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了手里的调查表,哦,好大好大的一张,上面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各种问题,少说也有一百多个,十分详细。比如“你家谁在外面打工?”“每年外出打工的时间?”“你在哪所学校上学?”“你怎么去学校?”“你现在和谁住在一起?”“你多大的时候父母出去打工的?”“你父母多久回来一次?”“他们回来一般住多长时间?”“你与父母怎样联系?”“你跟父母联系时主要说些什么?”“你经常和监护人聊天吗?”“原来和父母说的话,现在和谁说?”“你想念在外打工的父母吗?”“你是否想和外出打工的父母一起到城市生活,为什么?”“你希望父母回来和你一起生活吗,为什么?”“你生病时谁带你去医院?”“你在家干家务活吗?”“你每天的零花钱是多少?”“有人欺负过你吗?”“你怎么过生日的?”“谁经常辅导你做作业?”“你去过村子以外的哪些地方?”“你认为学习重要吗?”……问题虽然很多,可难不倒我。我拿起笔,认真把我的答案工工整整地写在了每个问题下面的方框里,就像考试时做那些选择题一样,然后我像交作业一样把调查表交到了前面的爷爷、叔叔和阿姨的桌子上。
其他同学和他们的监护人也填好了表,交给了来收表的校长和股长叔叔。我以为调查就这样结束了,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感。可就在这时,校长叠好了表,把它们放到了从北京来的那个爷爷面前,突然转过身来对我们说:“同学们和各位监护人不要忙,大家坐好了,首长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你们!”
听了这话,我一下挺起胸脯坐直了。
那个从北京来的爷爷用慈祥、和蔼的目光看了看我们,微笑着站了起来,对我们鞠了一躬,然后才亲切地说:“我首先感谢各位同学和各位监护人的配合!也感谢你们的亲人为我们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在城市里作出的贡献!感谢各位留守儿童的监护人为下一代的健康成长作出的努力!”爷爷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标准,像是电台的播音员。爷爷的这几句话说完以后,校长在旁边带头鼓起掌来,我们也就跟着欢迎。然后,那个爷爷又对我们说:“为了使我们的调查更真实可靠,下面我要问一些问题,哪位同学先发言?”
说着,爷爷的目光殷切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乘机也向同学们看了看,果然见他们一个个低着头,一副胆怯的样子。我就勇敢地把手举了起来。
北京来的爷爷一下高兴了,说:“哦!好,就这个同学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站了起来,大声地回答说:“我叫刘扬!”
爷爷忙说:“坐下坐下,我可不是你们老师,不需要你们站起来回答问题。”说着,爷爷就去翻我回答的调查表。他在我填写的表上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又看着我说,“不错,刘扬同学平时学习很努力嘛,字写得这样工整!”
听到从北京来的爷爷的夸奖,我心里高兴极了,就朝身边的爷爷投去了一瞥自豪的目光。爷爷脸上漾着笑容,也很高兴似的。
正在我自鸣得意的时候,北京来的爷爷又说:“刘扬同学,你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现在我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你说说你现在的生活跟爸爸妈妈外出打工之前有什么不一样?”
一听到这个问题,我突然愣了,脸也一下红了起来。有什么不一样?当然有很多不一样!可是我不知该怎样回答。老师在一旁急了,鼓励我说:“扬扬不要着急!”
那位爷爷也说:“对,不要着急,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我迟疑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地往肚里咽了一口口水,又站起来说:“当然不一样!过去爸爸妈妈在家里,家里非常热闹。现在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在家里,爷爷又不爱说话,所以家里就很冷清!”说这话时,我鼻子突然有些酸了起来。
北京来的爷爷一边朝本子上记,一边向身边省上和市上的叔叔阿姨看了看,然后又对我问:“还有没有不一样的?”
我仰起头想了想,又回答说:“爸爸妈妈在家里感到很幸福,可现在感到像是孤儿!”
