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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小说卷(52)

米根说:你不用骂我,也不用劝我。我现在一天赚的钱是你两个月的工资,也是我在家种田一年的收成,我知道这个机会难得,我不会放弃的。人一辈子并不是总有这样难得的机会,你不是在汉口生活了十几年吗?我没有看到你无论是在哪个方面的成绩。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怎么会有这样难得的机会,小朱叫我转包这个店子的时候,我害怕了好几天,现在看来女人确实有用,是她成全了我。我现在有一点钱了,我什么都不会考虑的,我还要赚,直到有一天我感觉不好了我就收手。年底我在市中心买一套商品房,要是你同意,我们住在一起,把妈妈接到汉口来。至于素珍,离婚是肯定了的,我不是陈世美,她也用不着把自己当秦香莲,离婚对她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米美和米丽,要么都给我,要么一人一个,我不会亏待孩子,也不会亏待她。我们都大了,你也用不着把长哥长嫂是爷娘当包袱压着你自己,我们个人活个人的,你有责任心却负不起这个责,我没有责任心却负得起这个责,我们兄弟俩各有优点,你说是不是?

米福起身说:你抽空回家跟秦素珍把手续办了。

米根仅仅点了点头。

走到楼梯口米福忽然想起米芝,米福回身问:米芝有没有跟你联系?米根说:没有,她八成在这个城市当鸡子。米福把眼睛睁得老大,在那一瞬间米福的脑海里一定出现过他父亲的斧头或者镰刀……米福没有能够说服米根。

在米福和米根这兄弟俩之间并没有什么桥梁,哪怕是独木桥也不存在,很显然,米福与米根的谈话甚至不及上一次我与米根的小叙,至少我与米根共同虚拟了一段愉快。

米福的妻子在米福从乡下返回武汉的第十天晚上,很有准备地期待着米福的身体。我不知道米福是怎样拥有如此卑劣的耐性直到这一晚才将返城当日的发现拿了出来。米福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问她:他是谁?米福的妻子羞红了脸接着流下了眼泪。哭了一会儿米福的妻子坐直身说:你在怀疑我有外遇是不是?米福说:你想怎么解释呢?米福的妻子说:我是怀疑你从乡下回来为什么不理我呢,这不是男人用的东西吗,一包十个,这盒子里还有九个,不信你就自己数一数。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方小纸盒,盒子面画了一个正在做深呼吸的妇女。米福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他眯上眼睛,仿佛那上面的妇女十分遥远。米福的妻子继续说:你只对你认为的安全期关心,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米福忽然忧伤起来,径直走进书房,随便抽了一本书认真看了起来。

米福第二天上午打电话问我结了婚的女人有没有可能手淫。我问我妻子。我告诉米福:我妻子说有。

米福很少去上班,尤其当《汉水世纪行》与他不相干以后,电视台也没有人对没事的人进行上下班监督,所以米福有了充足的时间让大脑终日空空荡荡。

我知道米福在四月下旬又去过一次书店。为了去掉米福生活中那些并无思想意义的情节,米福那一次去书店知道了那个十八岁女孩的名字。米福走进书店,这一次他并没有投入地看任何一本书,他逛了一下书店,因为这些日子我们国家的出版行业十分景气,然而大多是翻版久远了的往事,仿佛给读书人出难题。当代的文学丛书虽多,一本也不能激动米福的求知欲望。米福离开书店时,十八岁女孩皱紧了眉头,女孩子说:您是米福先生吗?米福大惊失色忙着反问:你是谁?女孩子说:我是蒋玲的妹妹,我叫蒋娟。米福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蒋娟,也不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要在此刻证实他是不是米福,米福放弃了与她交流的打算,谎称自己有事抽身步出了书店的门。蒋娟认为米福确实是个怪人。

