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与龙的族类不同,习性也不相同。凤族即便夫妻父子兄弟之间,亦十分礼让,凤凰到了可以离巢的年纪,都要自立去修炼,开出洞府,单独居住,从不混居。
九遥十岁时就独立居住,除了教授仙法礼仪的老师之外,连同族也鲜少接触,三百岁时接任凤君,只管理凤族事务,天庭中见到仙友,也仅是谈天论道饮茶下棋,像龙族那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甚至同吃同住的交情,他从未接触过,更从未想过。
而如今,他却觉得自己能体会到一点。正因如此,他说了以前的他绝不会说的话:“我虽然还不能完全体谅将军的心情,却也知道你难以取舍。难以取舍时,不妨就随心而行。不论对错,都能少些遗憾。”
应泽定定地看他,忽而抱起酒坛,斟满酒碗,推到他面前:“多谢!但凭今日一番话,你是我应泽除了阿沐之外,第二个好朋友!”
九遥笑一笑,拿起那碗酒,一饮而尽:“将军是我的第一位真心好友,我更当敬你。”
应泽站起身:“我这就去找阿沐,定当让他脱离魔营!”
九遥亦起身,有许多话,到了口边,却都变成了四个字:“凡事小心。”
九遥后来想起此事时,总觉得,那时他吐出了这四个看似不甚应景的字,便预示了事情的结局。
结局不幸被他言中,贪耆答应与应泽相见,是一个圈套。
应泽不信贪耆会骗他,毫无防备地踏进了圈套,喝下了贪耆递来的迷酒。
贪耆对应泽还是手下留情了,应泽毫发无损,可是广恩与五万天兵却遭到了埋伏,几乎全部战亡,敖明腹背受敌,手下的兵卒也折损许多,幸而应泽醒来后,及时前往增援,受了重伤,才保住敖明一条小命。
贪耆的目的,正是以此逼迫应泽离开天庭,就像应泽想劝他离开魔营一样。
待应泽醒来时,发现满山遍野,都是天兵的尸骨,昏迷前,贪耆的长笑在他耳边回响。
“应泽,就算你不反,天庭也会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生来就不是和他们一路的,何必委曲求全?应龙就该不服天,不服地,三界间任我纵横,自由自在!”
浮黎仙帝自南天门的战场赶回来,亲自审理此事。
应泽虽然有徇私和擅离职守之罪,可是兵是敖明点的,最大的责任不在他。
浮黎仙帝判罚应泽在捆龙桩上受了三百鞭刑,戴罪立功。
九遥替他隐瞒,亦问了个知情不报之罪,但他是天庭特使,龙营不能罚他,就将他的罪责先呈报天庭。
九遥从一开始替应泽遮掩时,便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对此并不以为意,只是担忧应泽。
应泽救敖明时伤得很重,又受了鞭刑,身体难以支撑,偏偏他还不肯休养,守着沙盘,不吃不喝不睡,把所有的责任都算在自己身上。
九遥偶尔劝解,应泽就转身走开,根本不听。
离开帐篷后,他常去离阴山云岭最近的山坡上,望着魔营的方向,一径沉默。
九遥束手无策。有探子送来情报,魔族要趁这次龙营元气大伤的机会,大举进攻。
偏偏这个时候,浮黎仙帝为了大局,不得不再次去增援南天门,调来四海龙王共同主持局面。
帅帐处清点兵马,做好了与魔族誓死一战的准备。
离开帅帐时,应泽忽然向九遥道:“使君可要与我到那边山上走走?”
山崖上,应泽取出了一把剑:“使君,我有一事相托。”
风吹得他黑色的披风和九遥浅青的衣袂猎猎作响,应泽的声音如风一般苍茫。
“与魔族之战,我没有胜过贪耆的把握。”
九遥第一次听他称呼应沐为贪耆,应泽的神色如岩石般冰冷。
“贪耆与我实力相当,我熟知他的战法弱点,他亦深知我的。假如我没受伤,我或能侥幸胜他,而现在……需要使君帮我。”
他把剑递到九遥面前。剑无鞘,闪着冷峭的寒芒,锋锐非常。
“此剑名为少青,若我败了,天下间能制住他的,可能只有它了。我把应沐,托付给使君。”
九遥接过长剑,剑身狭窄,不算沉重,虽然寒光四溢,意外的,摸起来,却带着一股淡淡的温润,九遥竟判断不出它是用什么材料锻造成的。
九遥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悲凉与沧桑,他有种不好的感觉,又不愿去深想。
他收起剑,一字字道:“我定不负将军所托。”
那一战,天和地都是血红色的。
那一战,天兵与魔族的尸体在人间堆出了连绵的山脉。
眼中所见的,只有血的颜色,充斥在天地间的,只有血的味道。
一片腥艳中,唯有两抹纯黑,不被血色所染,展翼翱翔。
飞到晚霞之端时,其中一条应龙喷出雷球,另一条应龙身影顿了顿,没有避开,被重重击中。
吐雷的应龙怔了怔,望着另一条应龙下坠的身躯。
“应泽,你搞什么鬼?!这点小招你能避不过?用假受伤这招骗我?当我是二傻子么!”
