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抱了抱拳:“师兄客气,泰山派的念影尘果然厉害,名不虚传。”
论武场边高台上的雅席中,少林的静缘方丈、千叶阁的若叶阁主、江北十七剑盟的盟主卢昕、江南第一庄望月山庄的庄主赵棠、南海剑派的宗主绿萝夫人及编撰江湖谱的万卷斋主人贺尧都拿起一根竹签,投进桌上红色的竹筒中。
雅席正中坐着的安顺王微微抬手,一旁侍立的侍卫中立刻有一人跑向高台边的大鼓,拿出一面红色的令旗挥动三下,大鼓前立着的两个大汉抡起鼓槌,击鼓六声:“第五场,泰山派胜--”
这已是泰山派胜的第二场。
青山派的弟子们围在论武场边,捧着瓜子边嗑边透过人缝向场中看。乐吴吹着瓜子皮摇头感叹道:“乖乖,好厉害!听说这个拿拂尘的,在泰山派中只算中等稍上的弟子,我估计小十一和小十二两个打他一个都未必打得过。”
他身边的乐秦低声道:“二师兄,你的话如果被大师兄听到,肯定会说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乐吴道:“但做人总要面对现实。”
乐秦摸起一枚瓜子送到嘴边:“大师兄的眼里只有打倒清玄派,现实这东西太遥远,他看不见。”
乐吴沉默地也捏起一枚瓜子,递到嘴边,咔的一声。
少顷,十一师弟乐郑分开人群,努力地挤了过来:“师兄师兄,刚刚抽完签,我们第一项比试的人已经选出来了!”
众青山派弟子都纷纷转头,急切地道:“哦?是谁和谁?”
论武会的第一关共有六项比试,分别是兵器、拳脚、内功、轻功、武学、玄法。各派每项须有两个年轻弟子参加,胜了三项及以上的门派,才能进入第二关。
第一关比试的场次和对手门派都由几位评判抽签决定。参与的弟子则由本项中的对手门派抽签选择,不能由本门派自行挑选。
这个变态的规矩是凤祥帝在第一次论武大会上定下的,据说是为了以示公正。根据江湖传言,凤祥帝是个十分喜欢抽签的人。
论武会的第一项比试是兵器,这项比试青山派寄托了很大希望。乐越和师弟们一起详细地分析过战局,青山派的弟子都不怎么爱看书,所以唯一的一场文试--武学比试必输无疑。而后,大家对内功也没什么钻研,估计赢的希望也很渺茫,再则玄法一项,胜算也不大。
“但,”当时乐越经过盘算后和师弟们道,“可幸的是,实打实的一对一打,我们不怕。我们青山派弟子一向遵循打不过就跑的师训,在长年累月的锻炼中,轻功都是上乘。所以--”
所以,青山派的弟子们,把冲过第一关的希望全部押在兵器、拳脚和内功三项上。
可这三项能不能胜,还要赌运气,看抽签的结果到底如何。
青山派的兵器比试在第九场,对手门派很不幸是个挺强的大门派苍山剑派。苍山剑派在江湖门派榜上排名第八,专攻长剑短剑双剑软剑等各种剑,最擅长兵器。
众弟子目光炯炯地盯着乐郑,都在心里默默祈祷:“这场中千万要有大师兄……”
乐郑搔搔后脑,嘿嘿地笑了:“嗯,这场抽中的人是我和新入门的十三师弟。”
那一瞬间,望着乐郑的众青山派弟子听见自己的心碎了。
在师弟们捧着破碎的心哀愁时,乐越尚不知兵器比试人选的噩耗,他正和琳箐一起蹲在僻静的角落里的一棵大树后,开导忧郁的傻龙。
“我还以为你去偷看洛凌之了,为什么在这里坐着?”
昭沅低着头不说话,
琳箐瞥了它一眼:“哎呀,它是被凤凰吓的,吓傻了。喂,我刚才不都和你说了吗?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凤凰不能把你怎么样。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一条雄龙怎么能这么没用。”
没用两个字让昭沅的心缩得更紧了,它再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小声说:“我是很没用。”
乐越在他身边坐下:“不要随便说自己没用。现在敌强你弱,要更奋发才对!就像我们对付清玄派一样。虽然对手很强,不代表一定会败。如果先灭了自己的志气,不是会让对头更得意么?”
