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毒发之事出现。
乐越叹气道:“郡主得知北郡王兵至,便让人在浴堂中放了某些提早毒发的东西,使得许多人毒发。为了引得江湖门派仇恨北郡,郡主的手段用的有点过了。”
医官说,所中的毒和杀死西郡王与王妃的是同一种时,乐越就觉得不对了,有很多毒毒发时都症状相同,医官刚看了一下就说同种,未免太轻率。
然后不用多久,试毒的医官就出现了,好像早有准备一样。
再然后。
乐越摇头:“文少爷,你抓钱五的那场戏唱的太假,漏洞百出,反而画蛇添足。”乐越长叹,“郡主,你府中一下子可以搞出那么多试毒的东西,为何你弟弟会中毒?”
西郡王世子还在吃奶,在眼下的紧要关口杀他毫无意义,还会暴露自己。
琳箐终于忍不住插话道:“你为了西郡算计北郡,做圈套引他们入瓮。你为了让整个江湖与北郡为敌,以自己为诱饵,毒杀所有来参加招亲的人。甚至刺杀澹台容月,都只是因为你嫉妒,外加要让安顺王和朝廷对付北郡。这些都能找到理由,但你为什么要杀你还是婴儿的弟弟?”
楚龄郡主依然满脸平静:“你们在呓语什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孙奔开口道:“因为生下世子的镇西王妃,并非白震的原配。她是江湖女子,绿萝夫人的师妹,在白震升为副将后嫁给了白震,起初只是妾,白震做了镇西王不久,原配死了,这个妾被扶正。此女乃是用毒高手,南海剑派擅剑术,精药理。”孙奔嘲讽地挑起嘴角,“她曾用一剂药,无声无息毒死了数十条人命,郡主的手段,尽得她的真传。”
楚龄郡主的神情终于扭曲起来:“我才不会像那个贱女人!那个贱婢,勾引我父王,毒死我母后。我为西郡,上战场拼杀,哪点不如男人?她为了那个吃奶的小崽子位置能够坐稳,竟要我嫁给北郡王的傻儿子,一个二十多岁还包尿布的白痴!”她的面容突然一瞬间又变得诡异的云淡风轻起来,明媚地笑着,“不过,我现在知道了,老天是派他们来告诉我,什么才是天理。”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一把空气,“天理就是,想要,就要靠自己得到。”
半天殷红的光芒,好像特地为了她而存在,乐越的鸡皮疙瘩禁不住冒出来。
楚龄郡主盯着杜如渊,含笑叹息:“你为什么没中毒呢?明明只有乐越喝过绿萝那个多事的老婆娘煮的莲子羹,你并没有喝,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如果你和所有贱男人一样死在这里,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为了西郡被北郡毒死,该多么有趣。”
城楼下,又有传令兵高喊:“西郡王府,再不开城门,连安顺王亦无法调停,为了西郡百姓,请慎重行事!”
楚龄郡主站在城墙边支起下巴:“安顺王,安顺王很了不起吗?还不是贱男人一个,家中有妻室,还勾引一个贱女人,生下一个贱种,成了太子。呵呵,西郡?西郡是我的,我想它是我的,它就是我的。”她转身向文霁,“去,把安顺王的情妇和儿媳妇绑在城门上,别告诉他们。等着他们破门而入,顺便砸死她们两个吧。”
她话音未落,突然看着城内的天空方向,睁大了双眼。城下的兵卒和城内的人也爆出了一阵惊呼。
南方天空上,一只七彩流光的凤凰负着一乘华轿展翅而来,在城墙上空缓缓盘旋。
有件什么东西咔嗒砸在昭沅头顶,跳到它的手心里。是一张被搓成丸状的纸张。
纸张上写着几行五色的大字--
“无知的蠢龙和凡人,因你等帮过凰族护佑之人,知恩图报,那些凡人的毒我已经替你们解了,九邑城暂可平安,多出的人情不和你们计较。假如再次见面,凤君有令,我绝不会轻饶你们!”
昭沅抬起头,彩色的凤凰缓缓降落在兵阵后的空地上,华轿落地,凤凰化做萤光,四散融入夜空,消失不见。
华衣少女缓缓从轿中走下,恍若神明,满城的兵卒都有了一种拜倒在地的冲动。她掏出一块朱红色的凤凰令牌,琅琅道:“国师代传圣上口谕,安顺王、平北王即刻收兵,护送澹台丞相千金入京,不得有误!”
