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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小说卷(88)

但我已经习惯并学会了接受,方兄是老板,方兄说了算,舍谁取谁他不用跟任何人商量。不过我内心对我的秘书小易充满了一种伤感的同情,小易办事能力极强,只是形象稍稍差了一点。如今方兄的罗曼公司实力增强了许多,高薪之下不愁没有俊男靓女应聘,辞掉个把小易是方兄情理之中的事。

我说我同意。

方兄说:你把冯玲往对外联络方面用心培养,3个月以后我提她做外联部长,取代小侯。

我点头。内心又开始为精明能干的小侯同情。小侯是罗曼公司的老职员,功绩极大,但方兄说过,老职员不宜久留。这话意味深长,商家如此行事,多半用心良苦。

我离开方兄的办公室时心情有些沮丧。想想从前的方兄是如何情深义重地为人为事,如今他居然这样冰冷无情了。我没有责备他的意思,甚至有点钦佩他这份冷酷,我只是为我们每个不能做老板的人的生存感到莫名的沮丧。

我返回我的办公室时,小易还在做下班前的办公桌整理。她每天都这么细心地把办公室收拾得整洁而又温馨。方兄说了要辞退小易,工作当然该我来做。我的心里实在不好受,这么好的女孩,罗曼公司突然不要她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冯玲已经准备好她的办公用品站在门外等着小易的离去,眼前的残酷是由于一个女孩等着另一个女孩的离去以便形成活生生的取代,而且3个月后这个女孩还将取代一个有着许多成绩的部长。好在冯玲没有让我看出她抱着一堆办公用品等候在门外,否则我会臭骂她一通。也是坏在冯玲毕竟年轻心善,因此也就促成了一场爱情的理由。

既然现实是残酷的,我们都没有必要回避它。在我刚进罗曼时,我见过方兄责令工程部徐经理开除一名员工,因徐经理力图保住那名员工,次日上午方兄就辞退了徐经理。我看着小易一脸灿烂的笑容,心里酸酸的。我说小易,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可怜的小易认真看了一下我的表情,结合刚才方兄的电话以及下午新职员的恳谈会,很快就有了什么预感。她的灿烂的笑容像一朵被冰雪封冻的残花,她坐下以后本能地问了一句:该不是辞退我吧?

我点了点头。

世间没有比做文秘的女孩更能预感到发生什么事的聪明女性了,小易低下头,看得出她调动着坚强不让自己落泪。她很快拿出钥匙,退下抽屉钥匙、文体柜钥匙、门钥匙,她的动作极快。然后收拾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小易一直咬着双唇,她不愿意哭给我看。

我说你到财务部领取下三个月的工资。

她温顺地点了点头。小易向我鞠了一个躬,然后就匆匆走了,正在我内心充满了巨大失落感时,冯玲走了进来,我想我当时是用了一种极为陌生的目光盯着这个一头长发的女孩的到来。

她叫了一下我的职位,然后走到我面前放了一张人事部的用人通知书。

我指了指满桌是钥匙的桌面说:那是你的办公桌。

冯玲说:谢谢。

她走到小易刚刚离开的办公桌边,伸手将桌面所有的钥匙一并扒入抽屉,然后将办公用品放在桌上,看着我问:我明天再来收拾,行吗?

这细节让我立即分析出冯玲是个不勤快的女孩,从今以后3个月里我肩负着要培养她当外联部长的责任,所以第一次见面,我将杜绝一切可能造成不良行为的细节。我说:不行,今天收拾妥了才能下班。

冯玲看了我一眼。

我觉得她的目光中有一种我仿佛领教过无数次的内容。是怨是恨还是怒?

