,但玉里透白,显是气血虚弱之象,冷嘲道:「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嚒?」
孤焰正专心台上情状,寒香默见他竟无视自己,又吓唬道:「远的危险就有魔军来攻,近的危险嚒就在你面前,你想逞英雄,也该惦惦自己份量!」
孤焰听他嘲笑自己文弱,也不计较,只淡淡道:「寒少侠缠着人家姑娘,有什么事?」
寒香默傲然道:「只要她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出手救她心上人,否则只怕那小子麻烦还不够多,又要加添一名可怕对手!」
路潇遥虽恼他讪笑,但心中着急,忙探出身来,怒道:「小师叔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连你也要找麻烦!」
寒香默促狭笑道:「小姑娘肯出来了嚒?」
路潇遥知道风小刀处境艰困,不能让这人再蹚浑水,口唇微动,暗念咒语,从袖中倏然射出一纸八方不动符,符如袖箭、去势疾快,二人相距甚近,她满心以为寒香默要中招,却见他浑不在意,银光一闪,紫符已夹在两指之间,笑道:「小姑娘耍泼赖嚒?不要紧,女子越任性就越有情趣,我寒大少受得住!」瞄了手中小符一眼,又道:「这小东西倒挺可爱,姑娘既要相赠,我可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了!」谈笑间已将紫符揣入怀中。
路潇遥羞得满脸通红,气鼓鼓跺脚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心中实是大为惊愕:「这人不是浪得虚名,他身手之高恐怕不在玉师兄之下!小师叔麻烦已够多了,怎能让他再对上这坏家伙!」
寒香默见她目瞪口呆、颊生霞晕,笑道:「小姑娘口是心非,妳表面虽恼怒,心底其实万分佩服我!我说了,只要妳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出手解救风小子!」
路潇遥心中挣扎:「坏家伙真这么大本事,可破去剑阵嚒?不知要我答应什么事,为了『他』,什么都答应得……」思索半晌,轻咬朱唇道:「喂!你真能破阵嚒?」
寒香默冷哼道:「刑老头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剑阵不过是师法前人,妳想想,我『十』指香灵比起『七』绝剑阵还多个三数,那就是多三分厉害!妳再不开口,风小子要缺一只胳臂、半条腿的,可怨不得我!」
路潇遥凝目望向台上,见天枢宫位的黑衣人扬起火殇剑向旁划出一道红光,剑阵已然开启——
风小刀见滚滚热浪正面扑至,忙提升真气抵御,剎那间,后方天玑位的林殇剑已突窜出来,猛刺向他背心!
林殇剑者身法快极,这招「桂林单枝」迅捷凌厉,细针般的长刃尚未触身,单凭剑气就能刺得人剧痛难忍,就像被一束长针用力扎入背心般,风小刀身上每一根神经都跳了起来!
他曾在极乐楼见识过花无浪的松林针刺,知道其十分厉害,当时气劲散做一片针雨,每道细小的气劲就如无数细针散刺入全身,连君无言都抵受不住那样的疼痛,今日却是汇聚成一束,直攻入他背后「魂门穴」!
风小刀若回身抵挡,前方火殇剑立刻就会猛烈烧来,天权、天璇两位剑者也于一旁虎视眈眈,他当下不敢妄动,只以深厚内力强抵刺背之痛,待剑尖几乎触及后心时,左足闪电后勾翻出,踢飞林殇剑!
果然火殇剑者一招「烽火连天」霎然攻至,一团团烈火剑气烧向他面门,风小刀藉后踢之势弯身避过,同时薄冰横胸一划,散出冰寒刀气,以漫漫冷雾抵住焚身火气,火殇剑者看剑气被薄冰寒气给冲挡回来,反烧向自己,大吃一惊,忙向后翻数个觔斗、狼狈避开!
可林殇剑非但没被风小刀踢飞,对方长剑一缩一旋,即闪而过,反使一招「琼林玉树」,剑尖重新指向他后心,一连点向「膏肓」、「意舍」、「风门」等十多穴道,每一剑快如闪电,每一下都如长针刺入般疼痛,想逼风小刀回身格挡。
风小刀才逼退火殇剑,薄冰立刻反手扫荡,震散背后林殇剑刺身之痛,却见天权位的雷殇剑者使一招「雷鼓电旗」,一片惊雷电闪忽然绽放开来,剎那间,满天灿耀白光照得他双目难睁,耳畔却响起密如贯珠的巨大雷响,震得他心口窒塞气闷,他薄冰在后,未能及时抽回格挡,不得已左腕倏翻,烮火猛向雷殇剑戳去!
那雷殇剑者未想到风小刀竟有左手刀,且趋进如鬼魅,刀身虽短、刀气却更强,一时被炙腾腾的金光刺了眼,吓得疾向后退,脚下几个踉跄连跌出数步,他正想使个「千斤坠」立桩拿稳,却被手中长剑传来的大力震得身子后推,一屁股坐倒,那股力道正是风小刀从烮火散出的内力,余劲不歇!
群豪在台下看得心快从胸口蹦出的当儿,都道风小刀必要受伤,岂知他另有一把更厉害的金刀晃闪而出,瞬间逼退对手,眼见这突来的变化,都不禁由衷赞叹,正要开口喝采,却见风小刀右身忽喷出一道血柱!
原来守天璇位的山殇剑者趁机从右方攻来,风小刀薄冰后挡林殇剑、烮火左退雷殇剑,已无第三把刀可格架,只得飞足踢向山殇剑。那人手势奇巧,山殇剑微转,锋刃已一翻而过,又对准他小腿削去。风小刀足尖一勾一蹬,点在剑尖,一股柔和的劲力送出,将对方长剑踢荡开去。
山殇剑者顺势向外划个剑圈,卸去风小刀踢力,他出手极轻,剑芒微微颤晃,宛如满天鸿羽洒洒飘落,剑气却交织成大片铜墙铁壁、厚实如山,正是一招「泰山鸿毛」。风小刀衣角受剑气所带,翻飞起来,沾到气墙处,碎裂如翻霙,由此可见只要手脚收得稍慢,立刻就是骨肉粉碎的下场!