下午米福在家午睡。我知道米福有午睡的习惯,但我不知道米福把午睡当作他感觉中的回到家乡。下午4点钟,米福接到一个电话,是专题部一个姓孟的摄像师打给米福的,孟摄像约请米福到一个名叫松涛的娱乐城吃晚饭。米福说不去。孟摄像说来吧来吧。米福坚持说不去。孟摄像坚持说来吧来吧。放下电话后米福问我去不去,我说我去干什么,我不喜欢你们电视台的人。

米福到达松涛美食娱乐城时也就是到了米芝的身边,不过米芝要比米福晚一些时候到。我的朋友米福在此之前对武汉市的任何餐馆发廊酒店娱乐城桑拿中心应该来说是陌生的,米福没有这个方面的好奇心。一位身材修长穿着白色丝质旗袍的小姐把我的朋友米福带到了一间餐厅,米福从松涛迎宾厅过于明净的大理石地板上看见小姐旗袍里边的倒影,米福越是无意,这些东西就会尤其有意出现,米福觉得迎宾小姐实在漂亮。米福进入餐厅包房,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到一个女孩的眼睛里,这女孩正是北广的实习生蒋副台长的女儿蒋娟的姐姐以及《汉水世纪行》的导演蒋玲。

米福很想退出餐厅,在这样的聚会中米福是绝对不会感到快乐的,他坚信自己是孤独的,一旦有人让他放下冷漠时他又反倒固守孤独,这是他的怯懦和脆弱,但没有人知道,连我也不知道。孟摄像把米福让到蒋玲的身边,米福心想我今晚充当一只公猴了,好在米福的嗅觉很好,蒋玲衣服上散发的香水味道让米福不久安定下来。

大家猛喝酒,不停地说一些吉利的话,原来《汉水世纪行》明晨开机,这一晚是摄制组自己给自己饯行。米福现在不后悔吃这餐饭了,虽然他努力了许久也没能不心里的话表达出来,但他被大家的频频举杯感染,喝下了不少白酒。酒桌上话锋一转,大家对个人前程以并不蓄谋的心情恶意攻击电视台每一个部门,仿佛他们不是电视台的人一样。米福注意到蒋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米福知道他们没有人把蒋玲和她的父亲联系起来。酒是个好东西,酒可是让大家忘掉心中的枷锁。但是米福因其脆弱所以敏感,他把一杯酒举向蒋玲时,蒋玲微笑了一下,与米福碰杯,米福和蒋玲同饮了一次。大家趁着酒兴要上二楼包房去玩,大家不由分说就上了二楼,米福莫名其妙。大家都走了,餐厅包房就只剩下米福和蒋玲。

米福和蒋玲在这段时间内究竟发生过什么事,米福不向我讲,也没有任何痕迹让我分析并发现,我猜想米福在这一晚是一只狡猾的老狼。我一直以为米福有其神圣的一面,我把他在任何复杂表现中的情节看得很神秘,但我忽视了伪装这个词适用于每一种生物。

蒋玲不胜酒力。餐厅一角有着十分豪华高档的抱角沙发,蒋玲的长发垂下,她用一支手支住额头说自己喝多了,她起身走到沙发边,她坐下,尽管她本能地并拢双腿,但立即她忘记了自己穿的是超短裙。米福总是用无意看他无意看到的东西。蒋玲双手捂头,蒋玲的长发遮没了她的脸。米福犹豫不决,心里产生了邪念。不过这个词只是我对他不公平的评价,我现在以局外人的身份捧上一本社会公德的书指责米福。当时的米福可能仅仅由于身体昂扬起来,让物质的身体决定了精神的意识罢了。米福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黑色连裤袜中间的那根线,他希望那根线是绳子,绳子在他目光用力时勒进蒋玲的身体,让蒋玲死亡。好在当时有服务员进门送茶,米福立即回到自己的身体中来,他佯装喝茶时,整个身心处在巨大的负疚罪感之中,并为之惊恐不安。我知道卡夫卡说过人类往往是无疚者负疚,无罪者负罪。反过来想,我们自己促成自己犯罪了。

