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川白村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就残天阕来说,这句话是不错的。
2008年是个低迷的时代,当时新闻总是不断播出金融风暴、经济大萧条、全球暖化、政治斗争、社会惨案等等负面消息,令人心中有许多感慨,我怀念起从前那个侠义互助、纯朴正直的年代,忍不住提笔写文。
这小说一开始是为了抒发心情,并没有想过发行这件事,所以在历史武侠和玄幻武侠之间,我虽有过小小挣扎,(因为历史武侠通常被认定为正统,也能销售较好。)却还是凭着自己喜好,决定了故事的背景设在「魔界十三月王朝」,主角就是十三月孤焰这个魔界少主。
后来我决定加入风小刀这个角色,是为了让「残天」这个悲壮的主题留下一线温暖光明,不是只有机关算尽、心狠手辣的人才能在残酷争斗的江湖中生存下来,善良侠义的少年反而能得到天助人助,达到顶峰,这故事因此成了双男主角!
我在学生时代曾写过一个魔教教主的角色,拥有不世才智,能掌握天下大局,当时想写他的丰功伟迹、神秘传奇,但故事并没有完成,因着现实环境,放弃了写作这条路,想不到多年以后我会延用这个角色,成了月孤焰的雏型,也因为对这角色的极度喜爱,支撑着我一口气写完近130万字,没有半途而废。
历经多年的岁月洗练,再重写这个角色时,他的内在深度就更加丰富了,着重的不只是功业,还包括对天道的体悟和内心挣扎。
月孤焰几乎拥有世人最梦寐以求的条件,俊美的外表、高强的武功、显赫家世、温柔相爱的妻子、忠心不贰的下属。另一方面,却也有着最残酷的命运,在他身上每一道都是解不开的矛盾难题,一边是生死不渝的妻子、另一边就是仰赖生存的族民;前头是需要解救的父亲、后头就是生死结义的兄弟,甚至在他身上也流着冲突的血液,左手是魔君一统天下的野心、右手就是人类的感性侠义,因此,无论他对敌人再怎么百战百胜,始终挣不脱天命枷锁、人情束缚,到最后只有走向绝命一途。
「风月无情」这一章节就是最原始的结局,也是我认为最有韵味的收尾,我希望一个悲壮角色呈现出来,是有其合理的悲剧命运,能让读者流不出泪水,却悒郁感动、回味再三,久久不能释怀。
然而太多读者太喜爱这个角色,在各方「威逼」之下,我也只好顺从民意,加了「天涯此时」来舒缓大家的情绪,但秉持一贯质量,这章节绝对不是随便附加的,而是有许多铺线与小惊喜,写完之后,令我觉得这样的结局也很好,更体现了两兄弟之间的深厚情谊,也对其他人物有了更深层的交代。
孤焰和梦初有一段两小无猜、生死相许的爱情,有读者觉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梦初有些小龙女的影子,但我以为小龙女是杨过的姑姑、师父,年轻的杨过对小龙女除了爱慕还有敬意,所以小龙女能够命令杨过许多事情,但月、梦两人刚好相反,尽管孤焰再怎么疼爱梦初、尊重她的选择,他们始终是上对下的关系,是君王对妃子、是不平等的,因此梦初对自己的命运几乎无反抗余地。
当孤焰把她养在深棺里,无形中就把她调教成符合自己心意的女子,优雅清灵、温柔依顺、单纯可爱,还懂得词曲诗画才艺,就算有其他美丽的女子出现,孤焰也不为所动,因为梦初就是完全契合他的想望所长成的。
两人若能退隐,本该是过着琴瑟合鸣、文雅情趣的神仙眷侣,但事情总有意外,孤焰事事聪明,反而想不到一手掌握、最单纯无害的女子会欺骗自己,也因此造成了悲剧。
梦初曾经怀抱美好梦想,以为离开清冷的梦境就能幸福圆满,却想不到现实更加孤寂艰辛,但她从不怨天尤人,只默默承受,看似最柔弱,却为了心中挚爱,变得无比勇敢。
两人的结局我挣扎很久,为了符合圣魔婚典的主旨,我花了很大心思去铺陈合婚的凄美意境,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这样的郁闷里无法解脱。
