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里,虽然病魔还是用间歇好转、伪装缓和的手段来欺骗奶奶,但我们却分明感到奶奶的病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因为奶奶自身给我们发出了严重警报——她原来干瘦如柴的身子忽然肿了起来。先是脚有些肿,后来就是手、脸、肚子都跟着像发泡似的迅速膨胀起来。凑近看去,看得见那皮肤下的水闪闪发亮。吃东西已经变成了一件极艰难的事。每次爷爷给她喂一些糊糊之类的东西时,她都张着大嘴来接,很馋的样子。可每次都咽不下去,眼泪痛苦得直往外流。爷爷显出了十足的耐心,不管奶奶咽了多少,他都锲而不舍地用小匙一点一点地做着努力,比喂婴儿还要小心。奶奶努力张大嘴巴,像是感激爷爷一样。可那些糊糊最终都还是顺着奶奶的嘴角完全掉在围脖子上。
奶奶临死前,病魔折磨得她一刻不停地大喊大叫,整个村子都知道奶奶在与死神做着最后的搏斗。这种痛苦的呼叫让每个人都不忍心听下去。爷爷、大妈、勇勇哥和我,几乎都彻夜不眠,守在她的床前。每个来看望她的人,见了她那一副生不如死的惨状,都会难过地把身子背过去,掩面而泣地说:“造孽呀,怎么就不咽那一口气嘛?咽下那口气就好了!”
可奶奶就不咽那口气。有时在疼痛发作的间歇,她还会睁开眼睛,吃力地转着头,朝屋子里看。爷爷知道她在等什么,就攥着她的手,附在她的耳跟前说:“快了快了,就要回来了!”
奶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点了一下头。当天晚上,大爸、二爸二妈、爸爸妈妈果真像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样,一前一后地回来了。不管是谁,一走进屋,就一下扑到奶奶床前,哭声就让人肝肠寸断地响了起来。奶奶先处于昏迷状态,天亮时候,突然睁开了眼睛,艰难地扭着头,朝屋子里的人看了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肿得大腿般粗的手在被窝里动着。爷爷在她耳边大声问:“你要干什么?”
奶奶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继续非常缓慢地往外抽着手。爷爷就帮她把手拿到了被子外面,奶奶的目光又从大爸大妈、二爸二妈和爸爸妈妈脸上掠了过去,然后她用一根指拇,对二妈动了动。爷爷赶紧对二妈说:“老二家的,你过来,你妈有话对你说!”
二妈抽泣着走上去,攥着奶奶的手。奶奶的嘴唇又艰难地翕动了几下,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被二妈攥着的手在轻轻悸动。二妈明白了,“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对奶奶大声说:“妈,我们不怪你!你别在心里过意不去,那是她的命,她只是来我们家索债的小鬼!”
二妈的话刚完,奶奶的手一松,头歪到一边,脸上带着平静和满意的笑容,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
屋子里立即响起了她儿子媳妇一片号啕的哭声。哭了一阵,大爸首先明白过来,擦了擦眼泪对二爸和我爸爸哽咽着说:“福来、福志,你们不要哭了!爹现在伤心得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了。你们一个给娘烧枕头草,一个烧倒头纸去吧,我去放断气炮!”
二爸和爸爸这才忍住哭声,各自忙自己的去了。没一时,大爸在门外放响了三颗鞭炮。鞭炮腾空而起,在空中炸出了几朵灿烂的烟花。乍地响起的爆炸声惊醒了村子里正在熟睡的人,大家由此知道奶奶走了的消息。那一瞬间,人们从热被窝里坐起来,发出的叹息声吓得鸡在笼里都胡乱扑着翅膀,猪牛在栏里“乓乓”地撞着圈。
“你奶奶说不定是天上的善心菩萨下凡!”埋葬了奶奶三天后,成忠叔对我说,“要不怎么一辈子都是糯米心肠呢?要不你奶奶的断气炮一放,连村里的牲畜家禽都悲伤得大哭大叫、寻死觅活似的?”
“不是!”我大声说,“是鞭炮的声音把它们吓的!”
成忠叔说:“鞭炮声再大,也不会吓得猪撞圈,牛挣脱鼻绳,一个劲流着泪往你们家里跑嘛!”
我奇怪地问:“我怎么没看见牛跑到我们家里来呢?”
成忠叔说:“你怎么能看见?我走到半路把它们都拦回去了!我去拦它们的时候,它们还顶我。这不,我现在手臂上还有一个青疙瘩。”说着,他在我面前举起手臂来,我真的看见了一块发青的皮肤。
成忠叔言之凿凿,把我弄糊涂了。
成忠叔那天早上,是第一个赶到我们家的人,倒是真的。那时,我大爸大妈、二爸二妈和爸爸妈妈正在趁奶奶身体还有些余热的时候,给她穿“老衣”。“老衣”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全是青布。令爸爸妈妈他们没有想到是,给奶奶准备这些“老衣”的时候,奶奶的身子没有肿,现在,奶奶的身子像黄桶一般,先前预备的老衣根本穿不上,现在重新准备又来不及。没办法,大爸和大妈只好拿来剪刀,从中间把衣服剪开,这样才好歹给奶奶裹上。这时,成忠叔就来了。他一头撞进来,喊了一声“秀婶”,就跪在床前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站起来,对着爸爸他们说:“福临、福来、福志哥,会打鼓离不得三班人,有什么要做的,你们就说!”
