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说:“外婆,杀那么多猪做什么呀?有一头猪够吃了就行了,你看你有多累呀!”
外婆说:“是呀,我外孙女心肠真好,知道疼外婆了!不过你不知道,收这么多红薯,要不喂猪就烂掉了,多可惜呀!”说完,又自顾自地感叹说:“现在日子真是好了,红薯都没人吃了!要放在过去,那可是半年粮呢,哪舍得喂猪呀!”
说完,外婆割满了一把薯藤,她把镰刀含进嘴里,想直起身来把薯藤捆住。可就在她的腰刚刚伸直的时候,她突然晃了起来,晃得并不重,只是像微风中的树叶那样,轻轻地摇摆了一下。外婆向空中伸出了双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她除了抓住一把空荡荡的空气以外,什么也没有。接着,外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惨淡和空洞的微笑,张了张嘴,似乎喊出了很大的声音,可这些声音却都变成了一个个破裂在空中的气泡。她听见了巨大的音响,那是如雷霆般轰鸣的声音,如狂风暴雨卷过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沉进了一个声音的湖泊。可没过多久,这些声音就听不见了,但她还能勉强看得见万千条金线里,飞着成群结队的黑色蝴蝶,她觉得这些蝴蝶在向她不断冲来。突然,她一条腿无力地弯曲下来,跪在了地上。紧接着,另一条腿也瘫软地着了地。当双腿都着了地的时候,外婆像是听到了来自一个遥远地方的神秘信号,手拄在散发着腐殖气味的泥地上,头一点一点地向下垂到了胸脯上。这时,她不但什么都听不见,而且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用手拄着地,垂着头跪着,如同对着大地祈祷一般,或正在进行着一场庄严的仪式似的。这一切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永远,像是无限,像是奇迹,也像是寓言。
可实际上,这并没有多久。因为在外婆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妹妹并没有停止和外婆说话。只是她没有抬起头来,她在一个劲地割着猪草。她听了外婆的话,生命在她体内燃烧起来,一连串她觉得奇怪和想穷根究底的问题折磨着她,她想向外婆问个明白。于是她一边认真地割着猪草,一边对外婆问:“外婆,红薯怎么能成半年粮呢?”
她连问了两遍,都没听见外婆答应,就又说:“外婆,红薯吃多了不好,红薯吃多了嗳气,你说是不是?”
可是她还是没有听见外婆的回答。她这才有些奇怪了,抬起头来。她看见了仄歪着身子跪在地上的外婆。
“外婆,外婆,你怎么了?”她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大声叫了起来。
但外婆没有答应,却刮起了一阵风,翻起了一地碧绿的薯叶,薯叶的背面比表面颜色还深,有点像涂了墨汁一般。妹妹急了,扔了镰刀跑过去。她跑到外婆身边,又大声喊了几声,见外婆还是没有答应,她就想把外婆含在嘴里的镰刀取下来。在从山头射过来的一抹金色的阳光里,外婆嘴里的弯镰刀闪着月牙一样洁白的光芒。妹妹刚伸出手去取,外婆的身子却随着她的手往前一扑,就倒在了地上。
妹妹吓住了。她不知道外婆已经像头顶落山的太阳,把一天中最好的时光献给了大地以后,她带着餍足了的喜悦、镇静和满足走向了永恒。她以为外婆是发痧或昏迷,就抱着外婆的身子使劲地摇。可摇着摇着,她忽然感到外婆的身子在变凉,凉得比土地还冷。她攥着外婆的手,像是攥着了一根冰棍。这时,我这个傻妹妹才忽然觉得不好,坐在地里大哭了起来。
我和爷爷是在吃过晚饭后才获得这个消息的。我们赶到外婆家里的时候,外婆已经被他们塆里的人抬回来,停在一块门板上了。她还保持着在地里倒下的姿势,一条腿往前蜷缩着,一条腿朝后屈着,头抵在胸口。但她脸上却显得非常平静和安详,先前在地里浮现出的一抹惨淡和空洞的笑容,现在凝固在了嘴角,不但不再显得空洞,反而有种幸福和甜蜜的样子。
“没办法,我们把她抬回来时,她身子已经僵硬了!”他们塆里人对企图把外婆的手脚弄直的爷爷说。
爷爷拉了一阵,摇了摇头,放弃了努力。
当天晚上,塆里人到镇上租了一口冰棺回来,把外婆装进了里面,等待舅舅舅妈、小姨和我妈妈他们回来办丧事。第二天晚上,舅舅舅妈回来了,他们是坐飞机回来的。接着,爸爸妈妈、小姨和成忠叔也先后回来了。我以为表妹也会回来,可是她没有回来。舅妈私下里对我说,就要开学了,表妹上的是一所民工子弟学校,这学校进的民工子女很多,要是赶不上开学进以后就进不了。我听了,心里失落了许久。