琳箐立刻说:“对呀,你听听乐越的话,每一个字都这么的深刻,这么有理。你要听他的话,别垂头丧气了。”
昭沅慢慢抬起脸:“我只是有点担心,万一不成功怎么办……”
万一,不是洛凌之。万一找不到那个人。万一找到了也没法赢过凤凰。
万一……万一……
龙珠在它的胸口像个火球一样的灼热,它感到很沉重。
乐越拍拍它的肩:“我告诉你,没做之前,就要只想着赢,别想着输。就算最后输了,也没什么。赢得起也输得起才是大丈夫!”
琳箐点头:“对,像乐越这样的,就是大丈夫,将来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学学他,没有错!”
琳箐对乐越的吹捧让昭沅身上的龙肉一阵阵的麻,终于又精神了起来。
对,现在最要紧的事,还是要赶快找到和氏皇族的后人,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想!
乐越在琳箐赞赏的目光和昭沅钦佩的视线中豪情澎湃,连汗毛梢都被这股豪情涨满,在一瞬间,他感到自己顶天立地,却没忘记谦逊地微微一笑:“琳箐姑娘,我知道你说这话有别的用意,未免略有夸大,这些赞誉,现在的我还不能完全当得起。你也不要指望我因为这些话,就改变想法答应你的要求。”
琳箐马上摇头:“没有没有,我没别的用意,你误会了。”双眼与甜美的笑容里写满了真诚,“虽然你不会答应我,但我不会因此改变我对你的欣赏。在我的眼中,你就是这样。而且我觉得,你一定还有很多其他优点我还没有发现。”
乐越春风满面:“哈哈~你说的太过了,其实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真的!哈哈~不过琳箐姑娘你的坦率我很欣赏!”
琳箐漂亮的眼睛笑得弯弯的:“谢谢你这么说。”
昭沅看着琳箐和乐越相对而笑,龙鳞有点打颤。
不对,不应该打颤。它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应该钦佩琳箐才对,她和乐越才吵完架,立刻就能把关系变得这么好,她的做法都是很宝贵的经验。
乐越站起身,拍拍身后的灰尘:“耽误挺长时候了,兵器比试的人选应该已经抽出来了。我要过去看看。”
琳箐赶快站起身:“好啊,一起去。”
乐越居然没有拒绝,只嗯了一声。琳箐很开心,笑吟吟地走到乐越身边。乐越向昭沅招手:“走吧,别在这里傻坐了,一起过去,清玄派也在那边。”
昭沅便也随着起身,方才的阴霾已经烟消云散,它感觉浑身又轻快起来。
论武阁旁的惜晴小楼二楼,小窗上半挑的纱帘动了动,轻轻垂下。
帘后的人垂袖站着,透过纱帘,乐越、琳箐和昭沅的身影像三个模糊的黑点。
红衣小童在他身后躬身道:“主上,要不要属下去打探一下……”
那人转回身,在椅上坐下:“不必了,麒麟想要怎么闹,就让它怎么闹吧,与我们的大局无关。”抬袖再挑一挑纱帘,轻笑一声,“麒麟族的这位小公主口味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不寻常。”
乐越和昭沅、琳箐一起快步赶向论武场,远远便看见师父师叔和众师弟们的神色都很凝重,只有杜如渊和他头顶的那只龟看起来比较淡定悠哉。
乐越快步赶上前:“兵器比试的人选出来了没?”
其余人都默然,乐吴慢慢道:“大师兄,你挺着点,兵器比试的人选是小十一和小十三……”
乐越、昭沅和琳箐也沉默了。
乐郑双眼中燃着熊熊斗志:“大师兄,我会为师门努力的!”
杜如渊道:“吾……也会尽力而为。”
乐吴锁着眉道:“大师兄,我们……”
乐越抬手搭上乐郑的肩:“事已至此,便尽人事,听天命吧。”
大丈夫,要赢得起,输得起。
下午未时二刻,兵器比试第九场开始。
昭沅觉得在这种时候抛下乐越去观察洛凌之和清玄派太没情义,它挨着乐越,和青山派的其他弟子们一起站在论武场边,轻声安慰乐越:“不一定会输,总有奇迹存在。”这话好像不大管用,盯着场中的乐越脸色更阴沉了。
琳箐抬手敲了它的后脑一记:“不会说话就别乱说!”
