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听了这话,一把将堂妹冰凉的小手捧在自己的手掌里,头伏在床边,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堂妹在医院里住了几天院。在这几天里,爷爷守在堂妹身边寸步不离。和爷爷在医院一同守着堂妹的,还有堂哥。说也奇怪,平时看上去很冷漠和孤傲的堂哥,那几天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放了学就往镇上赶。跑到医院时,天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又从医院赶回去上学。平时,他可是最烦堂妹的哭声和在爷爷奶奶面前那种又撒娇又死乞白赖的劲儿了。可现在他不烦,堂妹说什么,他就顺着堂妹说什么,也不管堂妹的话有理没理,可笑不可笑。第三天晚上堂哥赶到医院时,突然对堂妹掏出一块糖来,对她说:“芳芳,你猜这是什么?”
堂妹望着哥哥,猜不出,却要伸手去抓。堂哥欢快地叫了一声:“巧克力!”说着就把糖交给了堂妹。
堂妹撕开一看,果然是巧克力——她还记得一年多前妈妈带回的巧克力的模样。她一把塞进嘴里,吸了好一阵才问堂哥:“哥哥,哪儿来的巧克力?”
堂哥看着妹妹,眼里露出很自豪的神情,说:“是我用自己积攒下来的两块钱,给你买的!”
堂妹听了,把往下流着浓汁的糖块举起来,对堂哥说:“哥哥,你也吃一口吧!”
堂哥急忙把堂妹的手挡了回去,说:“不,芳芳,你吃,你吃了很快就会好的!”
爷爷在一旁见了,感慨地说:“勇勇到底懂事了!”
堂妹出院的那天晚上,二妈回来了。看来二妈在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敲门和喊叫的声音,急切中充满着一股悲壮!当她一把推开门看见屋子里的堂妹时,先是像神经短路似的愣了一会,然后将背上的牛仔背包往地上一扔,闪电般扑过去,将同样愣着的堂妹紧紧箍在了怀里,接着才是她那既像是哭泣又像是欢笑的声音:“芳芳,芳芳,我的女儿,你还活着,你真还活着,你可把爸爸妈妈吓死了……”
说着,二妈“哇”地哭了起来,这次是真正的恸哭。
堂妹睁着大眼睛看着二妈,一副认生的、怯怯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堂妹才明白过来,将脸紧紧依偎在了二妈的胸脯上。我看着二妈对堂妹又搂又抱恨不得含在口里化了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的妈妈来,眼泪倏地掉了下来,急忙一个人爬到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眼前还浮现着二妈和堂妹亲热的情景。偏偏那天正上着音乐课时,天突然下起雨来了,一直下到放学的时候,雨都没有停。好多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送来了斗笠或雨伞,其中有好些是他们的妈妈。她们先是站在教室外面,从玻璃窗外往教室里望。我看见她们的脸压在玻璃上,样子像哭。当然我知道她们不会哭,那是玻璃上的雨水和雾气造成的效果。音乐课教的是《我的好妈妈》,歌词是这样的:
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
劳动了一天,多么辛苦呀。
妈妈妈妈快坐下,请喝一杯茶。
让我亲亲你吧,我的好妈妈!
老师一边弹着风琴,一边领着我们齐唱。那些孩子看见了妈妈,像是非常自豪,声音非常响亮。有的一边唱,还一边扭着头朝外面的妈妈笑。外面的妈妈也非常幸福对她们的孩子招手。我想妈妈了,先是住了声,眼睛看着地上,可后来,我就故意扯长声音乱唱,气得老师狠狠地拍了我一个巴掌,同学们也向我投过来忿忿的眼光。我心里委屈极了,把眼泪一直忍到放学。铃声刚响,那些孩子就像小鸟似的向自己的妈妈扑了过去。我站在教室外面的屋檐下,看着那些被妈妈紧紧搂抱在雨伞或斗笠下的同学,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听着击打在屋顶上的雨声,想起五岁那年,我在外婆家里过完生日,妈妈来接我回家。那天也在下雨,妈妈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打着雨伞。雨下得很大,而且又是斜脚雨,一个劲往我们身上扑。妈妈怕我淋着了,就把伞偏到我一边。回到家里时,我身上一点也没打湿,妈妈的整个身子却全都湿透了。
“妈妈的爱是什么?就是一把遮雨的伞!”读五年级时,有次我在作文中写了这样一句话,老师说这句比喻十分生动,太好了,马上叫班长拿去抄在了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我真想告诉老师这不是比喻,这是真的。
还有一次我病了,妈妈抱着我,摸着我发烫的头去找村里那个悄悄行医的王医生。王医生不在,从来不哭的妈妈急哭了,一边用热毛巾不断擦我的额头,一边往下掉眼泪。这是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可我现在……
我泪眼蒙眬地望着雨水,也不知站了多久,爷爷才头上顶着一只斗笠,手里拿着一把雨伞,一步三滑地走了过来。因为怕风吹掉头上的斗笠,爷爷紧缩肩膀,头尽量前倾,看起来个子比平时矮了许多。铅弹一样的雨点“噼噼啪啪”地击在他倾斜的斗笠上,如爆米花一样热闹。
我从爷爷手里接过雨伞,突然对他说:“爷爷,我要到外婆家去!”说这句话时,我差点哭了出来。
爷爷突然像是被霹雳击住了一样,半天才对我说:“扬扬,你这是怎么的了,啊?又是风又是雨的,现在到外婆家去?再说,下午还要读书,你来得及吗?”
