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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说卷(3)

童济点着头,连声说是的是的,心里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梁枝居然可以谈论这些东西。再想到结婚这些年来梁竹从来不与童济作专业方面的交流,童济忽然觉得眼前的梁枝无论气质谈吐还是容貌,很有吸引力甚至穿透力。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刚才一度感觉过的身体温度唤起回想与渴望,也许是陡然幻觉但还不能明确的精神吸引在作怪,现在他们的目光稍稍有点异样了,相互盯着,相互坦诚却有些暧昧。这样豪华舒适的五星级酒店房间是一个弥散着物质欲望的独立空间,宽大柔软的双人床是近在咫尺的诱惑,窗头昏暗的灯光像一双醉眼朦胧,低回的音乐像山涧小溪娇喘呢喃犹如梦魇。当天晴后的阳光刺眼地照射进来,梁枝伸出玉臂关上杏黄的窗帘时,整个房间融融的暖色让人血液流速立即增快无数倍,甚至彼此都听清了慌乱的心跳。不用言语只有眼神,这危险的力量正在给尘封的历史以挣扎的勇气,这危险的默契让呼吸急促让心灵偏离着方向。童济在亢奋中抑制着灵魂的舵,其实他心里是害怕的,于是没话找话地说:“其实从民间寻找养料是非常重要的,我自己就有这样的体会,只要觉得精神饥饿了,我就会赶紧回到豁湖去,哪怕只在乡村呆几天我就会很快有了非常不错的创作灵感。小枝,爸爸写的书稿打算出版吗?”梁枝说:“他说过想出版,你说哪个写书稿的人不想出版成书呢?”童济想了想说:“我有几个大学同学都在出版系统任职,有的已经是社长或总编了,也许我可以帮爸爸实现愿望。”梁枝忽然脸色忧郁着说:“那当然好,可你知道爸爸……”童济摇头说:“这没什么,小枝,不管爸爸妈妈怎么看待我,他们是你和梁竹的父母亲。”梁枝听后点点头,然后许久不说话,只是不停地默默饮酒,这让房间的空气依然紧张,依然充满暗示或期待。

就在童济实在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梁竹从家里打来的。梁竹问童济在哪里,是否回家吃午饭。童济说在外面逛书店,午饭不用她管了。梁竹说下午更换煤气卡的人要来,煤气公司打电话希望家里有人等候。童济说好的我马上就回家。挂了机,童济说:“梁枝,你下午自己照顾自己,煤气公司早就预告过要更换煤气卡,我得赶紧回去等着。梁竹今年带毕业班,她是从来不请假的。”梁枝咬着嘴唇,几秒钟之后才抬头说:“好的,你去吧。不过请你不要告诉梁竹我还在武汉。”童济点头说:“啊,小枝,相信一切都会好转的,啊?”这温情的话语使梁枝很受感动,泪水在眼眶里涌出,她背转身去说:“但愿。你走吧。”童济看着梁枝的背影,很想伸手抚摸一下她长齐腰际的黑发,但最终还是强忍住冲动,心绪零乱地离开了酒店。

等一下午也没人按响童济家的门铃,午觉也不敢睡,童济只有心思紊乱地在电脑跟前敲打那部电视剧的结尾。快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回头看刚写的几页,感觉简直就是一堆狗屎,气愤着一把将它删除了。正想关机,发现电脑桌面回收站里有文件。点击打开回收站,是一个标有“信”的文件。信?谁的信?再点击打开,文件却被密码保护着。谁的信怎么装在回收站里?是梁枝写的?一定是她!想到梁枝就想到了她名字的汉语拼音,输入梁枝的汉语拼音,电脑在输入密码栏出现一连串的米字符之后丝丝作响,文件打开了。处理器的声音令童济猛然兴奋的神经隐隐作疼。