并且她还把小嘴噘了一下。

我不理她,收拾了东西下班。我相信我和冯玲的这次见面双方都不愉快。不过这也应了一句俗话:不打不相识。

天黑以后我才回到家中,我的妻子对我这份高薪雇员的工作一直抱有强烈的好感,她给我泡茶,给我倒酒,给我添饭挟菜。我在她百倍的照顾中忍受着内心莫大的羞辱,一直以来我对我这份在昔日同学手下打工的工作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羞愧,但是每个月近3千元的工资让家里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让老婆和孩子不再紧巴巴眼睁睁泪涟涟了,我处在一种永远消散不了的尴尬之中,以至我开始害羞于走入书房哪怕提笔仅仅写出小说二字。这个晚餐我喝了几杯白酒,我对老婆说老方把小易辞了。老婆见过我的秘书小易,她惊叫着问:小易犯什么错了?我说她没错,她怎么会有错?老婆叹道:狗日的商人就是心狠手毒。

我妻子居然没问我的新秘书是谁,这在无意之中给我和冯玲留足了一个空间。

第二天我想我和冯玲几乎闹了一整天的别扭。她不给我泡茶,不给我削铅笔,不给我抹办公桌,不给我拆信并且不整理文件,尤其是坚决不给我笑脸,她甚至根本不怎么看我。

看来我是被小易惯坏了,小易一走,我就不习惯了。在家我有老婆侍侯,在公司我有小易侍侯,我实在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在什么时候习惯从此让我开始变坏的。我无比怀念起小易来,我不知道小易会那样细心地照顾人。而眼前的小冯全然不懂这一切,整整一个上午她看着一本街头报摊摆卖的杂志不停翻阅。我对冯玲的印象糟糕透顶。

我用小易昨天下午为我削好的铅笔修改企划部呈上来的几个报告,我把六支铅笔写秃以后,带着明显暗示并排在冯玲的视线里,冯玲竟然做到了视而不见。

午饭前我正式与她别扭起来。我忽然一把抓了桌上的铅笔,用力扔出窗外。我不知道那些铅笔从34层的天空怎样飞越坠地,我所要注意的是冯玲。

我获得了快感。冯玲知道我这个动作是做给她看的,她生气了,她的脸色很难看,假如当时我不是在窗前而是在她对面,我想能捕捉到她脸部抽搐或者别的什么细节。

我坐下以后,对她说:去买10支铅笔上来。

冯玲看着我,她在恨我。

我语气很冷:我现在要用铅笔,你现在就去买。

后来冯玲告诉我,她在内心骂了一句你这个混蛋以后才起了身。她什么也没说,走出了办公室。

我在冯玲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是这样给自己找到心理上的平衡的:我担负着培养你的责任,可能我会、故意折磨你的,但不经人为的磨难,你无法接受人为的一切现实。

不一会儿冯玲买回了10支铅笔放在我的桌上,以下是我们第一次对话。

我说:全部削好备用。

她问:谁用?

我说:当然是我。

她说:你用你削。

我说:你是我的秘书,我叫你削。

她说:我不是来给你削铅笔的。

我说;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说文秘。

我说:你上午一直在干什么?

她说:你没安排我干什么。

我指着铅笔:现在我安排你削铅笔。

她冷笑了一下:不,我不削。

我被她的冷笑惹恼了:决定了?

她看着我,目光里有恨。

我追问:是不是决定了?

她目光里的恨马上化为怒,她委屈地伸手把铅笔扒在她自己的胸前。冯玲低下头开始削铅笔。我不知道当时的冯玲心里在想一些什么,我观察到她的动作带着很重的仇恨,她似乎发誓不愿再看我一眼,她低着头,她的这份样子让我突然之间想到了周洁。

是的,周洁,一个在我记忆中深深印刻着并且为我写过很厚一本日记的女孩,一个不可能在我生活中出现但又十分清晰左右我的生活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女孩。几年来我力图忘掉她,我已经尽心尽力地做到忘记她了,可在这样一个几年后的三月的日子里,在一个赌气削笔的小女孩长发如林的身影里,我看到了周洁。当时我下意识地感到了冯玲与周洁相像,至于哪一点像,我还很不清晰。