我撑开伞,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说:“你别管,我就要到外婆家去!”
爷爷见我真要走,生气了,一把把我揪了回来,盯着我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嫌爷爷来晚了?爷爷这样大的岁数,顶风冒雨来接你,好几次还差点摔跤,你还嫌我来晚了,爷爷变了牛还遭雷打是不是?”爷爷的胡须颤抖着,脸气得发紫,还狠狠地揪了我的耳朵一下。
我想对爷爷说我不是嫌他来晚了,可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又说不清楚。
爷爷见我还是愣着,就用力攥着我的手,把我又推又攘地拉进了风雨中。
回到家里时,堂妹怀里抱着一个漂亮的洋娃娃正在屋檐下玩。我知道那是二妈给她买回来的,就故意装作没看见,昂首挺胸地从她面前走过。可堂妹却不甘心我不理她,在后面追着问我说:“扬扬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没回答她,径直进了自己的屋子。
我在屋子里刚刚坐下,堂哥就在门前一边对我招手,一边喊我的名字,说:“扬扬,来,你过来。”
堂哥的样子既亲切又神秘,一下把我弄糊涂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呀!我怀疑自己弄错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堂哥说:“当然是叫你了!你过来呀!”
我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稀里糊涂地跟着堂哥走进了他的屋子。堂哥猛地从背后拿出一只苹果:“给你,扬扬!妈妈买回来的,说叫‘红富士’!”
我迟疑地接下了:“你呢?”
堂哥又拿出一只:“我也有,我们一块吃吧!”
于是我和堂哥连洗也没洗,就抱着苹果啃起来。真是好吃呀!我们像是比赛似的,先大口大口地咬着,到中间时,就变得非常小心地、一小点一小点地啃干净附在果核上的一点果肉。然后我和堂哥都抹了抹嘴巴,打出一个响亮的嗝来。我十分感激地看着堂哥,觉得此时堂哥不但变得亲切可爱,而且还真正像是一个和蔼的大哥哥了。堂哥见我看着他,就又对我说:“扬扬,你猜,我妈还给我买了什么?你连见也没见过呢?”
我急忙问:“是什么?”
堂哥俯下身来,神秘地说:“复读机!”见我愣着的样子,又补充说:“妈妈说我明年就要上初中了,要学英语,就给我买了复读机。”说着,堂哥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银光闪闪的四方形扁盒子,对我说:“就是它!把磁带放到里面,按一下这个钮,就能听到声音,然后我就跟着这声音读。哦,妈妈还买了磁带,我放给你听听!”堂哥又从抽屉里取出一盘磁带,安在了那个铁盒子里,按了键钮,机器里果然响起了声音。可“呀呀”地说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新奇不已,堂哥马上又炫耀似的对我说:“扬扬,复读机不但可以放声音,还可以录音呢!你说一句话吧,说你最想说的话,我录下来放给你听!”堂哥把手放到一个键钮上,然后定定地看着我:“不要说多了,只说一句!”
我问:“两句行不行?”
堂哥点了点头:“那就快说吧!”
我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想起来,只两句话,说什么呢?我忽然想起了昨晚上看见的芳芳妹妹和二妈亲热的事,突然脱口而出地颤抖着叫了起来:“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我还想叫下去,堂哥却“啪”地按了键钮,说:“行了,已经三句了!”把我剩下的话堵了回去。然后,堂哥倒了一点带子,把我的话放了出来。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喊,像冬天湿漉漉的风,又像夏天热切的空气,撞在屋子四周的墙壁上,也撞在我的心口上。我觉得自己的心尖像是被人划开了一个口子,身子一颤,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堂哥也被吓住了,马上放下了手里的机器,把手搭在我肩上说:“扬扬,你怎么了?你别哭,别哭了,啊!你不哭了,我让你摸一下它!”
