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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散文卷(1)

空枪

我父亲生前喜欢做枪,尤其猎枪。他一生当中可能觉得最快乐的时段,是拥有几支猎枪的同时还有一支汽枪。上个世纪的什么时候,政府严禁私藏枪支弹药,我父亲的那些宝贝统统都被收缴走了。可以想象,我父亲的失落感有多大和多久。奇怪的是,所有关于铮亮枪体、长长枪管、夸张扳机、十字准星、珍珠霰弹……的记忆,随着我年岁的增大而越来越清晰和强烈。这是一种真实得叫人难以相信的感受。

在猎枪被收走以后,晚年的父亲不停做一些乐器,比如京胡和笛子。他把那些自娱也娱人的乐器,送给他认为有艺术细胞的朋友及其后人。那是一个不得已的转变吗?或是一个本该就有的补充?捕获与杀戮,娱乐与慰藉,既是物质过度为精神的必然,也是身体交融灵魂的轮换。我想起白天他们捕猎,晚上在村头唱戏的情境。在我父亲去世四年后的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是多么怀念我们家拥有猎枪的那段岁月!因此我总梦见有一支空枪,搁置或说藏匿在我们家幽暗的阁楼上。

比猎枪更早,也就是从我祖父他们那代人起,在汈汊湖谋生的渔民都用土铳捕猎。当然,老一辈渔民与日本侵略者打仗,武器就是自制的土铳。那种老长老长的铁铳,我小时候见过很多,因为我祖父家里有一根,湖里人家基本上每家都有一根或两根以上。他们把渔船并在一起,每家船上摆放一根土铳,“预备——放!”芦苇荡黑压压的野鸭或者大雁顿时被打落下一大片。虽然放铳是各家各户一起集中放,但去湖荡里捡鸭子,谁家男劳力厉害谁家就能多捡。用土铳还击日本人,要在芦苇荡深处,“预备——放!”鬼子伤亡的惨叫一浪一浪。土地革命时期,为争夺渔猎区域,不同姓氏之间用土铳相互杀戮。文化大革命时期,印象中我们家乡出现过用土铳进行武斗的场景……土铳后来被政府没收干净了,抑或是全民工业时代被集中销毁炼钢用了?关于土铳的故事,故乡文化史志里,竟无人提及。

不许用土铳,但并没禁止私人打猎。小的时候,我常跟父亲去野外打猎,在湖里打各种野鸟,在雪地打野兔、黄鼠狼、刺猬、斑鸠、乌鸦、灰喜鹊……总之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漫天漫地飞禽走兽,好像打猎不尽。所以我们家过年最不缺的就是野味,总在大年三十有好多亲友借故来我们家说说话,父亲知道他们是被野兽野禽的香味吸引来的,于是扔一支卤制好的野味给人家吃,于是村人过年的心情立即好得不得了。我父亲在捕鱼方面也是好手,他做的各种捕鱼工具百里有名,比如撒网、卡子、渔叉等等。这种与生俱来的捕猎能力,可惜在我们这一代毫无遗传了。

一般来说,男孩子都喜欢枪,各种各样的枪。天下的男孩子很少有幼小时代不迷恋枪支以及打仗的。这是一种男性生存的本能,这本能最好不要被和平掉。死亡与流血,肯定是人类生存最基本的规律和法则。父亲叮嘱过,子子孙孙每一代必须有人当兵。我记得我小的时候除了做弹弓,再就是木头手枪,还做过许多可以打响且有一定杀伤力的手枪。那种手枪做起来不复杂:向村里的民兵讨要一枚练习射击后的弹壳,用粗铁丝扎好枪架,用橡皮绑定一根撞针,最后用火纸做引燃,扳机一扣,就能把弹壳里装好的火药与霰弹打出去。我们不伤人,但肯定要伤及麻雀一类的小东西。可惜只是偷偷玩玩,一旦被父母发现就会遭到严令禁止,有的甚至会被毒打多次。

毫无疑问,我父亲活得最容光焕发的时段,是他自制且拥有猎枪的那些年月,也是我们这些穷家孩子活得最有安全感的美好时期。时间过得太快,太无情也太扯淡,转眼我也是满头白发了,当我这辈子最好的安全感不幸于四年前陡然消失后,我突然想到用空枪这个词作为标题,缅怀我最敬爱的父亲,伟大的父亲!