“姐夫:我想你是能够打开这个文件的,你有足够的智力使梁竹梁枝姐妹对你深深地着迷(恐怕还有更多我们并不认识的女性),请相信我说的是真话。现在是午夜,你们一家三口沉静在幸福的安宁里,我相信你们的梦境一直像我今晚感受到的这样:和谐而又美满。我既羡慕又嫉妒,实在妒羡不堪。你对梁竹这样好,是对她当初毅然嫁给你的一种铭记与感激吗?看得出来,梁竹对你真好,可能因为你确实是一个值得女人疼爱的男人,也可能你有足够的驾驭能力使她服帖。相比之下,我天生就是一个苦命女子,就算我现在的打算怀有某种抗争的企图,但我作为一个女人已经失去了太多美好的东西,一想起就让我伤心欲绝。你很迷人,虽然你不像年轻时候那么风华正茂的样子,但你神采依旧,依然才华横溢。我想说的是我在由衷地敬佩你。

“请原谅我要说到你正在编写的这个电视剧。我粗略地浏览了一遍,感觉你是打算写一个悲剧,也就是铺垫或者暗示了这个年轻的村支部书记会在结尾悲壮地死去。我认为这样结尾不好。我说一下我浅薄的想法:一,既然你写的是一个正剧,就要迎合这个时代的需要,我是说,宁可让这个戏里的村主任死,或者让村支书的老婆或者孩子死,也不要让主角死;二,我从黄元可的为人知道一点政治常识,世间任何事物都有规则,就像一切游戏都有规则一样,我从黄元可的多重人格里看到掌握游戏规则的重要和实用,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提前预想到你的这部电视剧拍摄之后可能的社会反应,也许你不必要通过暗示一个乡官的悲剧人生(即便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最底层的人)来唤醒什么,相反一个为大众牺牲的人应该有一个好的结果;三,因此我觉得你不能让他死,他活下去是你给我们的一线希望,是真实、善良和美好的可能延续,否则我们只能加深痛恨和彻底绝望。总之你没有必要在这里头暗示什么或批评什么,一部影视作品没必要承载这些东西,假如你需要你的这部作品获得成功的话。我们为什么不能乐观地看待事物,积极地尝试着改变,以自己微薄的力量让生命的阳光驱散那些暂时的阴霾呢?对不起姐夫,请原谅我这个外行的无稽之谈。不过即便是浏览,我也被你激烈冲突的剧情感动了。农业、农村、农民,真是一个苦不堪言的话题。我相信你是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人,你是想通过这个感人的故事对农民进行善意的关怀。尽管悲剧的确容易使人受到感染,但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可以让人产生希望的结尾还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不说政治,就是像我这样的普通老百姓,也希望你通过剧情给我们一些光明的美好的想象。生活本来就很沉重,如果文艺作品还这么悲情,是否会让读者和观众感觉活在人世太悲凉了呢?以上这些话纯粹是一己之见,不妥处请原谅。晚安!小枝。”

梁枝的这封信让童济感觉意外和惊喜。童济与梁竹结婚以来,还从没有像这样交流与沟通过。和梁枝这封信内容相似的情景只是在大约十年以前一个北京演员写过,那是童济在北京一家宾馆住着编二十集电视连续剧《红色乡愁》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童济早已淡忘了那段记忆。今天梁枝的留信让童济心中涌动起柔情,满怀着感激,冲动着爱意,一瞬间甚至有些百感交集了。正想着要给梁枝打个电话,感谢她的意见很及时,不料急促的三声门铃折断了童济的念头。梁竹下班回家,进门后问更换煤气卡的师傅来过没有?童济说:“没有。”梁竹气呼呼走向电话机,拨了一个号码,接着就是她只要生气就一贯高亢的声音:“煤气公司吗?你们怎么回事?说好了下午来怎么没来?你们以为让别人等候很快感是吗?请你们解释!”不知道煤气公司说了些什么,梁竹搁了电话以后说:“真是岂有此理!垄断行业最不讲服务!”童济说:“是啊,害得我等了一个下午,连午觉也不敢睡。顺便告诉你啊,我带梁枝上午到童汉桥那里应聘过,是否录取我不知道。”梁竹问你没叫她回豁城?童济摇头说:“没有。就当是应付一下吧,成与不成不是我能够说了算的。”梁竹鼻子哼了一声,进卧室换衣服时说:“你干嘛要做这个好人,真是莫名其妙。”

