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化的人!”爷爷不假思索地说,“爷爷虽然只活了几十年,可亲眼看见的变化太多了!我跟你说,这世事在不断地变化!变来变去,都离不开文化!就说这秧,过去栽的是麻壳壳稻子,一亩田最好的年成也才收四百多斤。可现在的杂交稻,一亩轻轻松松收一千五六百斤,你说这变化多大!电视里经常演机器插秧,那可是又快又好!爷爷打的行子再直,还能直得过机器?所以你娃儿今后就是想当农民,也得要有文化!你听清楚了吗?”
我突然想起了老师的话,于是大声说:“我听清楚了,爷爷!即使今后当农民,我也要当老师说的新农民!”
爷爷眨巴了一下眼睛看着我:“小崽儿又胡说了!农民就是农民,哪儿还有新农民旧农民?”
我说:“就是有嘛!我们老师说了,以后的农民,如果家里穷得叮当响,穿的破衣烂衫迎风飘扬,不是新农民!拿张报纸看只能结结巴巴念,连个农药说明书都看不懂的,不是新农民!只会耙田挑大粪,拖拉机开不动,科学种田不会弄的,不是新农民!没有市场观念,小麦稻谷卖不出,蔬菜水果烂在家里的,也不算是新农民……”
我话还没有说完,爷爷马上叫了起来:“说得好!小崽儿说得好,没白送你进学堂!”说着,爷爷把手放到了我的头上,亲切地拍了拍,接着说:“你们老师还说了什么,一起给我说说!爷爷给扬扬当回学生!”
我见爷爷说得十分诚恳,想了想,就接着说:“老师还说,以后的农业,不再靠牛耕人拉,肩挑手提,也不再是收成靠天,丰收歉收不由人,也不是人均耕田二三亩,种地三四分,而是靠科学种田,靠技术丰收,靠市场赚钱,大规模、高科技,省人省力!”
爷爷眯缝着眼,认真地听着我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十分惋惜地说:“是呀,怪不得你妈妈给我写信说,以后种田只需要很少的人了!爷爷种了一辈子庄稼,只知道犁田挑大粪,更别说什么看报开拖拉机、市场观念,所以爷爷就只能是旧农民了!你说那些,爷爷恐怕看不见了,就指望你了!”
我说:“爷爷你放心,你还要活一百岁,看得见的!”
爷爷“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响亮,说:“小崽儿,你也学会说漂亮话了!人哪有活到将近两百岁的?只要你把书读出来了,今后有了出息能干,三月清明七月半,腊月三十吃年饭,你们能够念叨爷爷一声,给我烧几张纸,我就高兴了!”
听了爷爷的话,我心里酸酸的,说:“爷爷,我一定会念叨你的,一定会给你烧纸的!”
爷爷又笑了,说:“好,爷爷这才没白带你嘛!爷爷要把这块田犁完了才回来,中午你再到小姨或大妈家里去吃顿饭,吃完了就去上学,可别再耽误课程了!”
我看了看爷爷,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慈爱和殷切希望,我没答话,只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从田里走了出来。我在前面说过,从这天起我懂事了,这是真话。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我十二岁零五个月这天,从此我的学习突飞猛进,从班上的最后几名上升到了前几名,连老师和同学都表示出了不可理解的惊讶。
春节过后,凤玲嫂的丈夫东川哥没有再出去打工了。看见小剃头佬的摩托车不久,真的进城去买了一辆和小剃头佬同样的摩托车回来。他是和凤玲嫂一起去的。凤玲嫂专门到美容院去烫了头发,又去商场买了一套新衣服。从东川哥回来后,凤玲嫂变得爱打扮了。回来的时候,她坐在东川哥的背后,穿着新衣,一头秀发随风飘扬,真是美极了。东川哥把摩托车停在院子里,我们又围过去,好奇地打量着这辆属于村里的第一辆车子。东川哥见了,也让我们骑上去,带着我们去兜了一圈风,又过了一回坐车的瘾。接下来,村里又有两个人也不甘落后地去买了摩托车。但他们买的是二手货,没有东川哥的车新。秧子刚一插完,他们就在公路上拉起客来。我们村里的人瞧准了守着公路可以发财,其他村的人也不是傻瓜,于是公路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摩托车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但除了很少一部分以外,都是些二手货,也没有上牌照。