风小刀忙缩足一蹬,身子旋转,想冲天飞上,一举避开三把利剑,山殇剑者却变招更快,身子飞跃而起、捷如鹏鸟,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剑光从满天白羽收束成一招「泰山压顶」当空劈落,其势当真重若泰山,能压得人骨碎肉扁!
那人的剑势瞬间从极轻转为极重,中间毫无迟滞,而且硬是当空压制住风小刀,又精准又快俐,若不是一流高手绝不能为。风小刀心中大惊:「这人身手绝不在我之下!」只得反身下坠,使一招「缩骨葫芦」缩身滚跌,向旁掠去,那人却能于空中二度转身,追刺过来,以一招「高卧东山」,长剑横斜,刺他腰胁、入肉三分!
这四人出招虽有先后,却几乎在眨眼间同时攻至,令人目不暇给,只一招已逼得风小刀险象环生,连烮火都用上了,他虽逼退雷殇剑和火殇剑,却因左支右绌,除了被山殇剑刺中腰胁,连林殇剑的针刺气劲也未能完全化解,内元已经受创。
风小刀眼看另外三剑还没发动,自己已是苦苦撑持:「按这情状,过不了几招我就要死了,我宁死也绝不求饶!」他瞥见台下孤焰和路潇遥忧急关心的神情,却又不禁挣扎:「可我承诺要保护大哥……难道真要让小蝴蝶和靳师兄沉冤难雪嚒?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个人荣辱算得什么?」一回头,却见玉冰华锐利的双眼像鹰豹锁定猎物般紧盯着自己,脸上沉静地令人心寒,没有一丝得意的笑容,只有滚滚无尽的杀气!
剎那间,风小刀领悟到玉冰华对自己的恨意有多深:「他教我大声求饶,不过是要我死前多受些羞辱罢了,并不会真的撤去剑阵,我若不能保住这条命,就什么事也做不成!」精神陡然一振,薄冰烮火同时绽放光芒,再度挺刀而上。
过得片刻,他硬撑着再斗数合,总是迭遇危境,挣扎于数剑交加的网罗中,每每险到极处,只能以挂彩脱困,他本也料到这阵法十分厉害,但想排阵者既非无间七子,仗着自己刀法远胜其他人,应可一拼,岂知这四把长剑似缓实急,表面上节奏分明、前后交错,实际上,常常瞬间就数剑齐至,配合得严密无比,且头尾相顾、左右相辅,竟没有丝毫破绽!
玉冰华忽朗声道:「风师叔的左手刀真教人大开眼界吶!」台下群豪有一半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日他们在小舟上都被宋无拓查过左手,众人心中一凛,悄悄议论起来。
胭脂坊主萧翠泷老成持重,心中暗叹:「原来无间是想逼风少侠使出左手刀,证明他是凶手,再用剑阵杀他,这样一来,大伙儿也无话可说。」
广陵帮主东陵子撇嘴摇头道:「无间这逼狗跳墙的计谋使得不错,终于让小子露出马脚!现在年轻人可多沽名钓誉之辈!」
鱼雁门主常月想起船上削发之辱,冷笑道:「无间出手,看恶贼还怎么凶狠!」
莲华尊者想起风小刀退去鬼王、解救众人的恩情,合十道:「二个高手比试,一时失手也是有的,倘若风施主肯真心忏悔,我们当给一条生路。」
田封厉当时虽未在船上,听众人这么说,立即明白,怒喝道:「我当他是好人,却原来是杀靳老三的凶手!不管是谁的弟子,绝不可轻饶,否则我便找老仙头评一个『理』字,看他是否要包庇护短!」
孤焰见玉冰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暗叹:「此人用心之狠毒,连我这个魔君也要甘拜下风!」他苦苦思索,始终没有解法:「这阵法暗含天地气运生克之学,虚实倒置、无本无末,当中要窍实在难度难测,我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保住二弟性命?」
风小刀自己却想:「无论我是不是凶手,你早决意取我性命,又何必多拉些理由!」
许多亲近无间者开始叫嚣不已,说靳三爷向来正义凛然,于大伙有恩、死得冤枉,应该让凶手立即伏诛,一旦人多势众便越说越难听,有些莫须有的罪名都编排上,彷佛风小刀和他们也有不共戴天之仇。
「咚咚咚!」一阵急鼓声忽然响起,如珠落玉盘,绵密不绝地钻入众人的四肢百脉,教人全身气血随着鼓声沸腾不休,似要从每个细孔穿体喷出,众人心下骇然,忙运功抵御,循声望去,鼓声却碰然而止!