大爸立即感激地对成忠叔拱拱手说:“成忠老弟呀,多谢你了!我正说来找你呢!我们这儿抽不开身,你就给我们到镇上请一下丧葬公司的人。刚才我们几弟兄核计了一下,村里怎么也凑不齐一支办丧事的队伍。特别是那八个抬棺材的‘金刚’,数来数去都只有五个,你说也不能让我们孝子去抬吧!”
成忠叔也叹了一口气,说:“那倒是,哪有孝子抬棺材的事!福临哥你们放心,我这就去,很快就把他们请来!”说完,成忠叔转身就走了。
我知道镇上办丧事的公司是怎么回事。现在,不单是我们村死了人,凑不齐办丧事的人,很多村都是这样。镇上木工社有个姓史的退休工人,他过去就是专做棺材的。他瞄准了农村这个情况,就联合了几个粗通丧葬之道的退休老头,成立起了一个“史氏丧葬服务公司”,专门吃起死人的饭来。先还只是做些扎花圈、纸人纸马,替死人缝“老衣”、沐浴更衣,闹夜号丧唱孝歌等活儿。后来生意渐渐兴隆,姓史的老头又扩大队伍,召集了一批镇上年轻力壮的下岗工人和无业人员,组成了“金刚队”,负责抬死人上山。现在他们公司可大了,名字也改成了“史氏丧葬一条龙服务有限责任公司”,姓史的老头是总董事长,大家都叫他“史总”,下面还有好几个分公司。大伙说:“过去姓史的是盼着人死,可现在他们不盼了。因为他们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如果他们再盼着人死,自己不累死也得撑死!”
去年冬天,村里的兴明爷爷去世了,也是请他们来办的丧事。他们从绑花圈扎牛头马面到缝制“老衣”到装棺裹尸,从闹夜号丧唱孝歌到随同出殡发丧,从抬棺上山到建坟立碑,都办得非常周全,没有一件遗漏。这当然省了丧家不少的心。可是事后,兴明爷爷的儿子——我的良全叔却高兴不起来,好像办丧事的人欠了他什么一样。
“家顺伯,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有天,良全叔哭丧着脸,对爷爷说,“省心是省心了,可我这心里,总觉得这丧事办得不像过去那么真切、伤心和巴心巴肠,有点像我站在工厂的流水线上生产产品的味道,又机械又呆板,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情味,都商业化了……”良全叔在杭州一家著名的剪刀厂打了十多年工,已经成了一名技术工人。说到这里,他眼睛有些湿润了,停了一会才接着说:“我觉得对不起我爹!就说扎花圈吧,过去扎花圈都是死者的晚辈或亲人,从裁纸到绑扎,一朵一朵亲自动手。一边扎,一边想起死者对自己的恩情和好处,眼泪就会扑簌簌往下掉。掉在纸花上,又开出一朵花。这哪里是在扎纸花,分明是晚辈和亲人在心里和死去的人说话,这话会永远刻在晚辈和亲人的心里。可现在呢,那些花五颜六色,看是很好看,却全是工厂里一个模式生产出来的。
那些办丧事的人拿出来,往竹圈上一绑就完事了,哪里还在和死去的人说话!再说那闹夜号丧唱孝歌吧,过去不是亲人,就是对死者知根知底的左邻右舍,或和死者相好的老哥老弟、老姐老妹,大家在歌里回忆起死者生前的桩桩辛苦、件件好处,也触景生情想到自己。情到深处,往往是号啕大哭,悲不成声,那种情状,连天上的飞鸟都会情不自禁地掉下来,月亮也会躲到云层里。可现在呢?那些孝歌是办丧事的人事先录好了的,然后从喇叭里放出来,虽然也是拖声哑气,却千篇一律,又干瘪瘪的,一点听不出对死者的追念和缅怀之情,更不用说引得人掩面大哭了。还有那送丧时的哭声,也是事先录好的,全是干哭、假哭!家顺伯,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呀?现在不但活人与活人之间互相哄,互相骗,连死人也哄起来了,真是七月十四烧笋壳——哄鬼呀!这样的丧事别说让活人得不到安慰,就是对死人,也是大不敬呀!我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对不起我爹……”
良全叔像是憋得很难受,一口气对爷爷说了这么多。爷爷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插,十分理解良全叔的心情。良全叔说完许久,爷爷才慢慢地劝良全叔说:“良全呀,你也不要难过!你娃有这样一番心意,你爹在九泉之下听了,也会高兴的!世道已经是这样,谁也拗不过世道,打鱼子就不说隔年话了!”