那些头上戴着一个大红头盔的车手们,把那些有照或无照的摩托车一字排在国道的十字路口,守候着不断被公共汽车吐出来的乘客,然后载着他们成群结队地朝沿途的村子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有了这些冒着白烟、屁股后面扬起漫天黄尘、“突突”地唱响山村的摩托车,村子一时就热闹起来了。但没过几天,就出了几起翻车伤人的事故,这又让村子在热闹中多了几分不安。上面的部门知道后,带了人来打击非法营运,这些摩托车主就和打击的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打击的人都是坐小车来的,小车顶上还有红灯,一路上拉着“呜里哇啦”的警报,这就等于给这些没证的摩托车主报了信。还没等他们走拢,骑在摩托车上的车手一踩油门,一溜烟就跑了。等打击的人来到时,欢迎他们的只有还没来得及散去的黄尘。打击的人来吃了几次黄土后,也就懒得来了。这些无证的运输工具也就照样生意兴隆。
我在小姨家吃过午饭,就按照爷爷说的,背起书包朝学校走去了。太阳光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两边田里的秧苗,有的正在返青,有的还黄瘦得像是害了痨病,叶片打着卷儿。田里的水袅袅地往空中散发出缕缕热气。天气一暖和,我就不喜欢穿鞋了。我像青蛙一样跳跃着走路,因为路面太烫,我要拣那些有树荫的地方走。正这样走着,忽然看见东川哥驾着摩托车驶了过来。他一看见我,就问:“扬扬,你怎么不穿鞋子?”
“我打赤脚惯了!”我看着他问,“东川哥,你怎么没有拉客呀?”
他口气很大地说:“不拉了!前面在铺柏油,过不去了!”
他说着想走,我又喊住他问:“东川哥,柏油能铺多久?”
他说:“机器铺,快得很,不过十来天工夫吧!”
我说:“那你这几天就不能挣钱了哟?”
东川哥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说:“这几天挣不到钱算什么?等柏油铺好了,补回来就是!”说着一轰油门,走了,扬起的尘土直往我口和鼻子里钻。我急忙捂住嘴,也顾不得脚下烫,往前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
果然没几天工夫,一条黑缎子一样的路就铺好了。路一铺好,这些无证摩托车就像脱缰的野马,跑得更欢了。无论跑得多快,也扬不起一点灰尘,只有一股劲风伴着油烟,朝着行人扑来。正如爷爷所说,才几个月时间,世事就变化得这样丰富起来!
在那段日子里,那些非法拉客的摩托车主们,大把大把地挣着钱,脸上整天都灿烂着明晃晃的阳光。
可是,这种明媚的笑容也没有在他们脸上挂多久。这天上午八点钟左右,东川哥正“突突”地驾驶着他的“摩的”往国道的三岔路口赶,忽然看见一辆崭新的公共汽车,载着乘客,从国道上拐上了我们这条新修的公路。公共汽车打从东川哥身边过时,司机还故意鸣了一声喇叭,像是示威似的。东川哥愣了一下,停住摩托车,回过头怔怔地看着逐渐远去的公共汽车,半天都没有回过神。直到公共汽车从他视线里消失,他才驾着他的“宝马”朝前驶去。到了平时候客的三岔路口,这才发现十几个同行已经到了那里。可他们没像平时那样趾高气扬地坐在摩托车上,戴着头盔,一副雄赳赳、气昂昂随时准备出征的样子,而是没精打采地坐在一边,心爱的“宝马”也任由它们蔫头歪脑地立在路边。东川哥一打听,原来是从县城到镇上的公共汽车,改从我们这条路过了。东川哥也傻眼了,在车上呆了半天,才无力地翻下身来,惺惺惜惺惺地加入到那伙无精打采的人中间去,嘴里还忿忿地说:“这不是踢了我们的饭碗吗,啊?这怎么行,啊?”
那些人看了他一眼,说:“不行你刘东川能搬块石头打天?”
东川哥说:“难道我们不能去找找上面那些当官的,让他们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们好不容易买辆摩托车,不能说谁想来抢我们的生意,就让谁来抢吧?”
那些人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嘲笑来,说:“刘东川你也不吐口唾沫照一照,你算老几?你去找当官的?你的摩托车办照了吗?即使办了照,允许你运客了吗?”
东川哥一听这话,就鼓动大家说:“兄弟们,我们要团结起来!你们想,他们公共汽车又便宜,又安全,一天四班,招手就停,如果不把他们赶走,我们还挣什么钱?”