埋葬了外婆以后不久,学校就开学了。像当年的堂哥一样,我背着书包上了镇里的初中,开始了我人生一个重要阶段的生活。开学的第一天,老师就叫父母都在外面打工的同学举起手来,老师数了数,一共有十二位同学。然后,老师又叫那些爸爸或妈妈一方在外面打工的,也举起手来,这样的同学也有十几位。老师数完后,发给我们一张表,要我们把详细情况都写在上面。我们虽然不明白老师这样做的目的,但我们还是很听话地按要求填写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老师突然在课堂上说:“同学们,现在我宣布一件事,就是我们学校为了贯彻落实省上的关护城乡留守儿童的十项意见,要开展同学间的‘手拉手,送温暖’活动!什么叫‘手拉手,送温暖’活动呢?就是班上那些爸爸妈妈在家的同学和那些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的同学结成伙伴,互相关心,互相学习,一起活动,使那些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的同学,不再感到孤独!其次呢,在镇政府、镇妇联、镇团委这些部门的大力帮助和支持下,我们还为这些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的孩子,寻找了一位‘代理家长’。什么是代理家长呢?就是由一些非留守儿童的爸爸妈妈,在一定程度上扮演那些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的同学的家长!这些家长要对这些同学从学习到生活实行全程负责,就像他们自己的爸爸妈妈一样!使这些远离父母的同学,在生活上能够得到更多一些的关爱,在学习上多一些辅导,在情感上多一份交流,使家庭功能缺位的同学能够有较好的教育补偿……”
我们越听越觉得新鲜,连爸爸妈妈也有人代理,可代理的爸爸妈妈能像自己的爸爸妈妈一样爱我们吗?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在下面小声议论了起来。老师大约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她敲了一下桌子,然后才接着对我们说:“同学们,你们放心,这些代理的爸爸妈妈都不是一般的人,他们大多是镇上的干部和学校的老师,还有一些是社会上喜欢孩子的热心人!我们已经和他们联系好了,你们的名单也都到了他们手里。我们还要和他们签订协议,所以请同学们放心,他们都会像你们自己的爸爸妈妈一样关心和爱护你们的!”
听到这里,我们相信了,于是大家静了下来,张着小嘴一动不动地看着讲台,让老师的话在我们心头静静流过。
“至于那些爸爸妈妈有一方在外面打工的家庭的同学,”老师接着说,“镇政府和我们将联合开办家长学校,对你们的爸爸或妈妈进行培训,改变他们的教育方式和监护水平。此外,学校还要加强与他们的联系!当然还有其他措施,因为这些措施有的不涉及我们,所以我就暂时不说。现在,我宣布我们班上和十二名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的同学‘手拉手,送温暖’的同学名单,还有这十二名同学的代理家长……”
听到这里,我的心突然有些紧张起来,马上坐直了,身子连动也不敢动一下,像是闯了祸一般。
老师也似乎看出我们这些留守孩子的紧张,她没有马上喊出名字来,而是朝我们亲切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才说:“都是班上的同学,大家都放松一些!这样,我先喊爸爸妈妈都在家的同学,被喊到的同学就站起来;再喊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的同学,然后你们就一齐拉拉手,以后就是好朋友、好伙伴了,怎么样?”
我们一齐回答起来:“行!”
于是老师就掏出一张名单喊了起来。她喊的第一个名字是李丹丹。她的话音一落,我们全体同学的目光都投到了教室中间李丹丹同学的身上。因为李丹丹是我们的班长,不但长得漂亮,还很活泼、大方。更主要的是,我们已经知道了李丹丹就是我们镇李镇长的女儿。我们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站在座位旁的她,不知谁会幸运地成为她的“手拉手”伙伴。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师喊出的第二个名字竟然是我。我一下懵了,以为听错了,怔怔地望着黑板,连站也忘记了站起来。直到李丹丹走过来,大方地对我伸出手,叫道:“刘扬同学!”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习惯性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畏缩地伸了过去。同学们见了,急忙鼓起掌来。李丹丹同学说:“欢迎你,刘扬同学!”我的脸憋得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幸好这时老师帮我解了围。她又宣布道:“下面我宣布刘扬同学的代理家长,就是——”老师顿了一下,才说:“李丹丹同学的爸爸李镇长!”
老师的话一完,教室里又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掌声里,老师笑吟吟地向教室外面喊了起来:“有请刘扬的代理家长!”