它愧疚地闭口揉着被敲疼的地方。
乐郑和杜如渊与苍山剑派的两名弟子面对面站在论武场中。
青山派这次抽中了上上签,参加兵器比试的两名苍山剑派弟子是掌门的嫡传弟子,一个叫李昶,一个叫王泷,不单是苍山剑派年轻弟子中的翘楚,在江湖中都小有名气。李昶曾孤身一人剑挑三个土匪寨。王泷则在半年前江湖黑白两道互殴中,只身废了三十多个魔教弟子,从此扬名江湖。
这场的第一回合是乐郑对王泷,杜如渊和李昶先退到一旁,王泷在场中向乐郑抬抬衣袖:“苍山剑派弟子王泷,请青山派郑师弟多多指教。”
乐郑有些紧张僵硬,却也气势十足地抱起拳头大声道:“青山派弟子乐郑,请苍山剑派王师兄多多指教。”
王泷捧起佩剑,抽出,青光流溢,寒气闪闪:“剑名秋霜,长四尺二寸,重二斤一两,永昌三年铸。”
乐郑也举起刀。他年纪小,平时懒,没怎么练过兵器,来的时候随身挂的是把剑,有点生锈,害怕上场被砍断了让人看笑话,乐越临时从另一个师弟身上扯了把刀给他。
乐郑大声道:“刀名……刀的名字就叫刀!长,没量过,重量大概三四斤。不知道哪一年铸!”
场外围观的人堆中一阵哄笑。昭沅不忍心看,有点想用前爪捂住眼。
王泷的嘴边也露出一丝笑意,抬手:“请。”
乐郑挥舞起长刀,冲向王泷,王泷抬剑相迎,剑尖在刀身上一点,绕出一朵剑花,再一挑,乐郑的长刀险些脱手飞出,急忙用另一只手按住。
观战的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乐郑涨红了脸,两手舞动长刀劈向王泷,王泷不闪不避,剑身一抖,平平地迎上。
锵的一声,剑势恍若一道白虹划过,乐郑手中的长刀忽然一轻,一块黑影从他手上咻地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乐郑愕然看向自己的手,刀柄还握在手中,长刀的刀身却只剩下了一半。
另一半,静静地躺在不远处,断口处很齐,很平整,像用刀裁开的纸。
王泷反手将长剑背在身后:“郑师弟,承让。”
鼓声咚咚地响起:“苍山剑派胜--”
乐郑握着半截断刀,木僵僵地下了场,突然手一松,断刀落地,蹲下身,脊背拼命颤抖。
乐越大步上前,弯腰扯着他皱眉低声道:“起来,出息点!”
乐郑起身,用袖子捂住满是涕泪的脸:“大师兄,我以后一定好好练武功。”
乐越半拖半扶着他应道:“嗯嗯,好,以后好好练。”
乐郑抽抽噎噎地被乐燕和乐鲁拖到人群外的空地上去了,昭沅想安慰一下乐越,笨拙地抬起一只前爪学乐越平时常做的那样碰碰他的肩膀。
乐越皱着眉道:“唉,这是必然的下场,不过失败的现实还是很残酷。”
琳箐柔声道:“往好的地方想,你们中最弱的两个已经被挑出来了,剩下的几场反而胜算会大点。”
这边的场上,杜如渊与李昶已站到了场中央。
李昶捧起佩剑:“剑名冬雪,长四尺二寸,重二斤二两,永昌三年铸。”
杜如渊慢吞吞地将手伸进了衣袖。
刚才要上场时,青山派的弟子们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佩剑或佩刀拿给他,杜如渊都以太沉为理由婉拒,只是摸着衣袖笑嘻嘻地道:“我自有别的好兵器。”
众人都知道他必输无疑,便没有勉强。但,杜如渊在论武场上,始终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此时将手伸进衣袖的动作又如此的淡定从容,青山派的弟子们心中忽然浮起了一丝希望,这个书呆子,该不会其实是个高人吧。说不定,这一局,会有出人意料的事出现。
连乐越都有些这样的猜想。
因为那只龟趴在杜如渊头顶,那么的气定神闲。说不定……
昭沅也在盯着乌龟猜测,它会不会帮杜如渊?它感觉,乌龟应该非常厉害。
与此同时,场外的各派弟子、各派掌门长老与高台上的几位评判也都一致地敛气凝神,望着杜如渊。
青山派的底细,大家多少都了解些。此时场上的这个书卷气十足的新弟子。这样镇定,这样从容,果真只是个普通的弟子?