一苍哑老者道:「老头子年纪一大把,活得也够了,不怕说出心底话,我不管你无间和风少侠有什么仇,他在鬼王相逼时救了咱祖孙俩,若有人要为难他,我慕鼓钟定会拼上老命!」
他身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娃,眉清目秀、双颊酡红,扎着两条油亮小辫子,也咚咚咚拍了几下腰鼓,高声嚷道:「不错,我慕花鼓也和爷爷一样,恩怨分明、同进同退!」她话声清亮,举手投足间隐然有一种优美的节奏,极有韵味。
祖孙二人乃属南疆「神鼓族」,他们击鼓为武,穿着层层迭迭、数件套穿的花布短褂,腰围缓带、颜色十分鲜艳,全身系挂十数面叮叮咚咚的小羯鼓、都昙鼓、腰鼓,令人目不暇给,颇有奇趣。群雄听有人领头出声,再按捺不住地附和,一时间,支持风小刀的话语尽皆出笼。
常月见对方声势浩壮,大声道:「当初靳三爷为神鼓族击退南疆妖邪『枭獍道』的恩情,慕老爷子真是忘得一乾二净!」又指着附和的几人,厉声道:「麻九龙,靳三爷助你平定龙蛇帮四大天坛内乱,又扶你这老混混当上帮主,你也忘了嚒?那天刑四罪的肉塔僧、骨柴尼当年血扫你千梵堂,若不是靳三爷鼎力相助,救你徒子徒孙数百条狗命,你沈悲宸焉能带着他们站在这儿耀武扬威!还有、还有,圣岳峰一役,若不是靳三爷一夫当关,你们这票狗崽子早见阎王老子去了!你们不为他报仇雪恨,却还为他仇人帮腔!」
千梵堂主沈悲宸朗声道:「沈某受人点滴自会铭记在心,不需谁提醒,靳三爷相助之恩,我千梵堂时时感念,可风少侠救大家脱出鬼王威胁,这笔恩情沈某也不会忘,他们谁开口要我一条老命,我半句都不吭,倒是你常月无故拨弄舌根、搧风点火,究竟是何居心?」
常月怒吼道:「我能有啥居心?我瞧不惯人走茶凉,靳三爷是我拜把兄弟,他尸骨未寒,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就忙抱起他仇人的腿子!」此话一出惹恼了千梵堂门徒,纷纷弓背坐马,拉起手式,虎虎生风地挥舞作势。
麻九龙冷嘲道:「谁不知你抱靳三爷的腿子抱得最紧?」
常月暴跳如雷,喝道:「你老混混说什么浑话?别恃你人多势众,我鱼雁门可不怕你!」说着双手掣出一对尖利金叉,烁烁耀目,他鱼雁门随身弟子不过四、五人,都脸色铁青,心下惴惴,严阵以待。
麻九龙冷冷瞥了他一眼,轻蔑道:「你鱼雁门弟子扶靖上个月在西恒河里,暗杀我赌坛坛主天九,这笔帐我正等着和你算!」银光一闪,右手已扬出一段软节,这神龙节长三尺数十节,节节以圆大的玄铁珠接串,最前端是一颗玄铁龙头。
麻九龙一运内劲,鲜衣上的紫龙化成罡气奔窜入神龙节中,神龙节登时从银色渐渐化成通体紫色,宛如活灵灵的紫龙现形,他身后弟子也执起软节相互敲击,声音越响越密,有如飞雨落檐般嗒嗒不休,只待帮主一声令下就要动手!
常月心中明白门下弟子闯了祸,麻九龙绝不会善罢干休,只有在岛上依恃无间力量解决,还有些胜算,最差也能使无间出来做个和事佬,便趁机大声吆喝,扩大成无间血仇之争。
麻九龙如何不明白他用心,却也不惧,龙蛇帮众满天下又掌握各式消息,无间也要礼让三分,他手中软节龙口吞吐着紫气,宛如神龙怒吼,紫色云雾翻腾欲出,就要动手为座下坛主报仇。
靠拢无间的帮派,受常月长舌鼓动,都觉得龙蛇帮和千梵堂等不念靳无尘旧恩,遂挺身加入常月阵营助威,双方皆不甘示弱,互相叫骂彼此恩怨,洋洋洒洒地数落下来,倒似比跟魔界的血仇还多,到后来个个扬刀霍霍,眼看就要大打出手。
此次前来无间岛者多是帮派之主,带上亲信精英数人,因此若真厮杀起来,对于各门派来说实是损伤惨重,沈悲宸见势态难收,群雄就要自相残杀,洪声大喝道:「玉五侠,还不请岛主出来主持公道嚒?」
玉冰华却好整以暇道:「江湖事江湖了,若这些恩恩怨怨都要无间插手,我们哪还有余力对付妖魔?何况有血海深仇者,难以公断,诸位也未必肯卖敝岛面子!」
慕鼓钟这一方本盼无间出来说句话好下台阶,他却像要隔山观虎斗,众人不禁心中一凉:「再怎么说,咱们总是在人家地盘上。」但要这么收手,面子上实挂不住,沈悲宸只得又道:「沈某斗胆想请岛主开个金口,要不然,哼!我千梵堂也不是好欺负的!」
玉冰华却是欠身道:「沈堂主息怒,魔军就要攻来,师父正加紧闭关修练,有什么事还请明日再说。」
台下一时陷入混乱,局面几近失控,路潇遥见玉冰华始终推搪敷衍,怎么也不甘心停下剑阵,若是一场混战下来,风小刀哪里还有命在?她一咬牙道:「寒少侠,只要你能破阵,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孤焰忽插口道:「遥儿,妳有法子把声音传到台上嚒?我说一句、妳说一句。」二人站在后方,群声鼎沸,他不能运用内力,只好请路潇遥代劳。路潇遥虽能传音上台,却不会使传音入密,孤焰知道这举动非常危险,因为谁都看出路潇遥无破阵功力,如此一来,无疑是把自己曝露在无间目光之中,但风小刀命悬一线,他实在也顾不得了。
路潇遥见孤焰竟有解法,喜道:「就几步路远,可难不倒我,」又向寒香默吐舌扮鬼脸,道:「月大哥出手,不劳您大驾,请便吧!」
寒香默也不以为意,指着前方高山道:「在下冒着生命危险,不过想请姑娘赏脸,同游山上玉璧美景罢了,需要这么紧张嚒?妳信错了人,到时就后悔莫及。」他仍厚着脸皮站在二人身边,倒要看看这文弱书生有何办法,能举手间解去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奇阵。
路潇遥顺寒香默手势望去,遥见远方有双峰对峙,一般参耸入云霄,山顶隐没在云雾里。寒香默瞧她有了兴趣,喋喋不休道:「那是无间岛有名的胜地『浮光掠影』,乃是岛上两座最高山峰『浮光峰』和『掠影峰』的合称,两峰遥遥相望,中间有一吊桥相通,景致优美,桥下便是无垠大海。其中浮光峰顶有一大片天然玉璧名为『浮光半璧』,十分特别,深夜在掠影峰舞剑,经月光照射,对峰的浮光半璧上会映出影像。明夜亥时,无论佳人是否赏光,在下都会在掠影峰恭候。」他对眼前骚动漠然无视,一颗心思早飘到与佳人共同舞剑,映照在玉璧上的旖旎风光。
路潇遥心念一动,秀指以「通眼玄光术」往双眼一抹,当下眼利如鹰,目视千里,穿过重重云雾,果然见到浮光峰顶上矗立一块极大的天然玉璧,她心中微有灵光闪现,正凝神沉思,忽听得孤焰已经出声,忙回过神来。
浓浓火药味弥漫在广场间,双方人马一触即发,却有一娇甜清亮的语音朗朗传出:「此阵乃是以北斗七星配合六十四卦方位出手,再稍加变化,以串连风、林、火、山、雷、水、冰七种天地力量!正所谓『八体宏布,子母分施,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天依形、地附气,化始而形之。」①
群豪不约而同地缓下身手、凝望向台上,依着路潇遥所言,慢慢地终于看出些门道,他们见说话的是一个小姑娘,都十分诧异,询问之下,才知她是无邪门主的掌上明珠,都夸赞虎父果然无犬女,倒是孤焰见众人回头,当即闭口不言。
「是遥儿!不,是大哥!」风小刀刚滚地闪过三剑加身,未及站起,剑阵回转,斗柄尾巴一甩,守瑶光位的风殇剑者已夹着狂风扫至,这招「藏风聚气」道道紫芒宛如风刀,大片大片刮过风小刀的头脸、身子,刮得他肌肤生疼、衣衫破裂,紫芒剑尖更趁风沙迷蒙时,突窜至风小刀咽喉,这一手剑风凌厉狠绝至极,直是欲置人于死地,哪里是比武演练?