说完这话,我就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北京来的爷爷大约看出了我想哭的样子,马上不问这个问题了。其实我倒希望他问下去,我好把想好的许多的不一样全讲出来。可爷爷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刘扬同学,你觉得自己跟村里那些父母都在家的孩子相比,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
这次我不再犹豫了,马上大声回答:“不一样的地方多了!比如他们能天天跟爸爸妈妈说话,我却只有在梦里跟爸爸妈妈说话!还有,别的孩子受欺负了,可以叫他爸爸,可我不行!还有,下雨了,别的孩子有妈妈送伞来,而我没有……”说到这儿,我想起了二妈回来那一次爷爷来接我的事,又突然把嘴唇抿紧了,头也低了下去。
北京来的爷爷没等我继续说下去,又问了第三个问题:“扬扬,你现在最想的事是什么?说心里话!”
我马上抬起头,想也没想就回答说:“我现在最想的事是爸爸妈妈早些回来!”
“哦,是这样!说说你的理由行吗?”北京来的爷爷的目光亲切地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迎住北京来的爷爷的目光说:“因为我爷爷老了,他现在也很冷清,希望爸爸妈妈能回来陪爷爷!”
我说的可是心里话。这句话也不是现在才想起的,每次看见爷爷一个人在地里劳动,一个人半夜从床上爬起来默默吸烟,我就想爸爸妈妈能早些回来照顾爷爷。我的话一完,爷爷的眼睛忽然像飞进了虫子一样,急促地眨动着,也像是要哭了的样子。
北京来的爷爷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回答得很好。爷爷夸奖了我几句,就叫我坐下了,然后他又问了其他同学和监护人一些问题。问完以后,北京来的爷爷就像拉家常一样,和我们亲切地交谈起来。他说:“同学们、老乡们,你们的问题都回答得很好!我很感谢你们!你们知道全国现在有多少农村劳动力在城市打工吗?有一亿多人呢!全国又有多少像你们一样的留守儿童呢?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字,十五岁以下的儿童就有上千万人呢!这还不包括十五岁以上的中学生!这么多的父母外出务工确实给留在家里的孩子带来了很多问题。我也知道孩子们留在家里辛苦,你们这些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更辛苦!可这又是一个历史前进过程中不能回避的问题。
为什么这样说呢?同学们和老乡们都知道,现在农民工进城,已经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了。它是你们亲人理性选择的结果,也是我们国家实现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发展的必然。同学们你们想一想,为什么你们的爸爸妈妈要放弃土地,背井离乡地外出打工?当然,种庄稼不合算是一个方面,还有更重要的一个方面,那就是在加快城市建设和经济发展的同时,也推动和加快了你们摆脱贫困、走向富裕的步伐!而且有很大一部分人,在自己已经脱贫致富的基础上,还在为未来做打算。就拿同学们读书来说吧,我知道有很大一部分父母在城里打工,就是在为你们当前能够上学,今后能够进城读高中、上大学积攒更多的费用,好让你们长大以后,能够跟上时代步伐,过上比他们、比你们的爷爷奶奶更好的生活!同学们、老乡们,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们立即热烈地鼓起掌来,觉得这个爷爷说得对极了,尽管有些话我们还有些不明白。
那个爷爷等我们掌声结束以后,又才接着说:“所以当前存在的留守儿童,当然还有留守老人、留守妇女的一些问题,是我们社会转型背景下出现的一个新问题,这只是暂时的!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问题都能克服。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不关心你们这些家里的孩子的生活了!恰恰相反,关心你们这些留守儿童,不仅关系到农民工的下一代能否健康地成长,也关系到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和建立和谐社会的总目标!所以,党中央非常重视这一情况。我们这次下来,就是希望通过这一调查,能够对全国广大农村——特别是中西部农村地区——的留守儿童的生活状况,以及存在的问题有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和认识,以期引起各级政府部门和全社会对这一问题的重视,最终采取相应的措施来加以解决!同学们,你们现在正处在人生成长的关键时期,我衷心希望你们也能够和那些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样健康成长!”