冯玲把铅笔插进笔筒后,抬头笑了一下,总监,你请用。

她俨然是个胜者,她的笑含有一种轻视一种讥讽,她把极大的愤恨化在表面的笑容之中。我不知道别的企业在培养骨干人才的时候是否也像我们这样从细微着手通过激活对象从而发现其潜在的优势。我看见冯玲这一笑时,陡然感到了方兄用人的独具慧眼,这天上午的削笔事件着实让我感受到了冯玲的冷酷、容忍、倔强、化险为夷以及笑里藏刀。方兄计划让她取代外联部长小侯,看来正确无比了。

我也笑了一下。我笑,是因为冯玲屈服了。

冯玲从抽屉里取出随身听,并且无视我存在地听了起来。我瞥见她听的是粤语歌曲,我想我当时皱了一下眉头。我敲了一下桌子,她取下耳机,问:怎么啦?

我说:上班时间不许听音乐。

冯玲说:我在学习。

我问:什么?

冯玲说:听粤语歌曲就是学习。

我说:这些街头流行的烂玩艺值得你上班时间学习吗?

冯玲说:我不这么认为。

我有点无法忍受这女孩事事与我作对了,我想我是不是当时脸色很难看了,她关掉随身听,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说:下班了,该吃午饭了。

以往都是小易帮我打饭,可今天的冯玲用力关上了办公室门后,独自走了。

我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还是存在着某种属于天意的东西,一个星期以后,我忽然不再追究冯玲对我的不予照顾,从前小易为我所做的许多办公杂事现在冯玲不做,我也进入了习惯。人与人相处,不能强求的东西正好可以改变一个人某些方面的性情,改好或者改坏且不去管它,但终究是改变了或者扭转了。甚至我感觉女人更能改变男人,女人身上母性的东西是无意识的因而可能也是固执彻底的。后来冯玲说她就不让我懒,自己能做的事凭什么吆喝别人来侍侯。

仿佛冯玲对自己不久以后前途也有所预感,我相信方总不会说明给她听的,但这个女孩确实有她不同一般女孩的一面,她显然对她正在从事的文秘工作没有兴趣,总是打听我有什么活动能不能带上她。于是就有了这一年三月底一个晚间聚会的不幸故事的开头。

那一晚是我们几个老同学聚会,当然是方兄作东,我们在这个城市的所有同学中,唯方兄一人稍显资财,其余大多从事新闻事业,所以免不了遇事就请方兄买单,方兄从事的广告生意免不了与媒介瓜葛,礼尚往来间便宜也占了不少,一年买几十万的单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自从我求助于他以后,这些聚会买单的事,他全权交给了我,我知道他的用意。那一晚我们7个同学在亚太夜总会相聚,其余5位一定要喝特补药酒,我也喝了,冯玲也喝了。方兄只喝了一点点酒就称事先走,剩下我们一行唱歌跳舞尽情耍乐。我不认为那一晚就是喝了药酒饿缘故,人都说药酒怎样怎样见效快,我反正没有这种感觉,至少我和冯玲跳了好几支曲子时我还无动于衷。大家本来在一个包房唱歌,后来分散了,反正今晚是我买单,我不知道他们去什么方向干什么去了。我和冯玲唱完一曲名叫《祈祷》的卡拉OK以后,突然感到感到刚才还在闹哄哄的舞厅此刻安静得吓人,我和冯玲都知道外面正在跳贴面。我问冯玲:我们能不能出去跳一曲?冯玲说:有什么不能呢?