待众人目光被吸引回台上,路潇遥赶紧喊道:「进『小畜』!」
风小刀心想:「大哥是教我进六十四卦的『小畜』位!」他毫不怀疑,当即配合,薄冰连挡风殇剑的飒飒狂攻,足下一点,转往右首,抢先滑进「小畜」位,同时刀光舞成一圈又一圈。风殇剑者正往「小畜」位飞进,惊见自己的落点竟被风小刀占去,又险些投入薄冰刀网中,不禁发出一声娇呼,显是受了惊吓,但她反应极快,倒身一弹,轻点后方闿阳位水殇剑尖,向后翻去,落在同属风的「蛊」位之上,这一来,剑阵大乱,七人忙移形换位,重整阵脚,风小刀终得一丝喘息。
千闻生拍手笑道:「高明!高明!占『小畜』破『风』剑,正应合第九卦——『小畜』,『风』行天上,君子以懿文德。表示风云密布时,君子未雨绸缪,自可避去风风雨雨!」
姬伤英忙问道:「咱们虽知这剑阵以六十四卦为出手方位,但如何变化还是不知,难道千先生已瞧出端倪?愿闻其详。」
千闻生十分矮小,观看时常得纵身跳跃,得意笑道:「楼主若肯让我坐于头顶,我当可瞧得清楚些,给您解说时自然就更加仔细!」
姬伤英听他借机要骑到自己头上,十分不悦,但剑阵精妙、刀法高超,又心痒难骚,便一提千闻生衣领,令他坐于左臂上,道:「这可够清楚了吧!」
千闻生见他以单只手臂撑住自己仍稳如泰山,虽暗自赞叹,口里仍要占便宜:「幸而有我这见多识广的杰出奇人给你解说,你才能开阔眼界,否则凡夫俗子便看一百次也不明白,人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得就是这样,楼主该好好感谢老夫才是!」
姬伤英为之气结,手臂陡然一松,「哎哟!」千闻生只觉屁股下忽然一空,就要跌落地上,谁知一瞬间,姬伤英又把他接了回来,弹指间,一连上下三次,只吓得千闻生脸色发白,姬伤英喝道:「废话少说!」千闻生再不敢夸口,连连点头称是。
台上水殇剑尖被风殇剑者一点,顺势加劲往下攻去,「嗤!」一声,就要狠狠扎入风小刀足踝,水殇剑者大喝一声「着!」寒水剑气如银河倒泻过来,四面都是层层水波,软柔变幻,曲折剑影,致剑尖难以捉摸,不知要刺向何位!
路潇遥急喊道:「转『讼』位!」风小刀右足一拐,避去剑尖。水殇剑者手腕一抖,剑尖弯绕回来,又扎向他小腿。风小刀烮火一沉,以刀尖震开水殇剑气,剑尖从风小刀脚旁寸许处险险掠过,水殇剑者也被刀劲带得滑去数尺,但他变招极快,尚未起身,手臂后扬,立刻回势补上致命一剑!
水殇剑者武功极高,剑尖才追刺至风小刀胸口,人已顺势扑进「讼」卦位,风小刀身手却更快,往后翻一个觔斗,一面避去胸前利剑,一面也抢「讼」位,且薄冰向前疾劈,寒星点点地逼退对手。
水殇剑者见先机已失,长剑往地上一划以借力、纵身跃上,飘退至同属水的「师」卦位,他这一退位,剑阵转急攻为稳守,登时缓了下来,又被化去一记狠厉杀着!