在孤焰周遭的女子,我其次喜欢的是何丽丝,这个女子明朗坚毅,虽痴恋着文人公子,却不纠缠在儿女私情之中,明知情敌昊星让自己去送死,仍愿意相信对方并不是为了私欲,即使意中人就在眼前,却为了族民,义无反顾的献出生命,连半点难舍难离也没有。
昊星是令我又爱又厌的女子,我想孤焰对她的感受也是一样。她是最尊贵的仙司,却带领着最卑微的女子,就像许多人权斗士,一方面接受群众尊崇,一方面必需对抗威权压迫,她因此聪灵百变,可以自信大气、也可以委屈求全,总能在艰厄的环境中扮演合宜的身份、寻到生存的路。在男尊女卑的巫祆教中,她极度厌恶男子,从没想过会对谁动心,却不意遇到孤焰这样的绝世人才,两个心高气傲的掌权者,注定了一场错遇的遗憾。
刁蛮孩子气的画儿,她的归宿是故事进行到一半才突发的灵感,原本想让她守着一片冰冷的冰晶花园,等候着永远不会出现的公子,但想这样青春活泼的女子,还未真正体会过人间世情,实在不该让她的生命力太早凋萎,于是那片冰晶花就变成灿烂美好、生机勃勃的象征了。
有读者觉得孤焰的锋芒几乎掩盖了风小刀,无可否认,传奇总是吸引群众目光,但我除了写一个绝世人物,也希望写一个生活里的真实人物,就像我们周遭的男性朋友,勤奋、朴直,会为亲人朋友牺牲奉献,也会为情所困,尽管对前途感到挫折迷惘,仍愿意怀抱善良与希望,努力打拼,是值得尊敬的平凡英雄。
孤焰对各方局势成竹在胸,因此一派优雅淡定,风小刀的江湖却是十足的惊涛骇浪,是真实的血肉拼斗,没有半点转圜,每一次生死交关,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但对于想救的人、该做的事,从不放弃,也不退缩,我想这一点是更加难能可贵的。
另外,风小刀初出江湖时,遭受到同侪的竞争排挤,令人觉得辛苦,好不容易当上领袖,并不是从此高枕无忧,反而得面对更绝顶的敌人、其他想争锋的盟友挑战,是更艰巨复杂的局势,在无能为力时,他甚至可以体会刑无任的苦衷。
人生一如此景,我们常羡慕更高的位子,却忘了那里风更强、雨更大,考验更加残酷,然而一个人的志节也同时在风雨里显明,当无间已经残破,风小刀无法得到任何奥援,便独自奔走江湖,最后他宁可拼上自己所有,也不愿像刑无任那样伤害无辜。
原生家庭对一个人影响极其深远,风小刀因为幼时父亲的懦弱身亡,对于救助「弱小」这件事特别执着,对小蝴蝶如是,对菊仙歌也是,他曾动念想娶小蝴蝶,正是基于怜弱之心,这一点,出身名门、看来毫无可怜的路潇遥就吃了闷亏。
很多读者喜欢小蝴蝶这个柔弱善良、体贴懂事的女子,希望她复活,我也以为两人个性最契合,风小刀与她一起最没有压力,但两人只会成为一对平凡的退隐夫妻,风小刀不会成就将来的高峰。
原本小蝴蝶有较重的戏份,为着一些考虑,忍痛作了删减,这角色主要是带出风小刀对君无言的情义,其实君家三口里,君无言对风小刀最没有真正感情,他会授剑也是出于妻子的意思,然而风小刀却为了掩护他,宁可断了与路潇遥的情份,被无邪门追杀。
风小刀对菊仙歌的执迷,让读者无法谅解,其实菊仙歌才是他第一个真正动心的女子,她的楚楚风情、可怜身世,都令风小刀不忍舍弃,两人激情牵缠又冷漠对敌,那种若即若离、始终无法相守的遗憾,更让他纠结于心。现实生活中,许多人对初恋美好怀念无已,也对无法得到的人物难以释怀,对风小刀来说,菊仙歌就是这样的双重意义。
撰写的时候,我自己也不怎么喜欢这个阴毒做作的女子,但她最终那一句:「爷爷,歌儿想回家……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却是全书中唯一让我几乎落泪的地方。她的结局是一开始就定了,一路写来有许多挣扎,几乎想为她翻案,最后还是忍心守住原来的版本。
相对于菊仙歌的冰冷虚伪,路潇遥就坦率得可爱,也是最多读者喜爱的女角,风小刀曾说:「我与妳一起,是老天给我最大的福份。」的确如此,路潇遥出身名门,却不骄横,在小事活泼佻皮,看似任性,在重要关头却十分识大体,总不离不弃的扶持心上人,她比小蝴蝶多了一分情趣,更多了一分智慧与勇气,也因此才能与风小刀有最后的圆满。