九邑今天不会有战事了,楚龄郡主直直地望向华轿的方向,双手狠狠扣着城墙的墙砖。那顶华轿中,有澹台容月。
琳箐道:“楚龄郡主,今天过后,你要怎么面对所有人?你太过激动,没有留意,你刚才的声音太大,我们说的话,这个城楼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城楼上的兵卒,都安静地保持着沉默。
楚龄郡主怔怔地回转过身。
乐越转身道:“我们也走吧。”
楚龄郡主,之后会怎样,他不想管。只是,他忍不住想感叹,人一步走错,真的可以错得很离谱。刚走到石梯边,身后突然响起拔剑的声音。
乐越回过身,只见楚龄郡主正拿着长剑刺向她自己。剑身划开她的胳膊,扎进她的肩头,她突然一纵身,从城墙上跳了下去,直直地坠落进城下的尘埃中。
乐越来不及惊讶,楚龄郡主已挣扎着起身,指着城楼,断断续续厉声道:“龙……是龙……城楼上的那个叫乐越的人……带了一条龙……他们要谋反……城中的人……所有的士兵……全被迷惑了……他们在九邑城外山腹中纠集了一万军队……还有定南王世子杜如渊……和他们一伙……龙……要让乐越做皇帝……”
安顺王身边的两个亲兵打扮的人瞬间化了两抹红光,直蹿入天空。
红光展开,清啸一声,竟化作两头隼鹰,遮蔽半个天空,张口吐下两颗闪着电光的巨大火球。
一颗砸向城楼,一颗砸向城中。
乐越愕然望天,看到火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头顶上方突然笼上一层淡淡的绿光,光球砸在绿光上,居然被反弹开来,化成星点的火光,反射向隼鹰。
城下的兵卒和城中再次传来惊呼。
九邑城的上空,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玄龟的身影,它的下方展开一弧绿色的光罩,把整个九邑密密实实罩在其中。
隼鹰再次啼啸,翅膀扇动狂风,张开利爪,猛地向城楼上直扑而下。
一条燃火的长鞭甩上天空狠狠地抽向了它们,一只隼鹰避之不及,被甩成了碎片。
它在消失前听到了一声怒斥:“区区不入流的杂碎,也敢在我面前用火?”
漾着淡淡绿色的九邑城上空,突然铺天盖地地燃烧起来,一只火红的麒麟站在中天,身侧华美的烈焰肆无忌惮地席卷,吞吐星辰,整个黑夜如白昼般明亮起来。
下方抬头看的人们已经连惊呼都发不出,只能静静地仰首看着,对那最直接、最华丽的火焰生出最古老的敬畏。
乐越呆立在城楼上,昭沅站在他身边,在乐越被当众指认与龙相关时,它内心忽然涌出一股异常强烈的愿望。
仿佛有个声音从遥远的天空尽头传来,告诉它护脉龙神从第一代起从未变过的誓言--“我会护佑你成为天下的君主,守护你的血脉世世代代,守护这个朝代安康,守护天下太平,守护凡间轮回延续……”
它的身周不由自主冒出金色的光芒,那金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强,最终遮蔽一切,照亮天地。
所有仰首凝视的人的眼中,都看到了这样的一幅图景--
城楼上,明亮耀目的金光中,站着衣衫朴素的少年。
一条金色的龙盘旋在他的身上,最终,腾空而起,径入九天。
宁瑞十一年四月二十六,成为应朝一百多年来最大禁忌的龙神归来。
龙神选中之帝初现。
宁瑞四月二十六,龙、凤、麒麟和玄龟四大护脉神皆现身于九邑。
乐越这个龙神选中的皇帝人选初次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安顺王与平北王忌惮于三大护脉神,带兵后撤数里,再增调重兵,将九邑城四方团团围住。
商景洗掉了城楼上兵卒看见琳箐和昭沅化成麒麟与龙的记忆,但四大护脉神尤其是龙神归来之姿已深深烙进九邑城中和城外所有人的心中。
宁瑞十一年五月初三,丞相澹台修下了早朝,到凰慈宫觐见太后。
昨日他的长女澹台容月回到京城,到了傍晚,丞相府外车轿如流水长龙,都是朝中官员家的夫人女眷前来拜访,送上贺仪。
夜间,澹台夫人调侃他说,这番父凭女贵,纸糊的丞相要变成真金国丈。
澹台修唯有苦笑而已。
今日早朝时,皇上照旧未到,依然是在御座旁侧置一椅,太子端坐其上,与百官议政。
西郡乱党盘踞九邑,领万余兵,与朝廷兵马对峙。有谣传说,乱党之首乃是和氏流落在外的血脉。更有人说,曾亲眼看见龙神现身,凤祥帝灭龙弑兄,一百多年之后,报应终于来了。
太子册封大典刚过未久,突生此事,朝中人心动荡可想而知。
澹台修进了华清门,过得毓庆桥,凰慈宫已不远。
上月中旬太子册封大典时奢华的仪仗与气氛在内宫中亦仍有残留。桥栏上与廊柱间的凤凰雕绘一尘不染,鲜活如生。
太后在凰慈宫的正殿中坐,座椅前并未设屏风,以示亲厚。
澹台修整衣叩拜,太后命人设座椅,待澹台修落座后,太后方才道:“听闻澹台爱卿的千金昨日到了京城,哀家这里正等着她来做伴说话呢。正好后天是端午,哀家便在后天上午着人接她入宫,卿意如何?”