我对于跳舞,准确地说是跳贴面舞,已经相当老练。我们怀着某种共同的心情,在这种共同的气氛里进入舞池,难道我们之间还会有什么可以客气一番的障碍吗?我把双手放在冯玲细软的腰间时,她的双手搁在我的肩上也显得跟我一样自然。低缓的萨克斯管以象征柔情夜晚的堕落音调促进人们的心跳频率加速。我看不见任何光明,这使我在好几个瞬间忘记了我搂着的是谁。她的双手摆放的姿态,她的腰肢柔软的程度,她的呼吸、体温以及香味,都让我好几次强烈地想起了周洁。

我的手在什么时候用力箍着她的,而她的手又是怎样用力抵制我的,我的身体是怎样坚硬地靠近她的,她又是怎样轻声显然也是无奈试图挣开的,这一切我都无法清晰地分辨,我甚至连她呻吟的声音也产生了幻觉,尽管这声音没有丝毫的欢愉而是充满痛苦与屈辱。

音乐消逝,舞厅明亮。我仿佛从梦中惊醒,视线一旦明亮,我面对自己的属下冯玲了,这时我突然感到极大的内疚与不安。

我说:对不起,冯玲。

冯玲坐进包房以后,双眼只盯着闪烁着画面的电视屏幕,对我的道歉不予理睬。

我强调了一下:刚才,对不起,我道歉。

冯玲扭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在说不认识我,她仍旧不说话,扭头再去看电视。

我变得心虚起来,我凑近一点,问:怎么啦,你生气啦?

冯玲目光盯着电视,冷冷地说:我生气?生什么气?生谁的气?

接下来她既不跳舞也不唱歌,直到把她送上一辆出租车,她的表情始终如一地冷漠着,这让我几乎整整一夜都心神不宁静。在很多杂志上反复登载过一些男上司猥亵女下级的故事,没想到我也是杂志上被人愤怒笔伐的男人了,这是我心神不宁的根据。

我不知道改日怎样面对冯玲。

次日我故意迟到,故意留出时间让冯玲先到办公室调整情绪,我像一个有过犯罪前科的再犯那样谨小慎微地迎接无法避免的事故。我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走进宏达大厦之前,我在一个公用话亭先给方兄拨了一个电话,我以无法拒绝的借口为由为请假实则探看冯玲是否告状。方兄说有事你不来也行,没有人规定你的上班时间。然后我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冯玲接电话的声音很平静,这让我放心至极。

在电梯里我还是产生了片刻的犹豫,我想像不出自己在冯玲心中目前会是一个怎样的形象。电梯无声而又快速地把我送到了我办公的楼层,几步之后我走进了办公室,冯玲正在清理一些广告资料,见我进门,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她把一撂文件资料放在文件柜以后,转身的时候我故意去看了看她的身材,我的目光缠绕着她,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其实就是在缠绕周洁。

在我没有读到周洁专门为我写的那和厚厚的日记之前,我并不知道周洁满怀着对我身体的渴望。她在没篇日记中都写上了以下直接含有对身体要求的话,她写道:吻我,亲爱的;她写道:拥抱我,亲爱的;她写道:让我枕你而眠;她写道:抱紧我,让我呼吸困难。

我在昨晚拥抱过冯玲,我利用舞厅利用低回的萨克斯管还利用了所有男女贴面的大环境,我的身体贴着冯玲,我是亢奋的,我的双手放在她柔软的腰肢时用力很大,冯玲发出过痛苦的明显是疼痛的叫声。

我知道我违背了方兄的明文规定,我也知道我正在违背道德,当冯玲在我对面落座以后,我是那么强烈地渴望知道冯玲对昨晚跳舞事件的想法。我的自私或者说卑鄙表现在我想通过冯玲知道周洁,或者是通过周洁来知道冯玲。

我是这样开头的,我说:冯玲,对不起。

冯玲抬起头,看着我说:什么事?

我说:昨晚的事。

冯玲垂了一下眼帘,说:昨晚没出什么事吧。

我说:昨晚我太不检点了。

冯玲收回目光,说:昨晚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这就是冯玲的态度和想法。在我没有听到她这句话以前我并不能知道眼前的冯玲会这样看待并处理她的上司对她进行过的骚扰。当然,这也只是我当时获得的并不准确的判断,尽管我在内心滋生了对这个女孩的感激,但我还是隐隐有某种担忧。很多聪明的女孩不仅能把大事化小,而且还能以虚假的宽怀等待更有利的报复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