如果说孤焰看透了世情,那么风小刀就是一名追寻者,他不停追寻着世间的答案,在追寻杀父仇人的同时,也在探索恩仇的意义,在追寻心仪女子时,也在体会真爱,在追寻江湖认同时,更在领悟正邪的分别,他不是优柔寡断,而是迷惘不解,最终他得到答案,也成就了他安身立命的「道」。
接下来谈谈其他角色,眼尖的读者或许会发现莫非问竟没有悲惨下场,这是由于作者的私心(笑!)我喜欢这个坚持错谬信仰却自得其乐的医枭,他悠然周旋于几个绝顶霸主之间,将他们玩弄于掌股,却从不站到第一线的浪尖上,因为他清楚自身能力,不做无谓的争锋,懂得让自己快乐,所以能在乱世中存活下来,而且活得非常好。
另外沉香宫主寒香默幼年丧父,因此一直仰望着刑无任而活,他是个血性之人,心中也明白正邪义理,却为了报答主恩,甘愿沉沦地狱,用表面的自我陶醉来掩饰心中的麻木不仁,他能全身而退,也是作者的私心,很希望为他单独写一个短篇故事,写他的挣扎与麻木,然而短期内,排不进这样的计划,只好暂且作罢。
书中的绝顶人物刑无任和若水,奕锋先生已在导读中作了精辟的介绍,我便提提另一个角色魔君幽鬿,他不只威武霸气、沉狠果绝,而且十分隐忍,其智之深绝对不在任何人之下,刑无任、单人离,甚至月孤焰都未必能胜过他,这样的特质实在是统一天下的霸主之才,在权力的争夺战中,他原本应该是个大赢家,却输在「时不我予」的天命上。
他与孤焰的父子情结就像许多父子一样,是既期待又竞争,好比老狮王怕被新狮王逐出地盘,又或是历代帝王、家族族长的传位斗争,既期盼下一代优秀杰出,能继往开来,替自己完成梦想,又怕大权地位被夺去,幽鬿满腹野心又长期处在这样的矛盾之中,终于让大火吞没了亲情,也吞没了自己所有,造成一生遗憾。
我希望残天阕不只是两个主角的故事,而是给读者一个新天地,让读者身历其境去感受江湖的惊涛骇浪,所以许多场景包括打斗、奇幻景观都做了视觉特效的设计,也让无邪门尽量展现各种小法宝,好满足年轻读者的想象力。
玄幻武功、术法要合理的融入斗智情节之中,是一大挑战,一开始我就设定不要太天马行空,尽量符合大自然「相生相克、福祸相倚」的规律(所以最厉害的武功往往必需付出最大的代价),而且要与角色特性、情节推展相呼应,对于喜欢练功练到天神境界、法宝满天飞的读者,恐怕会稍嫌不足而有些失望了。
情节方面,我运用了一点推理小说的写作技巧,以大小线索互相套连的方式掺杂在武侠小说里,习惯看直线发展的读者或许会不适应,但我希望读者能享受到猜谜的乐趣,猜到有宾果的欢喜,而且会想一直往下挖掘,没猜到也有意外的惊叹,不管猜不猜到,都欲罢不能。很多喜欢看推理小说的朋友也喜欢残天阕,甚至建议我也写推理,实在是给了我莫大的鼓励。至于角色塑造,我喜欢从周遭人物的特性去取材,因为那是最真实的人性表现!
三无派是以道家理论为基础,所以援用的经文多出自道家学说,而云深竹隐、法普金乘多借用佛家经文,这在描写上是做了区隔;另外,书中也引用了许多古诗词,一方面是自己的喜好,另方面也是多多传扬中华文化含蓄深远的意境。能流传下来的古诗词都是先贤的翘楚佳作,我并没有出口成诗的才华,只好借用前人智能,(都会尽量注解说明,其中有几首因版面关系或修改太多,才未加注),若所有诗词都要自己创作,恐怕再多五年也不能完稿,有时为了符合小说情节,还擅自更改古人作品,找不到合适的,才会自己撰写,露丑一番,幸好这只是个架空的时代,也不必太苛刻,若有读者真不能认同,就请多多包涵了。
许多读者问到残天阕会不会像射雕一样有三部曲,我想写作是我的乐趣,只要还能写,就会一直写下去,但我坚持笔下的故事必需是创新、精采并且完整合理,绝不可匆促成书,拿一个漏洞百出的作品给读者,所以将来未必局限在玄幻武侠里。
五年的写作旅程,令我彷佛游历了一趟虚境,感触特别多,因此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心得,行文至此,要感谢各方朋友的支持,你们的温暖都在我心里,如果这书能让人有一点喜爱,愿将所有荣耀归于天父!
高容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