李昶也微微眯起眼,他隐隐感觉到一股压迫的气息,即使当年他一个人拿着剑杀进匪窝时,压迫感也不如此刻浓烈。他紧紧地盯着杜如渊伸到衣袖中的手,那只手正慢慢地抽出一样物事,卷起。
杜如渊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扬起手中墨蓝色封皮的书卷,微微笑了笑:“《中庸》,孔圣人所著,江南书局今年新刻印的版本,因翻得有些勤,八成新。”
论武场内外鸦雀无声,盯着杜如渊的那些目光更锋利了。
李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沉声道:“请。”
杜如渊含笑道:“师兄先请。”
李昶握剑的手渗出了冷汗,他到底还是个年轻弟子,阅历尚浅,眼前的对手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叵测。
他举起剑,灌注全部精神刺出。杜如渊握着书哎呀一声向旁边一躲,身法滞缓,居然像是个丝毫不懂武功的人。
李昶大惊,为防止有诈,急忙硬生生收住剑势,向一侧一划,削到了杜如渊手中的书册。哗啦啦--破碎的书页在微风中纷纷扬扬地飘飞、盘旋、飘向地面。李昶感觉剑下空荡荡的,好像刚才那一剑是削在一个普通的人拿着的一本普通的书上。
杜如渊心痛地摇头:“看来《中庸》不足以抵御,换一本吧。”将手中的破书塞回衣袖,又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抽出一本,“这本《韩非子》应该比较能抵挡杀戮之气。”
场外的青山派弟子们都从杜如渊是高人的美梦中清醒了。
乐晋小声道:“我还以为他很厉害,原来是这个书呆子又在装神弄鬼。”
乐吴道:“他会装也挺好的,起码不会输得太丢脸,糊弄一下苍山剑派的人,让他们也郁闷一回。”
场外的其他人显然还是将杜如渊当成了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苍山剑派掌门沉声喝道:“李昶,不可大意!”
李昶深吸了一口气,再一剑刺了出去。
杜如渊向旁边一跳,狼狈闪过,李昶这一剑却只意在他手中的书,剑刃削过书册,哗啦一声,破碎的书页再次四散纷飞。
“唉--”杜如渊长叹,“这位师兄,连《韩非子》都不能让你领悟到胜不以匹夫之勇的道理,吾唯有再请出一本书了。”他向另一只袖筒一掏,又摸出一本书册,封皮上四个大字--《孙子兵法》。
掏书的时候恰好李昶的剑光扫来,杜如渊向后一仰,衣角已被削下一块,异常狼狈地跌倒在地。
昭沅、乐越和琳箐都豁然明白了,原来杜如渊头上的那只龟只管护着杜如渊不受致命伤,其他的它一概不管。所以杜如渊才被打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杜如渊拎着《孙子兵法》从地上挣扎起身,见李昶又举起剑,忙道:“且慢!”
李昶的手顿时顿住。
杜如渊掸掸身上的灰尘:“这位师兄,你实在太厉害,在下这种不懂武功的人,手中就算有一百本《孙子兵法》恐怕也挡不住你的一剑,这局我败了,多谢师兄指教。”
乐越的师弟们撇嘴道:“太会装了,连认输都一大套理由。”
李昶一动不动地站着,杜如渊向他拱拱手,把《孙子兵法》塞回怀中,向论武场外走去。李昶盯着他的背影,忽然大声道:“慢着!”
杜如渊满脸诧异地回头:“这位师兄,我已经认输……”
李昶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请这位少侠赐教,认真指点在下两招。”
杜如渊道:“在下其实对武功一窍不通,能活着下场已经是师兄剑下留情。这一局,师兄胜了。”
他转过身再继续向场外走,李昶突然抛下手中的长剑,跪倒在地:“我认输,这一局,是我输了。”
昭沅、琳箐连同青山派的所有弟子们都大惊。乐郑睁大了哭肿的眼,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个李昶有毛病吗?”
琳箐道:“他该不会是把杜如渊的装蒜当真了吧?”
乐越同情地看着李昶:“好像是……”
像是印证他这句话一样,苍山剑派的掌门从座椅上起身,向着评判席方向拱手道:“这一局,的确是小徒输了。”
鹤机子急忙起身:“曾掌门误会了,贫道的这个徒儿前日刚入门,确实……”
曾掌门抬手打断鹤机子的话:“鹤兄不必再替我留脸,这位少侠已经给足了小徒面子,这次比试,小徒输得一败涂地。”
李昶跪在场中,大声道:“但我能得到这位少侠的指点,已胜过练十年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