瑞雪

在我的心里,所谓瑞雪,不在清醒时,不在先知先觉中,不在别人的描述里,不在偶尔觉到快乐而飞雪挥洒飘临时;瑞雪应该是在满地堆积的都是憔悴枯萎,凄风苦雨从深秋到严冬经久不息,在我们的灵魂不断被绝望与希望撕扯纠结的时候,在一个孤独寂寥且漆黑无边的慢慢长夜之后,人就像大病将愈前必要经过的一场酣然久睡,猛地惊醒时,意外惊喜这世界怎么突然一夜全变成了一片银白?这时节恰好新年即将,大雪让我们身心里外豁然清新和轻松,一切烦忧被瞬间淹没,而美好憧憬恰在我们推开门窗的那一刻熠熠生辉且无边无垠。所以我的理解,瑞雪总在悄然无声中降临。

在我的眼里,瑞雪是祥和无边且寂静无痕的。富饶美丽的江汉平原很少丘陵,没有多少高山,多的则是长长河流与沿岸绿柳,多的是汪洋湖泊与肥沃土地,再就是让太阳和月亮起落得有始有终的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当一场悄无声息的瑞雪覆盖在我们大平原广袤的土地上时,银装素裹并不能准确描述平原的美,广阔苍茫也不能让人体会出平原的大,只是觉得天地之间被莽莽苍苍的白色渲染,那个行走在雪地上的村妇或者那群在雪地欢腾的孩子,则是这茫茫世界中最令人动心的雪天风景。我痴迷江汉平原的雪,每到冬天我像盼过年那样渴盼冬雪无声莅临,将一切阴霾污秽倏然转换成洁净鲜亮。由此我甚至固执的以为,只有漫天飞雪才能彰显平原的辽阔与壮美。

在我的记忆里,瑞雪与我们的生存际遇密切关联。从祖母到母亲讲述的那些往事,从祖父到父亲经历的那些辛酸,从历史到现实穿越的那些饥寒,多与皑皑白雪有关。我喜欢记忆那种醒来之后猛然见到的天地苍茫,尽管在所有贫穷岁月我们是那样凄凉围在火塘边哭喊着爹娘从大雪弥散的荒地快些回家,尽管寒雪之后必是春暖花开。记忆力的铅灰色,是我们用身心感觉到的天恩,那是夜雪将临的灰暗,是步出低谷的旋律。寒梅点点,那是在警示生命无论何种处境也要绽放美丽。我的平原,我的家,我的今生,我的梦。一切无声飞舞,像我的汉字在天地间回旋和铺撒。瑞雪啊瑞雪,你是我仰慕的最美文章。

这世间有多少文人写过雪,有多少激情四射的青春陶醉于雪。同样是打仗,雪仗却是那样叫人欢笑不绝,丝毫没有你死我活的卑鄙龌龊;同样是某种损伤,而雪仗却像忠实美妙的男欢女爱,绝无背叛与欺瞒;同样是一种堆积与塑造,雪人尤其生动活泼,毫无落叶或仇恨毁人与自毁。所以这真实、善意、秀美,如此温婉而激昂、透彻而深沉。所有细腻的情感在南方的雪天得以彰显,我指的是江汉平原这片土地上人们对大雪的特殊感受,对瑞雪的特别期待。所以,瑞雪兆丰年不仅仅是对季节气候的一种演绎,更是对人的自然属性的另一种解构。瑞雪叫人欣喜若狂,是因为人的激情可以自我更新。在这铺天盖地的洋洋洒洒之中,人类的灵魂更有动力去期待那必然吹来的阵阵春风。

野菜

回家过年先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我们具体的时间安排。腊月廿九,母亲照例是要半夜起床,首先是去沟坡采摘许多的野菜,满满两大袋子,足够我们过年期间的青菜食用。正月初三也是照例半夜起来,去沟坡采摘更多的野菜,分别装在我和老三的车子后备箱里。母亲把家里的腊鱼腊肉悉数给了我们,再三叮嘱想吃野菜了就开车回家来吃,一年四季都有,各种各样的野菜。