千闻生解释道:「『讼』卦之象,天与水违行,所以据『讼』位、克『水』剑!表示阳气上升、水性下流,相互违反……」
姬伤英见千闻生谈得头头是理,忍不住又问道:「千先生真看出破阵之法?」
千闻生老脸一红,道:「我……嘿!不瞒楼主,我得等那小姑娘喊出口才联想得到。」随即又理直气壮道:「但马后炮也不是人人放得,须得是第三高明之人才能放!」
姬伤英知千闻生功夫虽差,但自负最博学多闻,这话竟说得有一丝谦虚,奇道:「你千闻生肯认第三,那谁又是第一和第二?」
千闻生吹胡子瞪眼睛,道:「那还用说!第二是设阵之人,第一当然就是解阵之人,在这事儿上,我虽不想认第三,却也由不得我!」
姬伤英哈哈笑道:「你说路姑娘是武林第一人?待会我可要好好和她结纳结纳!」他与刑无任交好,见千闻生竟把路潇遥排在刑无任前头,自然觉得可笑至极,语意十分嘲讽。
千闻生冷哼道:「我就说你没见识!路姑娘为何不是天下第一人?除非刑岛主早给小姑娘瞧过剑阵,小姑娘也想了个******八百年才解出来,那我就认刑岛主第一,否则她该和咱们一样,今日才瞧见这阵法,这么一忽儿时间就破解刑岛主苦思十数年的东西,你说说,是谁高明些?」
众人暗觉他分析甚有道理,就连姬伤英也哑口无言,只是要说刑无任的阵法被一个小姑娘破去,未免太不可思议。
就在此时,风小刀才退身闪避林殇剑,忽觉背心一炙,衣衫被烧出一个大洞,原来是火殇剑在退路伏好后着,等他自动送上,他忙一转身,耳听路潇遥喊道:「跃『革』位!」便奔向「革」位,反刀一搠,火殇剑气与薄冰寒气正面冲击,霎时「哔哔!剥剥!」声响,激起漫天星火,火殇剑者内力不敌,眼见满天火雾向自己喷洒烧来,惊得大喝:「狗贼!狗贼!大胆狗贼!」忙向后翻去,却是一粗声女子。
风小刀见上衣破烂不堪,索性内力一震,将上衣破碎粉落,免得累赘。众人见他身上有数个圆孔伤疤乃是影军所创,犹是新伤,而刚刚数剑相攻,道道伤口兀自血汗淋漓,不禁心有所感:「在刀口上舔血的英雄豪杰就是这模样,数的是谁的伤疤多些,就表示砍倒的敌人也多些!」
路潇遥见风小刀忽褪去衣衫,现出伤痕累累的赤膊上身,又心疼又羞臊,一时双手掩面,呆若木鸡。孤焰忙再低声提醒:「接『大过』、抢『大壮』、入『姤』位!」
寒香默见斗得精采,路潇遥却不接口,不免心痒,忍不住大喊道:「接『大过』!抢『大壮』!入『姤』位!」路潇遥赶忙回神,只这一迟疑,林殇剑又已攻入风小刀下盘!
无数针刺令风小刀左腿疼痛得几乎难以转动,眼见雷殇剑又轰天逼来,他猛沉内力至左腿「合阳」、「承山」两穴,一鼓作气震开针刺剑气,于空中连换二次身形,先跃「大过」,又矮身钻进「大壮」,虽已快如闪电地避过雷殇剑,左裤管仍被林殇剑挑破一块。
千闻生忙附和道:「不错!不错!『革』卦乃水火相息,而『大过』卦就是泽灭木……分别克制住火殇和林殇,你瞧瞧,路姑娘多高明……」话未说完,风小刀早已连转数个身形,意态自若、连连飘移,刀法更是鬼魅无常,原来他听孤焰提点数次,已逐渐领会阵法奥妙,看出去脉络分明,再不似先前千丝纠葛、浑然不清,无欲刀法终能施展开来。
千闻生的解说再跟不上,舌头连连打结,忽然「哎哟!」惨呼一声,原来是姬伤英见他再无卓见,竟是让其自动滚落地面,险险摔散了他那把老骨头。
孤焰见七绝剑招凭借天地七种自然力量,而风小刀的无欲天人界却是融刀法于天地自然之中,二者又出自同源,表面看来虽是相抗,但彼此间不论是气息、节奏、方位、招式,竟隐隐有一种奇妙的吻合,相生相辅,彷似一体,他不禁暗暗心惊:「这剑阵虽然震古烁今,但最令人意外的却是那把刀,彷佛是补上的第八剑!八卦方位因而圆融,无欲招式更彷佛是连系着七星方位的引线!这结果只怕连刑无任都料想不到……他一定在看着这个比斗,他看出来了嚒?七绝剑法和无欲刀法究竟有什么关联?」
台上台下数百人无一体会出这精微深奥之处,只见七色长虹往来返覆,幢幢交错,幻化成一幅瑰丽绚烂、美不胜收的奇景,而风小刀身形流转其中,浑然天成地与剑阵融为一体,片片刀光不经易就洒进道道虹流中,将这剑网晕染成奇妙彩雾的仙境,再分不清是谁攻谁守、谁击谁挡,双方浑不似拼搏,而是成就了一个绝妙的刀剑幻舞表演,令人越看越不可思议,只心醉神驰,惊叹连连!
双方拆得数十招,路潇遥见风小刀身滑若游鱼、刀行如流水,方位转换已比她出言提醒还快,喜道:「月大哥,破这阵法原来也不难!」却瞥见孤焰剑眉微蹙,她心中突地一跳,忙问道:「有什么不妥嚒?」
孤焰摇头道:「没这么容易,按卦位所行占得先机,只能与他们游斗,就算撑个几天几夜,时间一长,体力终有透支之时,更何况……」话声一沉,道:「他们若真想杀二弟,现在就要出七绝剑招了!」
路潇遥芳心大乱:「无间真要杀他嚒?靳师叔的事也还没查清楚,怎么可以这样?」
孤焰心念急转:「参与剑阵的先决条件,是要能完全熟练七绝剑招其中一式,但剑招既难学成,可见这些人纵非无间七子,也绝非功夫粗浅之人!」心念一闪:「他们明明是……所以要蒙面!」
台上风小刀越来越顺心应手,浑不知危机将至,余裕间,见自己在数百人面前没了上衣、两支裤管又破,颇为狼狈,想到在孤焰的巧言指点下,玉冰华恶计不成,笑道:「玉师侄,看来你得赔我一件新衣裳!」话声未停,抢先一步踩上「解」位。雷殇剑者本要出招于「解」位上,却被风小刀抢占位子,竟是一呆,不知该不该出手?风小刀哪还客气,薄冰唰唰刺去,连出惊雷电闪的二刀,点上对方手掌「三间穴」和足踝「金门穴」,雷殇剑者吓得连连倒退,脚跟一个不稳跌坐在地,眼中十分惊恐,长剑抛落,手脚并用地磨蹭疾退!