米福站起身,由于服务员的进门米福把自己安顿了一下然后站起身,他喊了一声蒋玲,可是蒋玲没有回答他。米福以为她醉了走了灵魂,所以伸手拍了拍蒋玲的肩膀,蒋玲这才抬起头来。米福说:我要走了。蒋玲说:你不帮帮我吗?米福说:到外面透透风你会清醒的。蒋玲说:我喝点菊花茶就会好的你帮我拿一杯好吗?米福说:好吧。

蒋玲喝完水,看着米福的眼睛问:你不想和我说一会儿话是吗?我妹妹说你这个人很怪,我奇怪我怎么没有这个感觉。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读你写的《汉水世纪行》,开始的时候我很有信心把它拍好,可是读到后来,我发现我没有这个能力,我没有信心拍你写的片子了。米兄,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米兄,你在心底恨我,这我知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你一定在笑话我了。这个聚餐,是我让小孟请你来的,明天就要开机了,我真想今晚醉死,这倒不是说我凑合不出这部片子,我在冥冥之中觉得,我不能对不起自己,因为我知道这部片子中有很多东西我拍不出来。

米福沉默地坐入沙发。米福与蒋玲相距不远,这应该是可以被称之为促膝而谈的。米福再一次感到了肉体的自己昂扬起来,米福力图遏制当时的肉体,但意志十分无力,他痛苦不堪的脸上仿佛在抽搐,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耻下流。语言可以把人带向另一条河流,米福把自己放入说话状态,他说:我只给你讲一个故事,因为就是这个故事促动我写这个专题的,现在的本子上没有。明代中叶,由于汉水每隔50年溃决一次,沿岸许多小镇50年的建设和积蓄就会被彻底冲毁一次,我们家乡县城一个有名的书生,试图寻找根治汉水的方法,于是不惜变卖所有的房子,进行了长达20年的对汉水的考察,最后他终于绘制出了迄今为止被确认是最早的《汉水全图》。这个故事我只用几句话就讲完了,但你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很小的时候,记不清有多少次一抬头就看见铺天盖地的洪水咆哮着向我扑过来,我害怕大水,我害怕大水。

米福进入了他个人的状态,这让一旁的蒋玲泛动了感情。米福哭了没有?米福的声音是否哽咽了?米福用他伪装的脆弱激活了一个女孩体内的母性时,女孩的内心涌动了阵阵酸楚。这是不足以引发共同的冲动的,至少我不认为蒋玲会怀有与米福一样的动机。在深不见底的米福的眼眸面前,蒋玲隐隐约约摸到了米福思想中的一棵树或者一根稻草。米福害怕大水,米福写了大水。绝望,希望,追悔,逃跑,征服,认输……这是米福深藏的一切。

蒋玲说你不请我跳个舞吗?

米福决定让肉体彻底抬头。

他们走上二楼舞厅时几乎看不见灯光。我知道现在的舞厅基本上没有良家女子跳舞,从前遮遮掩掩的交际舞这个词现在想来多么可笑,那些被认为与一定档次的娱乐城公开流行并实行着妈咪制度,做台小姐必须听妈咪指挥。米福当时不知道这一切,他和蒋玲同时上楼,在一片黑暗中,他把蒋玲搂在了怀里。音乐在一种虚假的感伤气氛中低回,米福放肆地让自己的冲动逼近蒋玲,蒋玲怎么拒绝呢?在没有任何光亮时音乐制造了一个梦境,一旦光明恢复这个梦境就会陡然消亡,人在默允的共同梦境中难免滋生留连忘返的念头,尽管意志不断催促自己此镜不可久留。这只能是一次拥抱,因为手与唇都是安宁的,人们通常用手与唇判断动作的道德合理性。但米福与蒋玲的身体正在摩挲他们的呼吸是发烫的。假如米福放肆一些比如吻她,蒋玲会软成一汪水溅湿在米福怀中。但米福没敢造次,肉体绝等于意志。可以拥抱并不等于可以吻,可以抚摸并不等于可以进入。米福坚信这一点。

灯光明亮以后米福与蒋玲适时无疚地分开,他们同时听到不远处一个包房门口有吵架的声音,那个男人的声音正是孟摄像。米福与蒋玲走了过去。

孟摄像似乎像在发火,他指着一个小女孩的脸说:去把你的妈咪叫来,去叫呀!那个小女孩很凶狠的样子:你当我不敢叫?我这就去叫!

