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就比赛了!”小剃头佬用很轻松的口气说,“方圆百里的人都跑来看热闹。有的小伙子栽了十多丈,就坚持不住了,站起来按着腰杆‘哎哟哟’地直叫。有的栽得多点,可也没有一个人能一口气栽完。只有那个王三,手脚麻利,栽得又快又好,始终没有伸过腰杆,终于栽到了田的那面。财主家的女儿一看,别提有多高兴了,张开两臂,像一只鸟儿样朝王三跑去。周围的人也都欢呼起来。王三栽完了最后一棵秧,斜眼看见他心爱的姑娘朝他跑了过去,就猛地伸起腰杆。这时,就听到‘嘣’的一声,你猜发生了什么?王三的腰杆一下断了,倒下去就死了……”
“真的?腰杆真的能断?”说完,我故意弯了一下腰,而且弯得很低,然后又一下直起来,但什么事也没有。
小剃头佬说:“你这才弯多长时间,人家可是弯了将近一整天呢,又伸得太猛,像你这样懒伸懒伸的?”
我见他说得认真,就不再纠缠这事了,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小剃头佬说,“财主家的女儿一跑拢,见王三已经死了,一伤心,也就怄死了。人们被他们的爱情所打动,把他们合葬在田里,这就叫了‘女儿田’,知道了吗?”
我说:“知道了,你继续说我爷爷参加比赛的事吧!”
接下来的故事已经没有多少悬念。在小剃头佬的故事里,比赛那个日子真是再美好不过了。他说天上白云缓缓地飘,地上阳光丝丝透明,田坎边桑树像是被初夏的和风和阳光熏醉了,轻轻地舞动着柔软的枝条和阔大的叶片,送来一派清新。远处布谷鸟亮开了它们圆润甜美的歌喉,发出声声动人心弦的催促。两边田坎上,红旗漫天卷,锣鼓震山河,四场八乡来看热闹和为各自代表呐喊助威的人,早等得不耐烦了。为了保证比赛时秧苗的供应,早在头一天,县上从每个乡抽调了两个拔秧能手和一个运秧的壮劳力,此时已将淘洗干净、捆绑整齐的秧苗源源不断地运来,均匀地撒在了田里。来自全县三十一个乡的三十一个选手,都穿上了由县长亲自颁发的、统一制作的白色短袖衬衣,蓝色短裤,头戴统一的新草帽,英姿飒爽地站在前面的田坎上。他们的面前,都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他们所在乡和本人的名字。县长宣布比赛规则,其实也很简单,三十一个选手排在三十三丈宽的田里,正好每个人间距一丈。
他们就在这一丈的距离里,每人插一排秧,一排五株,看谁能不伸腰,一口气插到对面,而且要求必须横直竖正,插到对面后,能从这面一眼看过去。这就是说,三十一个选手,实际上每个人都在“打行子”。县长宣布完比赛规则后,从县里来的医生又在广播里宣布注意事项。他反复告诫选手不管是否完得成比赛,直身子时都必须慢慢往上伸,不然会闪了腰。医生还援引了王三的例子,说王三就是直腰太猛才死了的,我们千万要吸取他的教训。医生讲注意事项时,现场安静得落一根针都听得见。前晌的时候,县长一声令下,三十一个选手像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似的,“扑通”一声跳进田里。田坎两边,三十一面大鼓立即“咚咚咚”地大响起来,各乡带来的拉拉队也马上跟着呐喊加油。这些拉拉队都是清一色年轻姑娘,她们这一喊起来,无论是刚才远处鸣啭着的布谷鸟,还是正准备放开嗓子的百灵和画眉,都深知不是这些姑娘的对手,一下噤了声。连天上飘过的白云,也藏起了身子,因为据说白云也是一个姑娘。
可插出还不到一百丈远,两边的催战鼓和姑娘们的喊声就渐渐减弱——因为不断有人败下了阵来。每败下一个人,就减少一面大鼓和一队姑娘的声音。插到两百丈远的时候,就只剩下爷爷,也就是我们乡这面大鼓和姑娘们的声音还在响着。乡长已经敲酸了胳膊,这时一时兴起,也顾不得还有自己的宝贝女儿在身边,一把甩掉上衣,双手抡槌,上下舞动,似乎不把这面牛皮大鼓敲穿不肯罢休的样子。汗水在他赤裸的身子上雨一样流下,最后连裤腰也全湿透了。而以他宝贝女儿为首的姑娘们,声音早已喊哑了,这时发出的声音,不但不能和布谷鸟百灵这些林中歌唱家媲美,恐怕连老鸭子也会胜过她们。她们不能用声音给爷爷加油了,就拼命挥动着手里的旗帜。尽管爷爷埋着头,一点也看不见她们对他寄托的深情和希望。再后来,乡长手里的鼓槌也停了下来,因为人们这时已经看呆了,反而嫌乡长的鼓声干扰了他们。乡长的鼓声一停下来,他就发现两边田坎上的人,一个个朝着爷爷的方向,瞪着眼,张着嘴,呆了一般。乡长望了望县长,见县长也是这样,他就悄悄走了过去。