风小刀见他跌倒,想已破剑阵,该收刀罢斗,忽感背后暴风骤起,飞沙扬砾中,夹杂一声娇喝:「绝殇天风!」
风殇剑竟是接引天地狂风冲身而来,气势磅礡刚烈,正是紫虹一啸天地动、长风吹断江湖梦!
万把风刃猛烈袭向后背,风小刀顿时陷于前后受夹、进退两难之境,他若闪身而避,跌落地上的雷殇剑者将首当其冲,受绝殇天风重创身亡,他若回身格檔,势必全力施为,万一地上雷殇剑者心怀不轨,拾剑刺杀,自己就难逃一死!
救人与自救,间不容发之际,风小刀几乎无选择余地,他猛向前一扑,抱住地上那人向旁一滚、翻身向上,令雷殇剑者仰躺他身上,正面对绝殇天风,成了他的人肉盾牌!
雷殇剑者吓得脸色苍白,大叫:「快收剑!是我!是我!」只是风声飕飕响彻云霄,谁也听不见这微弱的呼救。
风殇剑者似恨极了风小刀,全无收手之势,想一剑二命,先刺破雷殇剑者胸口,再贯穿身后的风小刀,众人皆惊愕地张大了口,想道:「这……这……好狠毒,可又多了一条人命!」也有人想:「这哪还有命在?看来他们要报仇,是什么也不顾了!」却见薄冰刀气宛如一层轻风薄雾,漫漫横亘护在前方,力挡绝殇天风的狂风利刃!
惊天动地的飞沙走石、狂风剑气,剎那间,被薄冰的无欲刀气飘散渗入,缓缓向四周消然化去……
待风雾散开,众人才看清地上风小刀紧紧扼住雷殇剑者的胸膛,烮火抵在他颚下,他若有一丝心怀不轨,就是利刃割喉,但如果乖乖听话,无欲刀气自可救他性命。
风小刀左手一松,顺带将雷殇剑者向后一抛、甩到远方,只听得噗咚一声、连着哎哎惨叫。风小刀忙一跃起身,才刚站稳,山殇、林殇两剑已交加刺来,他本想左右开弓,以双刀分别格开,前方风殇剑却又再度正面杀到!
「破面罩!」路潇遥听孤焰忽又开口,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
「面罩位?」众人都是一楞:「六十四卦可没这一方位?」
风小刀闻言,立刻一心一意劈向风殇剑者,全然不顾另外两把利剑已临到身上。
风殇剑者没想到风小刀动作如此快俐,且是这样不要命的打法,见亮晃晃的刀尖如一道光束就在眼前,自己若不是被一剖两半就是毁去容貌,吓得惊叫出声,几乎同时,林殇剑离风小刀左腿只寸许之距,而山殇剑更已抵住他背心,只要再往前一送,就是利剑贯背透胸,毫无侥幸!
风小刀虽感背心、下腿剧痛难当,但对孤焰无半分怀疑,气凝刀尖一点,倏然挑去,「啪喇!」一声,风殇剑者头巾面罩瞬间崩裂碎落!
风殇剑者在面罩破碎剎那,剑尖疾刺向风小刀心口,她出剑极狠极快,想逼风小刀退后撞向山殇剑,只听当一声长响,却是风小刀再举烮火相迎,一刀一剑碰然相击,风殇剑被刀上气劲一推,曲成弧形,弯到极处,再受力不过,竟是被震得飞脱!
山殇剑者目光锐利,见风小刀精准地破开面罩,却未伤人分毫,骤然凝住手中长剑,不再推刺,其他四人见他忽然住手,虽不明所以,一时也呆立不动。
路潇遥忽朗声道:「寒少侠,今日听你指点破阵,才知十指香灵果然比七绝剑法高明三分!佩服!佩服!」他见众人齐向寒香默和自己望来,心中一惊,以为学错话,忙回头望向孤焰,他却早已站得老远,若无其事地隐入人群里。
寒香默一时愕然,见无间弟子目光如炬地怒瞪自己,真是分辩无语,不禁咬牙骂道:「好奸狡的家伙!竟不打声招呼就将我陷害到同一条船上!」抬眼望去,却见群雄对自己投以佩服目光,不禁又飘飘然:「这剑阵我未必破不了,只是没机会表现罢了,这么说来,也算不得扯谎,又何必解释?反正说了他们也未必会懂,自古英雄多寂寞啊!」自己于数百人前大大露脸,从此名声更响,得意之情早已掩盖过被陷害的愤怒和疑惑。
孤焰瞥见寒香默志得意满的神气,微微一笑,心知这人宁死也绝不会露出半句口风。
众人见黑色面罩下赫然现出一张花容失色、恨意如冰的脸庞,正是宫紫风,惊哦不断,脸上多有鄙夷之色,叫嚣喊道:「原来是无间七子宫女侠!」
寒香默幸灾乐祸道:「其他人是谁,不如也让咱们见识见识、瞻仰瞻仰!」毕竟他可是这场比试中最大赢家,自是心花怒放、说话大声。
山殇剑者长剑入鞘,抓下自己面罩,对风小刀道:「风师弟,得罪了!」此人不是别人,竟是君无言!