冬春之交江汉平原的野菜,现在不外乎两种:地米菜和野油菜。前者是自古以来无须任何人工就在所有人迹罕至的土地自己冒出来的,有着我们朝思梦想的那种土腥味。后者则是自有油菜以来或许是鸟类故意或许是人类无意撒播在野地的,那种肥嫩香艳令人垂涎欲滴。仿佛是命中注定的某种旋律,有关野菜的故事在我的生命中高唱不绝:小的时候因为穷,只有野菜吃;现在不那么穷了,更加贪恋乡村的野菜。过去吃野菜是没有粮食吃,现在吃野菜则是由衷选择。而且我在今年还特别试了一下:把家乡的那些土特产带到城里,分送给了我的一些好朋友,他们非常高兴,且纷纷表示盼望明年继续分享。我在想,下一次,我要分给朋友们一些野菜过年。

养育我们生命与灵魂的江汉平原,没有名山但有大川,那就是伟大的汉水。以汉水为母亲河流,沿岸是河湖港汊,再就是一望无垠的大平原。少数拙劣的诗人把平原的大树称之为山,把一些坟堆一样的丘陵称之为山,我觉得可笑。有些描述平原的诗句实在缺乏对这方水土的情感认同,难怪有人说诗人死了。其实,树可以装点山,但树的生命与山有本质不同。每一棵树都有一个平原人的灵魂。在那些伟岸的大树四周,往往就有很多很多野菜,各种各样的野菜,四季长生,每天常新。这经验是我小时候得到的。尤其春秋,每当放了晚学,直奔野地,冲向一棵棵大树,把长裤脱下,一个裤筒里塞满野猪草,一个裤筒塞满野菜,然后架在脖子上回家,做饭和喂猪。给猪吃的称为草,给人吃的称为菜。

现在想来,家养与野生不可同一而语。田里的油菜叫油菜,荒地的叫野菜。菜农种出的茼蒿叫茼蒿,荒地野生的叫蒿子。还有野藕、野蒿、野菱角、野兔、野才鱼以及各种各样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泥地长的、湖水生的野生动植物。我们从小就能在颜色和味道上清晰分别家养和野生的不同。这些年,我在城里习惯了不吃任何非时令而出现的蔬菜。我们江汉平原的富饶美丽,仅从繁多的野生态足可以见证。我甚至在想,除开人类生存中饮食的需要,一个野字,到底还有哪些更重要的精神意义和人文意义,我们至今究竟有几个人认真的思量过和警世过?

故乡一年四季的野菜,总体来说气味更接近泥土,接近廿四节气各自独有的芳香。不信的话不妨认真闻闻,可以在地米菜闻到梅花的香,在野蒿草闻到荷花的香,在野菱角闻到水晶梨的香。我们现在把文明的进程叫做生态文明,说是从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过度而来,是不得已的一次文明蜕变。但我更愿意相信这三种文明自古就有,只是古人的节奏更舒缓一些,更接近人类真相和法则一些。当我们付出太多代价而显得张皇失措走投无路的时候,当我们突然对乡村充满怀念甚至痴想的时候,我们实在不该忽视这三种文明未必不可以互补而共处,关键是,我们的智力和欲望是否准许我们愿意作出努力。悲哀的是,我自己很清楚,享受野菜,竟然成了我或者我们很多人重返乡村的一个特殊理由。

南楚女书

面对潇河

这时节应该是收获一空了,土地承受着初冬阳光的抚摸,远方的树处在孤寂之中。

潇河的沿岸却有着大片大片的甘蔗林,在每一个平凡的早晨,红红地摇曳霞光。而桔林正以繁星般黄灿灿的情绪延续着收获的图景。尽管这里不算富裕,但原野却有着历史的暗示。

潇河流经湖南江永时,将那里的女人塑造成杰出的人魂。她们有一种在旁人看来视为稀有文字的斜体文——女书。女书只在她们中间世代相传。在潇河沿岸有如此奇特的妇女文化,这是一个奇谜.