他听见县长在喃喃自语地说:“神了,神了,真是神了!”乡长从县长这个位置望过去,爷爷已经小得像是一只在田里慢慢往后蠕动的小乌龟,而再从秧苗的窝距中间往前看,却能看见他面前还有一线宽的缝。县长说了一通“神了”后,觉得眼睛不够用了,就急忙叫秘书回去给他取望远镜。乡长从县长的望远镜里,终于看清了爷爷插的这几百丈长的一排秧,那真是比墨线弹的还端正。后来县里来了两个人用仪器测了一下,说爷爷那天插的秧,从这面到那面,前后误差不超过一厘米。县长那天从望远镜取来后,就一直放到眼睛上没取下来,一直到爷爷插完。然后县长又把望远镜依次交给县里和各乡来的领导看了一遍,每个看的人都“啊”一声表示不可思议的感叹。在夕阳的光芒渐渐消失,爷爷终于插完了这三百三十丈长的一排秧。到了边上的时候,他一屁股坐在了田坎上,整个身子仍保持着一副在水里的姿态。人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继而发出了一致的喊声:“千万别忙伸腰,千万别忙呀!”县长和县里来的医生在朝他飞快地跑去。
在人们焦急和担忧的喊声中,只见爷爷朝人们举起了一只手,一边轻轻地挥着,一边伸了一下腰,大约有一厘米左右,然后又是一下,像是庄稼出芽或竹笋出林一样,拱出一点,再拱出一点,在一个不经意间,一下子拱出来了,爷爷终于在田坎上挺直了腰板。人们一边跟在县长后面往爷爷那儿跑,一边朝他举臂欢呼着。爷爷倒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朝人们傻痴痴地望着,他看见在朝他跑来的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女,像一朵彩霞,飞快地飘来,跑得比县长还快。爷爷先也没怎么注意,因为今天每个穿红衣的女子,哪个又不比平时兴奋?可这朵彩霞飘到他身边时,却生出了双翼,一下扑到了他的身上,然后紧紧抱住了他。接着,热泪滚滚,迅速浸湿了爷爷的肩膀。那一时,爷爷完全像是被电击住一般傻了。他感受到了她身子像电流传过似的轻微的战栗和巨大的热量,感受到了她身子的绵软和结实,可就是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口干得十分厉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包括县长在内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他们也没想到在故事即将完毕之时会出现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幕。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击破了黄昏的静谧。
“小崽儿,”小剃头佬对我解释说,“那个年头,一个女娃子在这样公开的场合和你爷爷拥抱,那真是没人想得到!你知道这个人后来成了谁吗?”
“我奶奶!”我脑海里掠过了一道光亮,大声说。
小剃头佬笑了起来:“小崽儿还算不傻!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拿不准,摇了摇头。
小剃头佬得意地说:“小崽儿是不敢猜,是不是?我跟你说嘛,就是带头扭秧歌的那个,也就是乡长的女儿!”说着,小剃头佬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小崽儿,你祖外爷还是乡长呢!你没想到,是不是?这样的事放到今天,肯定是不会的!可那个时候,小崽儿,跟你说吧,那个时候的姑娘不像现在的姑娘,一心就想傍个大款什么的!那个时候的姑娘,就是喜欢小二黑这样的人……”
我听得稀里糊涂,急忙打断他的话问:“小二黑是谁?”
“小二黑你都不知道?”他显得吃惊的样子,然后才说,“哦,对对对,小崽儿肯定不知道小二黑是谁!就是像你爷爷那样的劳动能手和劳动模范!我跟你说,那个时候,哪个姑娘能嫁给你爷爷这样的劳动能手,脸上光荣着呢!你知道是谁来给你爷爷奶奶主婚的吗?我爹说,是县长!县长亲自来给你爷爷奶奶主的婚呢!”
我还是表示怀疑,迟疑地问:“那我祖外爷,他没、没说什么?”
小剃头佬说:“小崽儿,你还是闹不懂那个时候的风气!你祖外爷能说什么?他见你奶奶爱上了一个劳动模范,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以为像现在这些当官的,尽想着攀高枝儿?那个时候的人心正着呢!”
说着,我们走到了竹林中间。这时,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件事来,就看着小剃头佬问:“你今天还在玉珍婶家里吃饭,是不是?”
小剃头佬吃了一惊,猛地站住了,瞪着我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迟疑了一会才说:“我知道你要在玉珍婶家里吃饭!”