北京来的爷爷说完,站起来又给我们深深地行了一礼,我们又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北京来的那个爷爷讲完,省里来的那个叔叔也讲了话。省里的叔叔说老首长讲得很好!老首长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关心着我们留守儿童的成长,亲自下乡来参与调查,令我们十分感动,我们一定要向老首长学习,做好留守儿童工作。接着,省里这个叔叔告诉了我们一个好消息,说省上的有关部门正在制定一个文件,就是关于实施关爱城乡留守儿童的行动意见的,经省委研究后,不久就要下发到各级人民政府。到时候,我们这些留守儿童就会有一个更好的成长空间了!
我们听了,更起劲地鼓起掌来。不但我们鼓,我们身边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或其他的监护人,也跟着一齐鼓,高兴得像是要把教室也震破似的。
省上来的叔叔讲完后,市上来的那个阿姨也说了几句,会议就散了。我往外面走的时候,忽然有人在我头顶上亲切地摩挲了两下。我抬头一看,是市里那个阿姨。她像是妈妈那样地看着我,并且还鼓励地说:“好好学习,刘扬同学!”
我点了点头,心里觉得温暖极了。我想,要是爸爸妈妈今天看见我的表现,该有多好呀!
走在路上,我故意问爷爷:“爷爷,我今天表现还可以吧?”
我以为爷爷会夸奖我,但爷爷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还不是裤子包的!”
我说:“爷爷,你怎么了?”
爷爷突然站住了,看着我说:“他们说得真好!扬扬,你说现在爷爷该不该让你小梅姐出去打工?”
我吃惊地看着爷爷,说:“爷爷,你怎么突然想到小梅姐的事上去了?”
爷爷说:“听了那个北京来的爷爷说的话,我突然想通了,觉得该让你小梅姐出去打工了!”
我还是觉得奇怪,又急忙追问:“为什么?”
爷爷没马上回答我,而是看着远处,过了一会儿,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扬扬,你说这人活着究竟图个什么,啊?这一辈一辈的,不就是盼个一代比一代强吗?我们这一代不行了,你爸爸妈妈这一代,也出息不大了!就盼着扬扬你和小梅姐还有雪梅这一代了!你去给小梅姐说吧,就说爷爷同意她现在出去打工了,要是你大妈还不同意带雪梅,就让她来告诉我,爷爷帮她说去!”
我一下为小梅姐高兴了,立即说:“真的,爷爷?”
爷爷朝我点了点了头,说:“小崽儿,我哄你做什么?”
我听了,马上撒腿就跑。跑过一段路,才回头望了望爷爷,发现爷爷还站在明亮的阳光里,手捻着下巴上的胡须,看着我慈祥而幸福地微笑着。
大妈当然还是不答应带雪梅。当天晚上,爷爷就噙着他的旱烟杆去了大妈家里。爷爷去了以后,也不说话,只拉着脸,“吧嗒吧嗒”地抽自己的烟,像是大妈欠他什么一样。等小梅姐抱着雪梅去睡了以后,爷爷才瓮声瓮气地喊着大妈说:“老大家的,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大妈已经猜到了爷爷要对她说什么,心里也老大的不高兴,撅着嘴,用围裙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身子,其实她衣服上并没有一点灰尘。一边拍,一边嘟哝地说:“什么事嘛?”
爷爷看了大妈这个样子,也不生气,在凳子腿上磕掉烟灰过后,才回头非常平静地问大妈:“你把小梅生下来,从一尺那么长养到现在,一泡屎一泡尿,你说说你图的什么?”
大妈一听这话愣了,好像爷爷提的是一个十分深奥的哲学问题一样。半天,大妈才说:“你说图什么?”
爷爷说:“不就是图她好吗?你说,现在年轻人碰上了好时代,可以满世界去挣钱,可你为什么硬要把她留在家里带娃儿?”
大妈一听,委屈地叫了起来:“爹,不是我顶撞你,你这张嘴巴怎么也说话不算话了?不是你也同意她把雪梅带大一些才出去吗?真是放风是你,收风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