我面对潇河。很窄,很清凉,很能蜿蜒诉说。但我听不懂,因而一无所获。

只是从时而飘升而起的河面晨雾之中,幻影似地仿佛看得见许多的结拜姊妹。年轻的时候她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在每年四月的斗牛节,她们聚在一起比赛自己做的女工图案,尔后凄凄婉婉地唱读只有她们能看懂的女书。甚至流泪,甚至湿透绣有女书的手巾与腰带。后人把她们的作品称为苦情文字。于是在潇河,大约一年四季流淌苦情。

这是楚文化中最为奇特的一页。直到1982年才被文字学、文化学方面的专家发现并着手研究,直到考证女书的时代、族属、文字学、社会学、妇女女权等方面的问题时,至今仍能唱读女书的老年妇女却如此作答: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奶奶教我唱教我写的。

其实潇河的源起与流向很清晰,为何女书竟成为一个谜呢?

我面对潇河。很静,很安详,很能在静谧里传递絮语般的柔情。但我看不懂,因而还是凝神而思。

静听女书

古老的墙壁上早已栖满厚厚的黑色烟尘。阳光冰凉地射进一束,让唱者与听者同样构成明暗对比。

唱读女书的是一群老年妇女。她们坐在暗处,低着头看自己手中的女书抄本,站在明处的是几位研究女书的专家、学着,因而闪光灯一闪一闪,女书的凄婉忽明忽暗。

我静听女书。

这些老年妇女都用变了调的嗓子发出遥远年代的声音,如远古的夕阳钟声仿佛在倾诉劳作一天后无法驱散的焦虑与疲劳。皱纹如沟壑,坎坎坷坷的生涯顺着她们必声音爬到黑漆续的垃璧。甚至沿着壁缝向阳光铺满大地的身外世界探头望去,可惜只能空嗟怨,于是叹息复叹息。最后含泪地望着我们。于是我滋生考古的负疚感。

是的,我在静听女书。

我唯一能听懂的,是她们在这种忘我唱读的境界中意外地收获了排遣后的短暂欢乐。长歌当哭,好在不至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也同样自生为艺术。

她们唱读完了,彼此眼神流露兴奋,尔后打开沉重的木门让日子吱呀一声敞开在眼前。那不曾消逝的女书之声,却仍在心灵盘旋,似乎有一只伤重的小鸟哀叫着但就是不肯栖息下来。

于是冬天的阳光里有飞旋的影子在土地上画圈。

初春飞雪

农历丙戌年的二月初一,是2006年2月28日。这天江城武汉到处都是厚厚的白雪和在雪地嬉戏的人们:拍照、行走、欣赏、摔跤或者打雪仗、拥抱或者堆雪人。我和从前一样满怀由衷的喜悦跻身雪景中,去感受白雪给这个世间带来的欢愉。

与以往同样,前一天晚上我在乡间,半夜就寝时丝毫感觉不到会有雪下。是夜很冷,只知道凄风冷雨在广袤的乡间恣意,没想到次日醒来,世界已是一片银白。我想,这就是雪的魅力:在你的期待中迟迟难以到来,在你的期待中终于出现惊喜,在你的期待中让你感受到美丽。

我们南方人对于雪尤其大雪充满渴望,漫天雪舞的情景和一片雪白的景象,似乎格外引起我们对生命的热爱、对自然的景仰。年年冬季,我们经受寒冷或者冷清可以,但我们总是满怀着一种期待,满怀着一种渴慕。由于常常也会出现十分失望的时候,所以对于雪,很多南方人都会因为总算等到了雪花飞舞而心情激动。无论是谁,都更愿意看到故乡的雪。假如不在故乡,亲人就会用故乡的雪作为一个喜讯相传,使你在遥远的他乡也感到高兴的同时,进一步感受到亲人用下雪的消息传达一种牵挂和分享。所以我更愿意断定关于雪,原来隐藏着一个爱字。比如西方文明中的圣诞节,多与白雪相连。古老的东方文明里,一切与白雪有关的文化传承,都包含爱意。我很庆幸在同一天看到了两个故乡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