澹台修道:“小女能得太后恩典入宫臣感激涕零,但小女自幼疏于教导,愚笨口拙,于宫中礼仪更一窍不通,不知太后能否让她在家多学几日,以免进宫失礼,冲撞太后。”
太后笑道:“澹台卿家太自谦了,哀家早已风闻你家长女容月德才兼备,就算不熟宫中礼数,进了宫,到哀家身边,什么学不会?你还不放心?”
澹台修忙站起身躬身道:“岂敢岂敢,太后愿意亲自教导,乃小女几世修来的福气。臣谨尊懿旨,后日即送小女入宫。”
太后笑了笑,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拨了拨浮叶:“对了,前日听得卿说,你家容月今年三月行了及笄之礼,尚未定亲,哀家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想与丞相家结亲。只不知澹台卿肯不肯?”
澹台修怔了怔,太后说出这番话,本在他意料之中,只道:“能得太后为小女做媒,臣受宠若惊。”
太后抿了一口茶水,抬眼笑道:“这门亲事,我估摸着合适,绝对般配,澹台卿可知哀家所提之人是谁?”
澹台修顺势虚心请教。
太后向左右看了看,抬手一挥:“退下。”
一旁陪侍诸人遵旨退去。
待四周无人,太后将手中茶盏放到一旁桌上,道:“澹台卿为相该有五年了吧。”
澹台修答道:“到今年年末,便是五年了。”
太后似有感慨地叹了口气:“令岳宋太傅亦是个极其难得的忠臣。宋太傅在先帝身边做丞相时,也和现在的澹台卿一样,没有什么实权,却敢在适当时机直言劝谏,先帝但凡听进一些,也能少造些杀孽。之后他做了皇上的老师,可惜过世太早。皇上身体太弱,即便肯听他的话,也……”
澹台修不知太后为何将话题绕到此处,不便作答,唯有沉默聆听。
太后再叹息道:“本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哀家一直不问朝事,当日先帝的一些作为,我看在眼中,纵若不赞同,亦不敢多言。本朝皇帝,自先祖凤祥帝以来,大多都行事凌厉,可不管是皇帝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在因果之内。你让旁人断子绝孙,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断子绝孙。”
澹台修蓦然变色:“太后……”
太后道:“澹台卿,你应该已猜到,哀家要替你女儿做的,是和太子的媒。但自提及此事以来,哀家每每见你似有犹豫,莫非你不愿意?”
澹台修忙站起身:“太后,臣……”
太后继续道:“澹台卿,哀家今日请你来,实则有一事相求,不管你愿不愿意,望你务必将容月嫁给太子。”
太后突然自座椅上站起,走到澹台修面前,跪倒在地。
澹台修大惊,急忙跪下叩首不止。
太后垂泪道:“今日请澹台卿前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和氏江山如今已岌岌可危。皇上体弱无嗣,安顺王与太师府把持朝政。如今太子已俨然一副即将登基之势。满朝文武,唯有澹台卿可信赖托付。倘若太祖时传下的谶语在此代应验,哀家或皇上他日到了九泉之下,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到了日近中午,澹台修才回到家。
入内室换下官服后,夫人带着女婢端上沏好的新茶,照例询问:“老爷今日朝会有无大事?”