风小刀在破去面罩时已猜到宫紫风身份,但乍见到君无言就站在面前,且方才竟还和他动手,着实吓了一跳,心中激荡,眼里再看不见旁人,怔怔唤道:「君……」一时不知该唤他「君伯父」还是「君师兄」,只垂了刀,激动道:「我……我是无还崖上小蝴蝶的朋友,您……还记得嚒?」
无还崖——一个刻意遗忘的名字,剎那间,却因眼前这个少年,伤痛的记忆如洪水般蓦然涌出,在心底无声地呼啸,君无言端凝眼前之人半晌,依稀辨认出当年那个小男孩的模样,欣慰地点头,哽咽道:「你长这么大了!原来若水师伯的高徒竟是你……很好,很好!」
风小刀看着这张百折不挠的面容,流露出一丝至深的沉痛,知道自己触动他的伤口,眼眶一红,恭敬道:「君伯父,当年我受您三招之恩才能在妖魔手下逃过一劫,也才有缘拜在师父门下,小刀有此机遇全是您恩赐。」说罢,不顾众人惊异的眼光,当即下拜。在他心中,君无言是救命、授招恩人,除此之外,尚有一小小念头,就是他既然曾想娶小蝴蝶为妻,自也把君无言当父亲一般尊敬,然而这个理由并不能说出口,只能埋藏在心底。
君无言拉起风小刀,喜不自胜道:「风师弟,你快起来,我许久没这么高兴了,人生三喜事,其中之一就是他乡遇故知,各位英雄,我从前结识一位侠肝义胆的小兄弟,如今变成我的好师弟,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嚒?」
台上台下一片哗然,谁也想不到七绝剑阵的比斗是这样一个欢喜结局,纷纷爆出如雷掌声,大伙儿浑忘了刚才还想刀剑相向、生死相拼。
这一个结果,最错愕与为难的人却是孤焰,当时见风小刀在极乐楼出手相救君无言,以为他只是寻常的见义勇为,怎么也想不到二人竟有如此深厚的渊源,自己无论如何对付其他势力,总极力避免伤害兄弟情谊,但人算不如天算,事情总有意外!
早在小蝴蝶身亡的那一夜,菊仙歌已出现在冷无思墓前迷惑君无言,才有后来君无言在极乐楼为她大闹之事,而孤焰从二人反应,推断魇魅界已悄悄找上君无言,既然如此,他也不需客气,所以在黄妃塔送给金巧巧一个「君」字,指的就是既已掌握君无言,何不善加利用他来对付刑无任、夺下无间岛?金巧巧一看,心中既震撼又明白,想这个文士非但对魇魅秘密行动了如指掌,还帮忙布局出策,一时心生忌惮、连忙退兵,只是没想到,这是个一举数得的连环计,除了对付刑无任、邪魂和巫祆三方势力外,还引她入彀!
君无言十分热络地揽着风小刀,朗笑道:「我见你修为如此高深,心中很欢喜,学武之人最要紧的就是行侠仗义,今日妖魔再度猖狂,幸有岛主带领着大家对抗魔祸,中州才能保得一夕泰平,如今又多了你这位生力军,真是如虎添翼!以后你就留在这儿,咱们同心辅佐岛主!」
风小刀忙道:「是,君伯父但有吩咐,小刀必尽力而为。」心想:「小蝴蝶要我照顾君伯父,我始终没能做到,今后,我怎都得留在他身边一段时日,为小蝴蝶尽一份孝心。」只是这样一来,那娇媚无伦的身影不免浮上心间,将来她成为师嫂,日日相见,从此咫尺天涯远、对面见还愁的无尽折磨,当真情何以堪?
玉冰华上前一步,顺手解下自己外衫为风小刀披上,笑道:「风师叔,我这可不赔了你一件衣裳?」风小刀见他殷勤,心中微懔,只道:「多谢!」不再多言。
君无言畅怀笑道:「你从此须称我师兄,别把我唤老了,来来来!你们也解了面罩,大伙儿亲近亲近!」其余人只得依言拉下面罩,一脸尴尬,台上之人竟是闿阳水殇剑云水天,玉衡冰殇剑宋无拓,天玑林殇剑花无浪,天枢火殇剑邝无音,至于那个被风小刀一把甩向台下的,正是天权雷殇剑江无息!
群豪都想:「好不要脸,说不是无间七子,却又占了四位!」玉冰华尴尬地宣告大会到此结束,众人屠魔意犹未尽,都约好明日再来,宫紫风领着无间弟子安排宾客回房歇息。
君无言拉着风小刀向其余人走近,笑道:「各位瞧瞧,我这个小兄弟,一人敌得咱们七人,实在了不起!」风小刀忙道:「不,是师兄留了手。」
邝无音气忿道:「狗贼,你也知道是君师兄留了手,不然我早一剑宰了你,替靳师兄报仇!」
江无息也恨风小刀拿自己当盾牌,哼道:「君师兄,你何必妄自菲薄,若不是路师侄从中做梗,他片刻也撑不住!」
玉冰华微笑道:「路师侄没破阵本事,寒香默不过是个胡吹大气的家伙,依我看哪,还是风师叔本领高些,至于靳师叔的事,咱们需辨明真相,不放过仇人,可也不能冤枉人,免得多造杀孽,一切该等师父定夺后再说。」
邝无音道:「你们听听,老五这口气,可越来越像岛主了不?」
玉冰华恭谨道:「不!不!师父天月高远,我怎都望尘莫及。」
花无浪想起极乐楼时,风小刀极力回护君无言又嘱托自己,原来是为此,见其余人神色不善,忙打圆场道:「小师弟,这是咱们第二次交手,打得可真痛快,待会儿再一起喝个酒去,不醉不归!」他眉眼含笑,若有所指地道:「咱们岛上胭脂酒楼也是有的!」
风小刀脸上一红,歉然道:「花师兄好意小刀心领了,对姑娘吟诗对句,我实在不行,坏了你的雅兴就不好。」心中浮起菊仙歌画舫赠曲的往事,忍不住瞄了身旁的君无言,虽是暗自伤怀,却更庆幸在船上未做出一丁点对不起他的事,今日始能在他面前抬头挺胸。
花无浪有意打探孤焰底细,哈哈笑道:「这是男人天生本事,哪有什么在不在行?一回生、二回熟,不如拉上月公子给你壮壮胆,我瞧他就是此道高手。」
风小刀想起极乐楼的芳嬷嬷也赞孤焰是人中龙凤,微笑道:「回头我问问大哥,看他有没兴致喝个酒就是。」
玉冰华忽道:「风师叔如果不想去酒楼,那就请菊姑娘为咱们整治一桌酒菜,我听说她除了琴艺精绝,厨艺也不得了,若有幸品尝,岂不快哉?风师叔和自家人喝酒,总比较无拘无束,是不是?」
君无言笑道:「本来老五说得极是,不过菊姑娘才上岛不久,我怕累坏了她,不如改日再到舍下相聚。」
花无浪调侃笑道:「老五,你瞧瞧,二哥可疼美人呢!我天生风流倜傥,不必学,你倒多学着点,照我说今日还是去酒楼好,三日后,还怕二哥不备个水酒请大伙儿嚒?」
玉冰华眼神飘向了风小刀,笑道:「咦?是水酒还是喜酒?」众人一听皆哈哈大笑。
君无言微笑道:「我不过是结识一位红颜知己,倒让你们拿来笑话。」
「三日……该就是他们大喜之日……」风小刀闻言,一时茫然失神,听不清身旁的人在笑闹什么,渐渐地,才涌上一阵酸楚,虽早已明白,内心仍十分难受,见君无言春风满面,暗暗下定决心:「我从今以后都不该再想着她,否则如何对得起君伯父?」只是百转千回、刻骨铭心的情怀,如何能说忘就忘?