听说让我摸他的宝贝,我真的就慢慢止住了眼泪。堂哥说话算话,让我的手落到了他的宝贝上。但他只让我摸了一下,就不让摸了。然后他把复读机藏在了抽屉里,对我说:“扬扬,没下雨了,我们出去玩吧!”
果然没下雨了。夏天的雨只要一停,太阳就会钻出来。院子里才被雨水淋过,什么鸡粪鸭粪垃圾都没有了,像是洗过一般。空气十分清新,阳光格外明亮。
来到院子,我问:“玩什么呢?跳房子还是老鹰抓小鸡?”堂哥从来没和我们一起玩过,我想不出他喜欢玩什么。
堂哥想了一会,说:“叫芳芳一起来玩‘老鹰抓小鸡’吧!”
我立即叫堂妹。堂妹一听是玩“老鹰抓小鸡”,高兴得放下洋娃娃,就跑过来了。然后堂哥扮老鹰,堂妹扮小鸡,我扮老母鸡;我站到堂哥对面,堂妹站到我的背后,两只手抓着我的衣服。堂哥先把两只微微张开的手举到头顶,五指向下弯曲着,做出老鹰扑小鸡的样子,朝我身后的“小鸡”冲去。堂妹一边发出“嘎嘎嘎”的叫声,一边随着我的身子转动起来。“老鹰”也并不想一把将“小鸡”抓住,只围着“小鸡”身边假意扑着,直到我们全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堂哥才一下扑过去抓住了堂妹。
这是我第一次见堂哥这么高兴。和堂哥这么快乐地玩着,我就没心思想妈妈了。
那段日子是堂哥最开心的日子,也是我们间感情最密切的一段时间,除了在教室读书以外,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二妈给他兄妹俩买了什么好吃的,他一定会分给我一些。他还又让我摸了他的复读机一次。虽然他只叫我摸一下,可我贪婪地把手放到上面,许久都没拿下来,他也没有生气。他一有空,就会和我们做游戏,即使在他做作业的时候,堂妹去烦他,他也不像过去那样呵斥她了。只要我们在家,院子里就会有我们三个小顽皮蛋时而追赶时而欢笑时而又在争吵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像是麻雀打破了蛋!”爷爷奶奶收工回来看见了,常常互相看一眼,这样说。但他们脸上不但没有责怪和恼怒的神色,反而春风荡漾,眉舒色展。
可惜这种快乐和开心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二妈在家里待了十天后,在一个早晨又背着她那只牛仔背包走了。她说她只向厂里请了半个月假,如果超出了,不但要扣工资,全年的奖金也都要泡汤。全家人把她送过石拱桥,看着她走进既柔和又辉煌的晨曦里。往回走的时候,堂哥就成了一只被霜打蔫的茄子,头埋在胸前,很可怜的样子。我急忙跑过去喊他,可还没等我说出话来,他就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十分粗暴地说:“滚开,你烦不烦!”
堂哥出手很重,加上我没有防备,就急速地向后退去,撞在了抱着堂妹的爷爷身上。堂妹手里正举着一根棒棒糖吃得津津有味,因为妈妈哄她是到城里给她买巧克力,所以堂妹没哭,还显得很高兴。爷爷用另外一只手把我扶住了,说:“扬扬,别去惹你勇勇哥生气,勇勇哥心里难受。”
于是我就再没去和堂哥说话了。
堂哥又慢慢把自己变成了一只紧紧封闭在茧壳里的蛹虫。他不再和我们做游戏,放了学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奶奶做好了饭,要叫他几遍才会出来。我和堂妹只要一靠近他,他就会发出大声的斥责,把我们赶开。上学他也是一个人独往独来,在学校里也不怎么和同学说话。有天在放学的路上,我见他蹲在地上,用一根木棍在沙上写着什么,看见我走过去,几下就把地上的字擦了。我问他写的什么,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还有一次,我看见他无聊地用一截树枝拨拉一堆干牛粪,在里面仔细地寻找屎壳郎。干牛粪散发着一种青草发酵后的香味。我站在他背后突然对他说:“嘿 ,我要告诉爷爷,你这么大了还耍牛粪!”他突然拾起牛粪壳就朝我掷来,我吓得赶紧就跑,但牛粪壳还是落在了背上。总之,我的堂哥又完全回到了他过去的轨道。
不但如此,堂哥不久又闯祸了——他把我们村长的儿子给踢到岩下去了。因为村长的儿子都读三年级了,可每天都要由他妈妈送来上学,有时还要趴在他妈妈的背上。到了学校门口,还要在他妈妈的怀里撒上一会娇,才肯进教室。全校的学生都知道村长的儿子是位娇公子。娇公子让堂哥产生了一种无端的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