澹台修道:“朝会上无甚大事,皇上未朝,太子听政。但之后太后传我去凤慈宫,说是要容月在端午那日入宫。”
夫人了然,屏退左右,道:“固然是对我们的抬举,也太赶了些。女儿一路舟车劳顿,在西郡又遭人暗算,恰好九邑出事,看见那些刀兵场面,受了许多惊吓。好歹开恩让在家里多休养几日,起码过了端午。”
澹台修不言,只简略询问了几句容月的情况。他心下沉重,犹豫矛盾不已,还要留意不能流于神情中,以免夫人起疑,勉强笑道:“前日我托许侍郎寻得一只玳瑁狮子猫,下午即可送到。你记得拿去给容月,看她喜不喜欢。”
夫人应下,澹台修端起茶,刚饮了一口,夫人忽然道:“相公,你辞官吧。”
澹台修端茶的手一颤,放下茶盏。
夫人道:“相公,你难道真的想让容月嫁给太子?后宫的女子,哪有一个能安乐太平一辈子?你真的想做国丈?”
澹台修疾步前去合上房门,方才低声道:“此话怎可乱说。”
澹台夫人亦压低声音:“我今日就是要乱说。女儿回来后,闷闷不乐,我知道她并非因为受了惊吓。你真觉得太子是个好女婿,安顺王是个好亲家?现在朝局混乱,又出现什么乱党,什么皇族血脉遗孤。你本就是个有名无实的丞相,倒向哪一方都不好过,倒不如趁机辞官,我们全家到某个山明水秀的所在买栋宅子,安稳渡日。”
澹台修苦笑:“夫人所言我何尝没有想过,但如今,只怕我想辞官也难。”
他缓缓坐回椅上,“晋萱,你觉得世上所谓谶语是否可信?”
今日,凤慈宫中,太后问,澹台卿可还记得,开国之初,道人赠与太祖皇帝的谶语么?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
凤祥帝不顾谶语,重用百里氏,到了先帝时,终因猜忌,在百里氏谋反证据未足前便灭了百里氏满门,血覆凃城。
但,这句谶语并不完整,还有最后一句,唯有历代皇帝与太子才可得知。可惜凤祥帝不是太子,皇位靠弑兄得来,最后一句便从此失传。
直到太子册封大典之前,有内史官为了查询以往过继及立太子的旧制,翻阅历代典册,偶尔发现一本书上有段小字,疑似当年太宗皇帝阅读此书时随手做的批注--
【占卜之言,可信?或不可信?譬如今一道人占卜本朝吉凶,言本朝必毁于二姓,父皇决意防备。但如若只是信口胡诌,此二姓岂不无辜遭殃?所谓天命,当真有人可窥?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果然能应验否?也罢,留于后人评判。】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
这真是谶语的全句?
此谶语是否真如典册记载,乃一道人为太祖占卜所得?
破于百里,亡于慕,究竟是谶语之言,还是其后有人故意添加?
澹台修犹豫不已,无法判断。
耳边太后的哭求声仍隐约缭绕:“慕氏如今已被立为太子,眼看谶语即将成真。望丞相为和氏江山社稷,相助皇上。”
澹台修矛盾不已,他一向秉持明哲保身、恪守中庸之道。正因如此,才能做上这个丞相。
皇帝体弱,政务无能,国师府把持朝政,和氏江山早已呈衰败之相。
太子临朝听政这段时间,急功近利,气量狭窄,手段毒辣,并非明君之选。
就算不出乱军,整个朝廷也已如风中朽木,难以支持。
究竟该当如何?
下午,许侍郎派人送了玳瑁狮子猫来,澹台修信步踱到内院,只见女儿容月正和几个丫鬟在廊下逗那只幼猫玩耍。
容月手中提着个栀子花串成的花球,逗幼猫抬爪来够,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裳,笑得天真烂漫,好像一枝盈盈盛开的芍药。澹台修心头的大石不由得更加沉重起来。
他走到近前,丫鬟们赶忙行礼,澹台容月拎着花球回过身:“爹爹。”
澹台修看了看那只正在她脚边扯她裙裾的幼猫,微笑道:“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