爷爷像是很达观,可是我却听出了爷爷话里的那份沉重和无可奈何。
半晌午的时候,成忠叔回来了,他身后果然跟着十几个手里提着纸箱子,胳膊下夹着唢呐,肩上又挎着锣鼓的老头。二爸和爸爸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把他们迎到院子里坐下。成忠叔把大爸拉到一边,说:“福临哥,我和他们谈了价钱,你看行不行?他们的服务分三个档次,每个档次收费不同,一分钱一分服务。第一个档次,收费五千元,是最低的一档。收钱低,服务自然也低。就是只负责扎几个花圈、牛头马面什么的,到出殡那天,来八个‘金刚’把棺材抬上山就行了,其他什么都不管。第二个档次收费一万元,除了上面那些项目外,还包括闹夜号丧、放孝歌。前半夜还亲自打‘玩意儿’,出殡时他们还陪上山。第三个档次最高,收费一万五千元。除了第二个档次的内容外,他们还请真人来哭丧。我当时想,第一个档次太低了,秀婶辛苦了一辈子,可不能就这样冷冷清清就打发了她。再说,我想也会丢你们几弟兄的面子。第三个档次呢,我想也用不着。因为你们几弟兄和几妯娌都回来了,还有勇勇、扬扬、玲玲几个孙子,还有我们这些侄男侄女,哪里还需得着请他们来哭?俗话说,请人哭娘不伤心,是不是?所以我帮你们选择了第二种,你和福来、福志哥商量一下,如果觉得不合适,就亲自去和他们谈一谈!”
大爸说:“成忠老弟,还谈什么,就按你说的办好了!”
成忠叔答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大爸喊住他又叮咛说:“哎,成忠老弟,我们事情多,你就帮我招呼好那帮人,啊!”
成忠叔说:“我知道,福临哥,人多事多,你们忙去吧,这儿交给我,你们放心!”说完,就去了。
没一会,这些人就在院子里摆开了家什。一些人到后面竹林里砍竹子劈篾条绑花圈和纸人纸马架子,一些人到堂屋里来扎灵堂。他们叫成忠叔去砍了一捆柏树枝回来,从纸箱子里取出现成的青纱和挽联,把这些东西往奶奶棺材上面的架子上一挂,灵堂就成了。太阳光从大门斜射进来,照在这些青纱和柏树枝上面,堂屋里弥漫起了一种阴森和肃杀的气氛。我有了一点恐惧的感觉,就牵着妹妹,寸步不移地跟在妈妈后面走来走去。
傍晚的时候,老剃头佬罗爷爷手里提了一捆火纸和几封鞭炮,忽然来了。我急忙跑过去问:“罗爷爷,你怎么来了?”
罗爷爷冲我笑了笑,接着把手放到我的头上摸了一下,说:“小崽儿,我就不能来吗?”说着,他大步地跨进屋,把火纸和鞭炮放到桌子上,就对大爸、二爸和我爸爸大声地抱怨开了:“好哇,你几个东西良心都长到一边去了,是不是?你爹怄糊涂了,你几个也糊涂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罗剃头匠一声,嫌我来吃多了是不是?我还是在郑家沟剃头,听别人摆龙阵才知道的!”
大爸急忙又是微笑又是赔礼地说:“哪里哪里,表叔,我们怎么会嫌你吃多了呢?你来了我们几个做晚辈的,不知怎么高兴呢!我们当初只是想……”
“想什么?”罗爷爷嗔怪地打断大爸的话,说,“不是亲不是戚是不是?告诉你,你们的头,从胎头我就给你们剃,一直剃到你们娶了媳妇还给你们剃。我每来给你们剃一次头,就看见你们像瓜秧似的蹿高一截,我心里那个高兴就不用提了。你娘是仁义人!我这辈子吃她的饭,粮食堆起来,少说也有一座山了,你们说,我不该来送送她吗?”
大爸、二爸和爸爸感动得眼泪马上淌下来了。他们朝罗爷爷深深地鞠了一躬,请罪地说:“表叔,都怪我们年轻人想事不周全,你老就不要见气了,你老请坐!”
罗爷爷说:“坐什么,我还没给你娘打招呼呢!给我把香蜡和纸拿来!”
大爸马上从桌子上拿起一把纸,递了过去。
罗爷爷接过几炷香和一把火纸,走到奶奶灵前,一条腿屈了下去,一边烧纸一边大声说:“大妹子,罗大哥来看你了!你听着,大妹子——”
接着,他就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
烧金钱,烧银钱,
蔡伦造纸有根源。
阳间是张纸,
阴间是冥钱。
妹子你收好,
上路做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