书房里电脑上显示的还是梁枝的留信。童济忽然想也许梁枝是有电子邮箱的,不妨现在就写了回信,呆会儿打电话问了邮箱地址直接粘贴给她。梁竹已经换了休闲衣,站在书房门口,问:“晚上想吃什么?”童济说:“清淡一点吧。”梁竹问:“我去一下超市。你在干什么呢,怎么鬼鬼祟祟的?”童济赶紧刷新屏幕,说:“什么叫鬼鬼祟祟?你这是怎么在说话啊你?”梁竹瞥一眼童济,开门出去了。

等梁竹一出门,童济的神情当即显得鬼鬼祟祟起来,给泰华酒店打电话听到梁枝的声音时,童济居然感到浑身血液直往上涌,说话时喉咙发干,声音也嘶哑了:“梁枝,我看了你留给我的信,很好,谢谢你。你有Email地址吗?”梁枝说:“有的。”然后告诉了童济。童济潜意识觉察到自己确实是心怀鬼胎了,声音难以控制地颤抖着,说:“小枝,再过一个小时,你上网看我的信件。”

童济刚在屏幕上敲出“小枝:”,门铃声又想起,是来更换煤气卡装置的工人。那工人说的是乡下话,现在城市的许多工种已经被乡间来的务工人员担当。他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径直走进厨房,只用了几分种就把新的煤气卡装置换好了,走的时候很有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打扰您了”。童济跟着也很客气地送走了工人,回到书房继续写信。

“小枝:真的谢谢你的信,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很多年了还没有人对我的作品初稿提意见,记忆中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女性如此亲切的文字了。你提的关于这部电视剧结尾的意见我将接受,是的,我不能让村支书死,也不能让孩子去死,但他的妻子是可以死的,因为支书妻子承受的压力比支书本人要大得多,她的死既合情合理也能格外感动观众。你说你是一个苦命的女子,这是你过于悲观。你要知道每个人一生当中总有不顺的时候,谁也不可能一生平安一生幸福美满,这个世间根本就不存在完美的事物,唯一的选择是适应和争取。人们说人生本来就是受罪,叫赎罪也行,是有一定道理的。记得我从前看过一本书,书里讲到人的一生要经过三个阶段,物质——精神——灵魂。当然谁都不会如此清醒地度过人生,但通常情况下,明智的人们是知道如何调理这三者的关系的,就像你现在,敢于走出豁城,敢于向过去的生活说不,就足以证明你的灵魂正在引领精神向另外的物质世界走来,然后进入新一轮的人生体验。你会成功的,而且你接下来的人生阶段恐怕要比你以为的我们现在的美满生活更幸福更美好。我今天的心情很好,也许是你带来的吧,实话说,你让我有点……,怎么说才合适呢,总之我知道这是很不应该的,我明知道这些不该有的想法是极其错误和有罪的,但我却……,这真是一场残忍的折磨。这似乎可以说明原来我也很空虚,脆弱,虚伪,经不住内心的诱惑,不堪一击。怎么办梁枝?我一直希望自己有一个灵魂意义上的朋友,可这些年我寻觅不到。请原谅我说出实话,也许这个比身体先行的灵魂就是你!我曾经放弃我的奢望,但现在你出现了,你这么突然这么让我惊喜地出现,我居然欢欣鼓舞,欣喜若狂。小枝,这多么危险啊你知道吗?”