那些人就围了过去,纷纷问东川哥:“老刘,你说个办法,怎么才能把他们赶走?”
东川哥说:“让他们不敢在这条路上开!”
东川哥握起拳头,做了一个打的动作,他看了看路边歪歪倒倒的摩托车,突然凑近大家耳语起来。那些人一听,一齐拍手叫好,说:“对,对,这办法好,老刘你领着我们干吧!”
第二天中午,当县城发往镇上第二班班车刚驶上我们村的公路上时,就碰上了几辆横挡在路上的摩托车。司机按了半天喇叭,也没人来理会。司机骂了一声,怒气冲冲地跳下车搬起这些摩托车来。可他刚搬开一辆,从路旁的树荫里,突然跳出十几个汉子,一齐不满地叫道:“干什么,干什么?”
司机怒气冲冲地说:“干什么?你们懂不懂交通规则?”
那些人一齐过去,按住摩托车说:“我们怎么不懂交通规则?要搬我们自己知道搬,谁要你搬?”
司机正要答话,突然一个人大声喊了起来:“好哇,我的摩托车被他碰坏了,赔钱,赔钱!”
他这一喊,这些人立即围过去,抓住了司机的衣领,一个个怒目圆睁地叫道:“赔钱!你赔钱!”
正在这时,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从车上跳下来两个彪形大汉,手里握着差不多有一丈长的发动机摇把,几步冲到他们面前,一边舞动着手里的摇把,一边也红着眼睛叫道:“干什么,打劫呀?”
这些人顿时傻了,抓着司机衣领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
两个彪形汉子将手里的铁棍往地上一顿,说:“告诉你们,早就知道你们不会甘心!你们谁想蓄意捣乱,破坏正常的运输秩序,就上来吧!”
这些人互相看了一眼,开始退却了。可东川哥不甘心失败,他突然喊了一声:“兄弟们,不怕他们,他们操家伙,我们也去拣家伙!”说着,跑到路边,拾起一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来。其他人也信心大增,说:“对,操家伙!”跟着跑到路边寻起石头来。
两个大汉把手里的铁棍举直了,说:“好哇,有种的你们就朝我们扔吧,啊!”
这些人又互相看了看,没有人敢带头把石头扔出去。
这时,司机已经搬开了拦在路上的摩托车,重新发动了汽车,开始朝前面慢慢开去。两个大汉退到车尾,平举着铁棍,随着汽车一步一步往后退,那样子有点像电影里演的鬼子撤退的情形。退到估计石头落不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两个人才一步跨进车门,汽车立即加快了速度。
那些人呆了一会,东川哥这才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手里举着石头,号召说:“弟兄们,不能便宜了这些狗日的,追,砸它汽车狗日的!”说着,一抬腿跨上自己的摩托车,轰开油门,摩托车就像离弦的箭,朝着汽车追过去了。其他人一见,也纷纷跨上摩托车,举着石头,跟着东川哥后面呐喊:“对,砸它汽车狗日的!”一边喊,一边追着汽车去了。追到离汽车只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东川哥一扬手,让手里的石头飞了出去。石头正好落在车顶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接着,赶来的人纷纷像扔手榴弹一样,将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这些石头,有的落在车顶上,有的落在车身上,车里的乘客发出一阵阵惊悚的叫声。一块石头砸碎了后窗玻璃,落在一个乘客的后脑勺上,这个乘客立即用手蒙住脑袋,“哇”地一声叫了起来,接着鲜血就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车厢里立即又惊恐地叫起来:“不好了,砸死人了!”这些人一听见死人了,才掉转摩托车,一溜烟不见了。
当天下午,派出所来人带走了东川哥。接着,乡上又连续来人开会,给大家讲公共汽车打从我们这儿过的好处,又讲对那些害群之马必须严惩不贷的政策。村子骚动了好几天,又重归平静。东川哥被判了十五天拘留,赔了汽车的损失和那个伤员的医药费,还被派出所罚了两千元钱。东川哥回到家里,先是蔫了几天,可没过多少日子,他又振作起来了。他对我说:“扬扬,我要买汽车了!”
我说:“真的,东川哥,你还要开车呀?”
他说:“怎么不开呢?要致富,先修路,现在有了现成的公路,都不知道发财呀!我这次买的是货车,专门跑货运,和县上的客运公司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该不会找我的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