小剃头佬像是窘住了,半天才拍了我一下,说:“手艺人吃百家饭,哪家都是吃,小崽儿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说着,到了大院子边上,那些小孩子又一窝蜂涌了过来。小剃头佬住了口,对那些孩子问:“你们谁还想坐摩托车?”
那些孩子这时就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小剃头佬扫了大家一眼说:“谁先理发,理完了谁就坐!”
小剃头佬话音一落,那些小孩子就都一溜烟地跑去抢凳子了。
这天中午,小剃头佬真是又在玉珍婶家吃饭。不但这天,以后都是如此了。我不明白,玉珍婶家又没人剃头,小剃头佬怎么每次都在她家吃饭?有一次,我问爷爷,爷爷忽然生气地吼了我一句:“小孩子家管什么闲事!”说完,却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春节不久,爷爷连续起早看天气,看了回来就对我说:“扬扬,今年夏旱来得早,怕不好栽秧呀!”
我问:“爷爷,你怎么知道?”
“我这双眼睛看了的,准不会错!”那时,育秧的稻种已经下了田,爷爷说完就又接着说,“我们的秧田还空了两畦没撒稻种,过几天再泡点谷种,育点迟秧准备着。”
“爷爷,你又不是气象台,要是用不着,不浪费谷种了吗?”
爷爷笑了一笑,有点高深莫测地说:“你等着瞧吧,小崽儿!”
果然,过了立夏,所有小春作物都收割完了,老天爷还不下雨,冬天没有改旱田的水田,勉强把秧插上了,可改了旱田的田,这时就没法了。大家天天一起床,首要的任务就是开门看天,可看来看去,老天爷还是像遇到什么喜事一样,笑口常开,明媚得一尘不染。还没到小满,就热得像盛夏,连风刮过来,都火烧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眼看着秧苗一天天往上蹿,有的已经蹿过了节,好多庄稼人都等不住了,说:“还插什么秧?不如拔了改种旱季作物算了!”说着,一些人真的就去把秧苗拔了。另一些人还心存侥幸,说再等几天吧!又过了几个烈日后,连这些人也等不住了,也一边咒骂着老天,一边下到秧田里,将齐腰高的秧苗连根拔了。一时间,村子里所有的田坎两边,都丢满了连土带泥的秧苗,那几天的牛都尽情地敞开了肚子啃着那些秧苗。尽管这样,大伙脸上并没有显出多少愁意。因为这些年家家都囤得有粮食,一季两季赶不上茬,不会发生饿肚子的事。爷爷在惊蛰前撒的稻种,虽然迟了两个节气,但后面的日子气温一天比一天高,长得也特别快。爷爷说,如果芒种前几天再不下雨,这批秧苗就用不上了。
这天早上天快亮的时候,老天爷忽然又是打雷,又是下雨,而且雨还下得很大,没一时,到处都是“哗哗”的水声。在雷声和风声的间歇,还能听见从巴山上传来的山洪声。爷爷高兴得从床上跳了下来,头上什么也不戴,赤脚就冲进了院子里。他淋了一阵雨之后,兴冲冲地回到屋里,对我说:“扬扬,我们偏岩子下面那块油菜田终于可以收上水了!”说完,爷爷忽然举起双手,对着屋顶说:“老天爷呀,你终于发善心了!终于发善心了!”可是爷爷的话刚完,老天爷像是经受不住表扬似的,忽然风没有了,雷声没有了,雨也渐渐小了下来,淅淅沥沥的。“像八十岁的老头撒尿!”爷爷后来说。
爷爷那时的脸一下就变了,像是傻了一般,半天才不肯相信一样喃喃自语地说:“就这样了?就这样了?老天爷你就不肯多下一会儿?”
但老天爷不领爷爷这份情,干脆连像八十岁老头撒尿一样的余液也不肯给了。一会儿,就风清月朗,万物复归于一片沉寂之中。
这时,东边天际已露出淡淡的晨曦,爷爷等不住了,突然对我说:“扬扬,你自己睡,爷爷到偏岩子那块田看看!”说着,爷爷就出去从屋角提起一把锄头,走了。我听见门从他后面拉上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摇醒。睁眼一看,原来天光已经大亮。爷爷站在我的床前,脸上放着和外面天色一样的明亮的光芒,对我说:“扬扬,快起来,今天上午爷爷求你一件事,就不要去读书了!”
我揉着眼睛,睡意蒙眬地问:“爷爷,什么事?”
爷爷高兴地说:“好事,扬扬!我们那块田就差盖面水了。我到偏岩子上面那些沙凼看了看,里面都有满满一凼水,如果把那些水赶下来,就足够了!爷爷要堵边,不能同时去赶水,你就去给爷爷把那些水赶下来……”
我露出了不乐意的样子:“爷爷,今天可要教新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