风小刀怔然半晌,才低声道:「君师兄,我……想看看小蝴蝶。」
君无言在清醒后,已将妻女移回无间安息,听他问起,道:「难得你这么念着她,我带你去吧。」
风小刀又问道:「君师兄,你可清楚她为何……」他心口不禁怦怦而跳,害怕将要揭晓的答案。
君无言语音微微一涩,平静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她自己做了错事,怨不得别人,要怪就怪我这个爹没把她教好。」
风小刀一怔:「做错事?」玉冰华听风小刀要去祭拜故人,竟也跟着过去,风小刀一路上不禁想道:「难道我错怪他了?」
众人来到一名为「灭罪阁」的楼宇,此地乃无间弟子安息处,一进大堂,香火氤氲,令人顿觉庄严沉静、肃穆懔然,无心祖师牌位居中供奉,而玉京师祖则位列其左,一个个牌位由下至上层,地位越来越小,众人先向无心祖师等第一排先祖上香,才静静地依序上楼。
风小刀心中沉甸甸地,随着君无言一步步往上,深邃幽暗的旋梯、昏黄的烛火,彷佛时光的长流,引领着他一步步进入回忆之中,无还崖、北桑瓦子、樱雨亭……所有相逢的欣喜与离别的凄楚,一点一滴地交错涌现。
长梯的尽头,终究是回到残酷的现实,映入眼帘的,是小蝴蝶和冷无思的名字相依而立,各有一柱清香,袅袅升绕,诉说着君无言为妻女所尽的最后一点心意和款款思念。
风小刀捻香而拜,看着二人冰冷的牌位孤零零躲在阴暗角落里,思及冷无思授招之恩和小蝴蝶柔弱的依靠,自己却弃她而去,一时情难自禁、热泪盈眶,沉痛问道:「为什么?」
君无言怅然道:「当日在樱雨亭,老五带人追捕狐王,蝶儿竟挺身掩护狐王逃走,犯下第二条岛规『私通妖魔者、杀无赦』,才被处决。」
原来他们重逢那日,狐王曾出声相挺小蝴蝶,后来狐王受风小刀所伤逃至樱雨亭,小蝴蝶不忍心他被捕杀,故意指了错误方向,导致大家追丢狐王,玉冰华一旦弄清楚其中关键,回头便处死了她。
「竟是为了这样的事!他们怎可如此草菅人命!」风小刀心头剧震,惊怒交加,碰地一声,一拳重重击在案桌之上!
一回头,却见玉冰华面色冰冷地盯着自己,从那双嫉恨而得意的眼神中,风小刀终于得到确切的答案:「他是假公济私的下手!」也终于明白玉冰华为何敢跟着过来,他的动手冠冕堂皇!
「嗤——」
一道银虹惊雷倏闪,宛如天光,骤然划破昏暗的厅堂——
薄冰之快,快如鬼魅!快得令任何人来不及拔剑格挡,悲忿无情的刀尖,已毫厘不差地抵在凶手的眉心!
面对生死交关,玉冰华未有一丝震颤闪避,虽被刀气逼得几乎窒息,甚至只要风小刀劲气微微一吐,就立刻成刀下亡魂,他却依然高傲地迎视对手猛烈的怒火,眼中满含虽死犹胜的讥诮意味,额上肌肤更尽情享受冷冽刀尖传来的杀气与恨意,因为,刀尖上的杀气越浓,表示握刀人的痛苦悔恨就越深!
空气一时僵凝,两人的目光如电交会,缭绕周身的酷寒杀气似将旁人都隔绝了……
众人猝不及防下,只能眼睁睁地瞪视着两人的生死对立。
片晌,一只苍劲大掌蕴含柔和圆滑的卸力缓缓引离薄冰,正是君无言出手,他轻拍风小刀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温言道:「这事是蝶儿自己不好,半点怨不得人。」他神色虽哀慽,却已释怀淡然,花无浪也微微地点头示意。
风小刀回溯冷无思的死因,再联想今日除魔大会情景,心中忽地雪亮,无间戒律之严、痛恨妖魔之深,实远超过自己的想象,想到是自己饶过狐王,以至于让他逃到樱雨亭,接着又让小蝴蝶到樱雨亭等候,否则他二人是不会相遇,种种祸根确实是由自己种下,玉冰华的那句「师妹因你而死」再度浮起,宛如利刃般深深割绞着他的心……
(注①:「八体宏布,子母分施……水火不相射。」取自《青囊经上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