发出信件后童济的心便在期待中度时如年。晚上童济接到了童汉桥从北京打来的电话。童汉桥说因为他在北京的心脏病专科医院很快就要开业了,现在还真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他允诺梁枝可以先在中南心脏病专科医院护理部干着,升为主任后将来调北京。童济内心涌动感激,连声道着感谢。

“没想到会这样顺利,”童济面带笑容地走进卧室,对正在看电视的梁竹说:“童汉桥还真够朋友。”梁竹问:“怎么啦?”童济说:“刚才是他的电话,他对面试梁枝很满意,已经答应让梁枝明天就报到。童汉桥当初办这个心脏病医院我就说过,一定前景看好,果然,现在他在北京新建的医院马上就要开张了。”梁竹冷冷地问:“看你高兴的样儿,我说童济,你对梁枝的事怎么这样关心啊?”童济说:“你什么意思啊你?我这不是为了你们梁家吗?”梁竹的眼睛不看童济,说:“是吗?我看不一定。”童济顿时火冒三丈地冲到梁竹跟前,一把扳过梁竹的肩膀,说:“怎么就不一定了啊?你倒说说看,我好心帮她难道不是为了帮你的父母?难道不是为了帮你这个做姐姐的?自己的亲妹妹求上门来了还这样冷酷无情,你实在是太过分了!”梁竹甩开童济的双手,大声说道:“谁过分啊!谁要你帮啊!梁家不要你显这个能耐!你哪里知道他们骨子里对你的蔑视,对我的痛恨!我从小就被豁城那个狭小的圈子排斥,嫁给你之后他们合起来轻视我!童济,他们瞧不起你,永远也瞧不起你!因为瞧不起你而痛恨我,轻视我,看贱我!你不要因为你有了一点小名气就以为你很成功了,在他们眼里,你是农民出身,没有背景也没有出息,有的是一村子的乡下亲戚和永远处理不完的麻烦,何况他们看不起你现在的工作,觉得你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没用。他们不需要你的帮助,童济,相反你越想帮助她,越说明你需要得到他们的承认!你错了童济,真的,你错了,相信我的直觉。我和你生活了这些年,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想在他们面前抬起头来。可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我的感觉,我的需要,我才不在乎那些小县城的小市民怎么看我呢,从小得不到他们的爱我不是一样考上大学来到省城工作生活都挺好的吗?听着童济,你真的用不着希望得到他们的承认,就像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看他们的笑脸一样,我活得比他们差吗?笑话!这不是我有意冷酷,也不是我狠心,你知道吗?他们那样尊敬黄元可,像奴仆一样在主子面前一样巴结他讨好他,把他当神一样敬供,他黄元可才是他们的真正需要!好啊,黄元可是豁城梁姓的大救星,是豁城梁姓的大恩人,小小的梁枝婚姻糟糕一点算什么?有得有失是天经地义啊!哼,梁枝!她真有你想象的那么苦啊?凭什么要相信她的鬼话!……”梁竹身体颤抖着,背对童济看向窗外的黑夜。电视屏幕上一对青春靓丽的恋人正在无休无止地缠绵。

童济被梁竹连珠炮似的话语打击得没有了言语,心情也突然变坏,沉默了一会儿,懒懒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的。可是梁竹,我觉得做人呢应该尽到自己的能力,推脱和回避,不是我的性格。梁枝……她,怎么说呢,她昨天一再叮嘱过我,希望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她的婚姻生活实在是非常糟糕,糟糕的程度超出了你的想象。她之所以决定离开豁城,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而且她明知道没有支持者,甚至没有人会同情她。毕竟……毕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能轻而易举帮助的事情,就当她是一个陌生人,帮了也是应该的。我需要得到豁城那边的承认吗?我需要得到谁的感激?好像……”梁竹不等童济把话说完,扭头质问:“你的意思是一定要帮梁枝了?”童济迎着梁竹冷漠怨恨的眼神,一字一顿说:“我已经帮了。”梁竹摇摇头,冷冷地说:“童济,你听着,你真让我失望。”童济说:“你在误解我,你说这种话是在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