蒋玲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对米福说:我去洗个手。蒋玲避开了当时的现场。米福走进包房以后问了一句:怎么啦小孟?孟摄像叼上一支烟点上火吐出一口浓烟了才说:老子四十分钟服侍,她不让老子碰,还想要一百元小费。

包房的门响了,那个很凶狠的小女孩先进门,接着进来一个化有浓妆的看起来十分性感的女孩,假如这个女孩不说话,或者不夹杂除非同乡别人绝对听不出的那一点点乡下口音,米福不会想到这个女孩是自己的妹妹。孟摄像问:你是妈咪?米芝点点头。孟摄像说:刚才四十分钟我白白浪费掉了,你当什么妈咪?米芝说:对不起,先生,我立即为您换一位小姐。孟摄像说:不用了,就你。米芝微笑了一下:对不起,妈咪不做台。

米福大惊,米福知道了这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妹妹米芝。好在米福十分清醒此时此刻绝对不能揭穿这一发现,所以他低下头去,在极大的羞辱感中他恨不得手上有一把斧头。我相信米福是自私的,他为了他自己而低下头去。米芝说:我的小费起价一千元。您看可以吗?孟摄像立即败下阵来:好吧,给我换一个。米芝微笑说:您随我来。米芝把孟摄像带了出去。

米福站起来恨不得冲出去,但米福仍旧自私地徘徊在他强烈的羞辱感里。他拉开包房门,对站在门口的服务小姐说:把米芝叫来。服务小姐说:请问先生,哪位叫米芝?米福说:就是刚才那个什么妈咪!服务小姐说:好的,您稍等!

米福气得心潮起伏,没等米芝开门完全进房,米福用力抽了她一个耳光,这一耳光力气之大,把她抽倒在墙边的沙发上,米福还想扑上去继续抽打时,差点吓死过去:他抽打了蒋玲!蒋玲被打懵了也被打疼了,她惊叫一声,两眼当即涌泪。

服务小姐敲了一下门进房回报:先生,妈咪有事离开舞厅了。

米福大脑一片空白,他一心要追上米芝,以至根本没有想到应该向蒋玲道歉并做解释。他发疯一样到处找米芝,他十分痛恨狡猾的米芝刚才在包房一定认出了米福,直到楼上上来两名保安制止了米福的行为,米福这才想起被自己误打的蒋玲一定还在包房。米福在两名保安的看管下回到以前的包房时,蒋玲早已不在那里。

米福糊涂了,米福心想他妈的今天这一切是怎么啦?米福恍若在梦里。

米福回到家里。米福对刚才发生在那个名叫松涛娱乐城的情景惊慌失措。米福坐进书房的躺椅中,非常后悔刚才的种种举动。米福的妻子知道丈夫回家了,知道他在书房的躺椅中,知道他不会让她打扰他。米福的妻子听到书房的电话铃声响了。

米福拿起电话。

是你吗?电话那一端一个女声问。

你是谁?电话这一端的米福问。

为什么打我?

……我打错了人。

你打的是谁?

……我的妹妹米芝,她是个妓女。

……

……

你很难过是吗米兄?

不,我不难过。

……

……

我可以在电话里亲一下你吗?

……

晚安,米兄。

……

电话那端蒋玲挂机以后,米福的话筒传来嘟嘟的声音。米福苦笑了一下,放下电话时抬头看见妻子的黑影子站在书房门口。米福伸手扒亮台灯,妻子穿着一件丝质睡衣仿佛性感地用目光审视着米福。米福说:我不会有外遇的,你放心去睡吧。妻子说:你刚才说米芝怎么啦?米福大声说:这不关你的事,你去睡你自己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