随着老师的话音,镇长李叔叔走进了教室,原来他们早就在教室外面等着了。镇长叔叔一看见我,马上就笑着说:“哦,是你呀,我们早就认识了呀!”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只面红耳赤地站着。镇长叔叔却走到我身边,拉住了我的手说:“怎么样,刘扬同学,喜欢我和丹丹的妈妈做你的代理家长吗?”
我还是不知说什么好,先胡乱地点了一下头,才接着“嗯”了一声。镇长叔叔见了,把手拿上来放到了我的肩膀上,然后才拍着我说:“你放心,刘扬同学,我们一定像对待丹丹一样对待你!”说完后,他突然把头转向了李丹丹,说:“丹丹,刘扬同学比你大,你今后就把他当哥哥一样,知道了吗?”
李丹丹响亮地回答了一声说:“是,爸爸!”显得很自豪和很骄傲的样子。
接着,镇长叔叔又把头转向了我,说:“刘扬同学,你呢?会不会把丹丹当成你的妹妹?”
我想回答,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泪水也在眼眶里不断打转。我心里真恨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过了一会儿,又才朝他点了一下头。
接下来,老师又点了其他同学的名,一些大人也陆续走进教室,认了自己的“代理孩子”,可是我一个也没听进去。我埋着头,沉浸在了自己的心思里。放午学时,李丹丹突然走到我身边,热情地对我说:“刘扬哥哥,爸爸妈妈叫你放晚学以后,和我一起到我们家里吃饭!爸爸很忙,只有晚上才有空,爸爸说还要和你好好聊聊!”
我摇了摇头,咬紧了嘴唇,努力地喊出了一个字:“不!”
李丹丹做出了不理解的样子,她吃惊地看着我,问:“怎么,你不喜欢我爸爸妈妈?”
我又用力摇了摇头,还是只说了一个字:“不!”
“那为什么?”李丹丹扑闪着一对大眼睛,追着我问。
我抬起头来像爷爷平时一样看着远处,努力克制了一会儿内心的感动,这才对李丹丹说:“我今晚上要回家去,告诉爷爷你和我‘手拉手’的事!我还想知道妹妹在村上的学校里,是不是也有代理家长了。”
李丹丹听了这话,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有些失望地说:“原来是这样。”可说完,她又抬起头望着我说,“你妹妹肯定也有同学‘手拉手’了!爸爸说,这不是我们一个镇开展的活动,全县全省都开展了关护留守儿童的活动,她怎么会没有呢?好,那就下周到我家吃饭,好吗?”
我望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犹豫了一会儿,紧抿着嘴唇朝她点了点头。
可李丹丹还是像不肯相信似的,朝我伸出手来,说:“拉钩!”
我看出丹丹确实是真诚的,迟疑了一下,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当我们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时,我就想,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像勇勇哥那么孤独了!
第二年春天里的一天,我吃了晚饭在镇里的小街上和几个同学一起散步,突然听见挂在屋檐下的喇叭里传出了全国免除农业税的消息,说是全国人大会议通过的一项决议。顿时,我身上的血都热了。我看了看天,见天还没有黑,爷爷肯定还在地里忙着,一定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于是我也不管同学们惊诧的目光,撒腿就往家里跑去了。
这天晚上,我和爷爷睡在一起。睡着睡着,我依稀觉得像是睡在了那个和爷爷一起为花花守尸的窝棚里。不过已经不是晚上,而是艳阳高照,彩霞满天,窝棚旁也不只有李子树,而是各种果树都有,枝头上繁花朵朵,一派姹紫嫣红。远处一片欢声笑语,似乎聚集着很多欢乐的人。我想看清是些什么人,可看不见,却看见了一幢幢像是宫殿似的房子。我高兴极了,爬起来就朝欢乐的人群方向跑去。可这时,有人在我身上重重拍了一下,我忽然一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才发觉我真的像那次在窝棚里一样躺在爷爷的怀抱里,爷爷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背。头上灯光明亮。
“小崽儿,睡觉也不安生,乱动什么?”爷爷看着我慈祥地说。
我说:“爷爷,你怎么还不睡?”
爷爷的胡子一翘一翘地抖动着,两眼像灯泡一样“荧荧”地放着光芒,用手拍着我说:“睡吧,睡吧,爷爷哪有你的瞌睡大啊!”
说话时,爷爷的眼睛更明亮了。我甚至觉得爷爷的眼睛在发着优美动听的歌声。这歌声耳朵听不见,只能用心去感应。
我知道这都是我带回的消息让爷爷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