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霜跟在白卓身边不过数千年时间。归霜天生仙骨,他初遇归霜却是在人间。彼时,归霜不过人间孩子五六岁的模样,带着几丝微乎其微的仙气躲在草丛之中,透着纵横交错的草丝,一双乌黑的眸子怔怔望着他。那双眸子让他心头一动,他拨开草丝,她却转身就跑,小小的人刚跑了几步就摔倒了。他走过去,却见她不哭不闹,只用倔强的眼神瞪他。他伸手扶起她,问她身世、姓名,她却只是摇头,并不言语。他探过她的元神,极其纯正的仙气。
万年前天界的一场浩劫,神魔两界交战,众多神仙死于非命,两界两败俱伤。白卓转念一想,这孩子或许是万年前死去神仙的遗孤,想来他父母用尽仙力将她封存在此,她方得以活命。
如此一念,白卓心下凄凉,万年前往事如烟,却纷繁复杂,千头万绪,却理不清。他俯下身问归霜:“你可愿与我走?”
归霜睁大眼,“咯咯”地笑了,点点头,然后用脏兮兮的小手抓着他的白袍不放。他低头见他的白袍上留下几个手印,微微蹙了眉。归霜小心地松了手,茫茫地望他。他温和地拉住归霜的手,淡淡说道:“没事。”
他为她取名归霜,并没有旁的意思,只因他带她回天庭那日,月宫的月华如水,分外清明,宛若白霜。
初来净醒殿的两年,她未曾说过一句话,却甚是淘气。殿内的灵兽皆被她戏弄了一番,每每受罚她总不言语,只用清水般的眸子望着他,楚楚可怜。幸而他本职司律,生性冷淡,处事素来严明,才不为所动。
归霜生来仙骨,天赋极高,无需再送去昆仑修炼。他将归霜留在身边亲自教导。归霜习御风时,竟是一点就通,悟性竟比铭忆还高上许多。他不由赞许一笑,却不想,归霜突然望向他,小声道:“师父,你笑了——”
这便是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十几万年的光阴里,太多的神仙与他说过太多的话,许多他已记不清,却偏偏这句,看似毫无道理,他却记得格外清楚。
白卓的清虚殿并无仙娥,夜间素来由归霜掌灯相伴。白卓改着文牍,风轻云淡地问道:“之前为何一直不说话?”
宫殿里的火烛亮的通明,愈发显得宫殿冷清空旷,白卓的声音清脆而温润,话音落下,一圈一圈萦绕在归霜耳边。灯光打在归霜的半张脸上,另一张隐晦不清,她微微颔首,信手绞着腰间绑白玉骨的红绳,怯生生道:“从前他们都说我是妖怪……归霜害怕……害怕若是说错话了……师父……师父便将我送回去……”
白卓看着归霜,一双桃花目中隐着泪水,他心中隐隐有几分心疼。火烛的灯火“嗤——”地爆开,倏然灭下去,宫殿内的光黯下去,唯有月光如水般流入,明月如霜。
白卓握住了归霜玩弄红绳的手,冰凉的手指触及,归霜抬起头,怔怔地望他,他温和地将她抱在怀里。那个时候,她那么小,还不及他坐在椅上的肩膀,他起了恻隐之心:“不要怕,师父不会将你送走的。”
月光澄澈,却并看不清归霜的表情,只看得清她一双清明的眸子,似是十分喜悦,她抓紧他的手欢快地说:“那师父要答应归霜,无论归霜做错什么都不许把归霜送走。”
白卓浅浅一点头,不再言语。
铭忆已经腾云到白卓与归霜跟前,白卓神色沉静,毫无波澜,顷刻以前的那一丝笑容仿佛从未出现。白卓随手将归霜扶起,背手而立。
“师父……”铭忆甫一开口,却听白卓淡淡道:“去领罚吧。”语气依旧平静,丝毫听不出起伏。
铭忆只是低头,沉默良久还是问道:“师父,师妹她……怎会……”
铭忆单膝跪着,疑问地抬起头望向白卓,只听到白卓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六界之内恐怕只有那样东西……”这句话说的极轻,似是回答铭忆又似是自言自语。
铭忆眼中仍是疑惑,却知不该再往下问,倒是归霜忍不住问道:“师父,你还没说清楚呢,是什么消去了我的记忆与修为?”
白卓深深看了归霜一眼,眼神中波涛骤起,转瞬又恢复了平静,摇摇头,不再接话。
归霜与白卓同行,顷刻即至天界。天阶上云层飘渺朦胧,懵懵然看不清透仙娥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云层,云雾须臾之间散开,俄而又汇成一团。
归霜扯了扯白卓的白袍,问道:“师父,这是哪里?”
“净醒殿,这是我的府邸。”
归霜四处张望,“这里好生冷清,我从前也住这么?”
天界地广神少,净醒殿又是三大上神之一司律天君的府邸,等闲不敢靠近,难免显得更加冷清了。
白卓点了点头,沉默良久,问道:“可记起了什么?”
归霜抬起眼,烂漫地笑开,梨涡浅浅化开,很是灵动:“师父,”她静静凝望他的眼,“我觉得你很熟悉。”她低下头,双颊的红晕蔓延至耳后,犹如山寺桃花始盛开,灼灼其华。
白卓并未作答,长身玉立。
归霜遥望见天河,银沙粒粒,不由惊呼道:“师父,那条河好美。”不由分说便向河跑去了。
这条天河便是银河的支流,银河的支流穿过三大上神的神殿,汲取天地精华,涵养天界万物。天河缓缓流过,如水银,不见半分波澜。归霜仿佛中了魔障,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
四周风云迭起,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隐隐看见一幅画面。
河水涓涓流过,河中腐尸万千,亡灵游荡。漫长的河流上只有一座白象牙桥,桥上每步皆有掌灯,灯光晃晕幽暗。桥边却坐着一位貌美明丽的女子,天地皆是昏暗,隐约之间显得女子更加艳丽勾人。女子十指纤长,捧着一只白瓷碗,碗身素白,上面却雕着五条黑龙相互交缠。只见这位女子对另一个女子道:“何不去望乡台了却你三千烦恼呢?”
另一位女子亭亭玉立,归霜睁大眼,那个女子似是自己,她伸出手想拨开迷雾看个真切,却如何也动不了。思维刹那间浑浊不堪,仿佛自己并不再是自己。
“三千烦恼可以了却,可一世情缘谁为我了断?”那声音听来哀怨无比,仿佛夜里的子规一声声啼叫。
归霜蓦然感到手臂一阵助力,似在帮助自己脱离这个情境,眼前的画面模糊起来,一段段画面飞快地掠过,画面上似乎全是自己却如何也记不得,耳边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情因念而起,了却一段记忆,亦会相见、相识、相知、相离……”声音延绵不绝,久久不去。
归霜身上一阵瘫软,虚虚地坐在地上,头脑渐渐清明起来。她抬头,白卓居高临下,向她伸出手。
“你的修为尽失,经不起天河力量的席卷,起来吧。”
归霜望向那只手,不由想到幻境中女子捧着的白瓷碗,她无力地伸出手,将那只手紧紧握住。
“师父,我看见我自己了,我怕。”
白卓反握住归霜的手,归霜的手虚虚沁出汗来,白卓领着她走到天阶前,“我都知道”,声音隐在云雾之中,虚无缥缈,乘云而去。
归霜跟着白卓一步一步向上走。天阶一百零八层,每一步都是凡人所要经历的天阶。归霜握紧白卓的手,徐徐温度传向白卓,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