他一个俯冲,疾飞向下,想用爪抓住正在坠落的应泽。
突然,一声凤鸣,一只青色的凤凰从云层深处电一般掠来!
应龙的爪子堪堪要抓住应泽,没有及时理会,就在这一瞬间,一柄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应龙愣了一下,勾着应泽身躯的爪子一松,应泽直坠而下,血色的山脉震颤。
九遥感到一股巨力击在自己身上,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一双愤怒而惊愕的眼,那双眼与应泽很像,却又不同。
那双眼更清更亮,没有他所熟悉的隐忍和执著。
应泽告诉他,应龙的心,在胸口最正中的位置,所以,应龙是最正的龙。
方才,他把剑刺进贪耆的胸中时,的确感到了心的跳动。稳而有力的,龙的心跳。
应龙的啸声响彻天地,越来越遥远。
九遥合上双眼,也许他会灰飞烟灭,所幸,他未辜负所托。
卿遥自梦中醒来,天已正午。
一场大醉后,梦里前生已过,烈烈红日,照着人间朗朗乾坤。
潭水边,万丈高山,名曰云踪。
云踪,千万年前,那条应龙曾握着它横扫魔族,谁曾想,今天,世人只识得它是一座石山。
剑已成山,剑的主人呢?顶天立地的应龙,早已湮灭无形,三界中,再无存留。
站在云踪山下的他,今生只是凡人。修道修道,成了大道,得了长生,回了天庭,又能如何?
过去种种皆无,而今一切皆空。
卿遥踏水掠过寒潭,隐隐约约的,他竟又感到了熟悉的气息。
应龙的气息。
他的手不由得抚上山壁:“云踪,你可认得我么?”
云踪震颤,九遥的凤息从他的掌心流出,渗进石壁,与应龙的气息相容。龙息越发翻涌,往昔种种,尽数浮现。
寒潭之水,因云踪的震颤激起水浪,突然一阵破天轰鸣,水浪劈开,一道黑影蹿出!
卿遥睁开眼,猛地一凛。
一个黑衣的男子凌空站在水上,负着双手,直直地望着他。
卿遥定定地立在潭边,恍惚身在梦中。
那凝视他的双目,与他熟悉的双眼很像,又不同。
更清,更亮,没有隐忍,没有执著,一眼能望到底,现在,那双眼中,带着疑惑。
“你是何人?为什么放出了本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答道:“我叫应泽。”
应泽,应泽,为何他会说自己叫应泽?
万般纷乱,诸念皆生。
千万年前,应泽的话忽而回响在耳边--“我把应沐,托付给使君”。
卿遥向眼前的应龙微微笑了笑:“此名甚是洒脱,在下卿遥。”
“师父师父,后面有只猴。”
庄陵子头也不回,对身边的鹤童道:“一只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必理会。”
鹤童回头张望:“师父师父,那猴跟了我们一路了。”
庄陵子淡淡道:“我们是仙,凡间小畜通灵窍者,皆能察到,自然会跟随,莫理莫看,我们驾云它爬树,想跟,也跟不上。”
鹤童依然频频回头看:“师父,跟得上,那猴有翅膀,会飞。”
庄陵子皱眉:“混说,猴哪有翅……”一回头,他话没说完,因为后面那只猴的确正在飞,张着一对皮翅,扑扇扑扇,飞得还不算慢。
庄陵子一招手,从衣袋中唤出一张玉简,抬指飞快书写--弟子庄陵子急急请教师尊,凡间的猴长翅膀正常么?
片刻后,玉简上金光闪烁,浮现出师尊吹胡子瞪眼的形容:“阿陵你这怂娃!平时果然没认真看书!尽在关键时刻给老夫丢人!长翅膀的猴名叫翼猴!本是魔族,因为没有魔性,放养在凡间!”
庄陵子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此猴竟有一片向道之心。”
那猴子已经飞到了近前,正凌空悬在一朵云上,做磕头状。
鹤童拉扯庄陵子的衣袖:“师父,它怪有趣的,收了它吧,养在观里吃果子好耍。”
猴子抬起亮晶晶的眼,满脸期待,玉简中的师尊一声怒吼:“不能收!猴子这东西专爱惹事!闹天宫那只你还记得不?玉帝最不耐烦猴子!你收猪收鸭收蛇收虎,哪怕收只蟑螂,都不准收猴子给老夫找麻烦!不管有没有翅膀!听到没有?!”
庄陵子捧着玉简看鹤童:“听到没有?”
鹤童瘪瘪嘴,低下头,猴子也听到了,它扇扇翅膀,无辜地看着庄陵子,表示自己是一只无害的猴子。
庄陵子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收你,我只是个小神仙,后台不硬,这次下界,也是奉命打杂,收不了你。你若有道缘,将来会遇到助你成仙之人的。”
后面这句是天庭通用的敷衍的话,猴子第一次听说,对它还挺管用。
猴子的眼中浮起一层盈盈的雾气,但没有再跟了。
庄陵子趁机带着鹤童,飞快地驾云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