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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文论卷(4)

川端康成1899年6月11日生于日本大阪一个医生之家。他一岁的时候,父亲因患肺结核去世,次年,母亲被感染该病也撒手人寰。幼小的川端便随祖父迁回祖籍丰川村宿久庄东村。三岁不足便三易其地,给幼小的川端非常不详的预感:漂泊迁徙,居无定所。真正的生地没有记忆,他乡才是故乡,所以后来他对宿久庄东村、伊豆、雪国、高原、镰仓、轻井泽等地,都怀有乡愁。

父母去世太早,他对父亲没有印象,虽然他有父亲的照片。“我苦思冥想,也无法想象出来。看了照片,只觉得它不是画像,不是活着的人,也不是外人,而是介于他们之间的人。”后来他在《参加葬礼的名人》中说。其后,祖母的死、姐姐川端芳子的死、直至最后祖父的死,一直让他的童年贯穿了悲伤的眼泪。他说:“只剩下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感觉才模模糊糊地涌上了心头。”他从小就陷入到这种“孤儿情感”里,因此他的渴望也就可以想见了。

他给人的印象是停睛凝视、寡言少语、口舌笨拙、冷眼旁观。他自己也说过:“心中全是幼年时代留下的精神病患,萦绕不去,成了心病。自怜自悯和自厌心理,折磨得我不堪忍受。”

川端小时候的文学阅读多是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如《源氏物语》、《万叶集》和《枕草子》等,反复阅读以至能大段背诵。也读近代作家如德田秋声、志贺直哉,也读外国作家如惠特曼、左拉、泰戈尔、乔伊斯、陀斯妥耶夫斯基。他说过:“我迷恋陀斯妥耶夫斯基而不欣赏托尔斯泰。可能是由于我是个孤儿,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哀伤的、漂泊的思绪绵绵不断。”川端作为一个作家,对自己一直认识清醒。

从祖父去世的1914年写下哀伤动人的《十六岁的日记》,中学时代发表在校刊上的《千代》,到大学时代结识菊池宽后写的《招魂节小景》,他“要把自己的文章印成铅字的念头,总是在我心中萦绕冲撞”的执着劲头愈来愈猛了。1925年他26岁,终于写出了使他一举成名的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

“她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伸展双臂,喊叫着什么。她,就是那舞女。洁白的裸体,修长的双腿,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荡涤着我的心。”这是《伊豆的舞女》中的文字,可以见出他是满怀着怎样纯净的感念之情描述女性,川端自幼缺少肌肤之情,对女性之美是满怀着膜拜之情的,后来的《雪国》使这样的情怀达到了顶峰。同时他也渴望男性的温柔和温暖,所以在《伊豆的舞女》结尾他写出了这样一段文字:“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温暖着我。我任凭泪泉涌流。我的头脑恍如变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来,后来什么都没有留下,顿时觉得舒畅了。”我们应该知道,川端少年时热恋过同性。性,于川端来说,神秘而神圣,困惑了他一生。

步入日本文坛后的川端康成先后参与过“新感觉派”、“新兴艺术派”、“唯美主义”等文学活动。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川端心思重重,更是悒郁,一方面他哀怨:“我作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除可怜的日本传统美之外,再不想写一行字了”,另一方面他走进“不相信战后的世态和风俗,不相信现实的东西”的“虚无主义”之中。尽管他在1947年至1965年这长达19年担任着日本笔会会长之职,1958年起还兼任国际笔会的副会长,但他从此再没有走出过“虚无主义”的沼泽。他的自杀,也是与此密切相关的。就像他的朋友铃木彦次郎说过的:“川端康成的孤儿根性,使他表现出很严重的自我封闭倾向。”

川端对于孤独的静谧总是满怀着感激之情,这是他最终写出《雪国》、《古都》等杰作的心理背景。昭和九年(1934年),川端听从朋友劝说到北国汤泽旅行,并在“山间静思”,住在汤泽温泉的高半旅馆。他常常坐在旅馆服务台的围炉旁,向人请教当地的风土人情,诸如艺妓及其规矩、汤泽的温泉、大雪、风景、生活习俗、植物等等。

最初川端并没有打算把取材于汤泽温泉的故事写作成一部长篇小说,他只想写一组小说,是在同一主题的统摄下,所以从最先写的第一、二部到最后一部分,前后历经了十四年,几经修改,多次到雪国深入采访,直到昭和二十三年才将陆续发表的各部分取消标题,统一为后来的《雪国》。

川端在《雪国》里塑造了视觉的驹子(也就是“纯粹的肉体”)和听觉的叶子(也就是“纯粹的声音”)这两个年轻女子的形象,与他唯美主义的文学风格一脉相通的是,他在心目中对女性美的纯粹向往被放置在一个纯洁的雪国世界里,美丽得近乎虚幻,近乎梦境。所以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对他的授奖辞是:由于他的高超的叙事文学以非凡的锐敏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实质。

《雪国》是川端文学的最高成就,那种独特的美学追求和禅宗哲理的人文思想,以及与他全部生命息息相关的语感美质,确实美伦美奂。那是孤独沉思、心灵忧郁的结果。“我比什么都喜欢孤独,甚至感到在山间拥有一栋房子是极为称心如意的。”他说,“我也许只是一个忘了寂寞、不感觉寂寞的逍遥悠闲者。”不擅长交际,也不喜欢应酬和多说话的川端,曾在一篇《夜虹》(1969年)的文章里说:“荣誉以荣誉的方式通行,我以我的步伐走路。”他不害怕荣誉,但要回避它却很困难,正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纷至沓来的吵嚷一样,他失去了往日的孤独与安宁,便由衷地受不了。1972年4月16日深夜,川端康成口含煤气管,自杀身亡。他没写遗书,说死就死。其实早在1962年他就说过:“最好不过的是自杀而无遗书。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由他联想到日本近代作家中一连串自杀身亡的名单:有岛武郎、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在烛光与香烟营造的安静里,在独处的静谧之夜,阅读川端康成的小说,可以看见自己的灵魂游弋在雪地,并能听到走动的声音。

屠格涅夫的优美

中国的作家,很少没有读过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不少人也能历数他的六部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烟》和《处女地》。在我个人对他作品的阅读记忆中,《罗亭》与《贵族之家》给了我非常深刻的印象:真不敢相信小说艺术中的语言可以优美到令人刻骨铭心的程度。

研究屠格涅夫的学者认为他首先是一位思想家与学者,然后才是一位小说家与作家。这就难怪他的作品为何被“五·四”以后的中国作家深爱了。屠格涅夫渊博的文学内涵成为中国作家精神营养的源泉,据说,鲁迅从他那里寻求悲哀情思的寄托,田汉、巴金学习他对社会理想与斗争的思考,郁达夫从他那里受益于伦理内涵和爱情的和谐,沈从文、艾芜则学习他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孙犁得益于他对艺术美的追求,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至今我们还没有在哪里看到记录这样详细的一个外国作家对一群中国作家的多风格影响。

十九世纪的俄国有如下名词解释了沙皇的专制统治:黑暗绞索、镣铐、监禁、流放、书报审查、思想清洗,那是一座思想的牢狱和警察的国度。但就是在这样黑暗的时代,仍然有一批正义的文艺人士投身到反抗者的行列,屠格涅夫的地位在承上启下中,在他之前,有拉吉舍夫、普希金、果戈里、莱蒙托夫,在他之后,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等等。

屠格涅夫的作品倾心于三类人物:农奴与农民;先进知识分子;俄罗斯女性。屠格涅夫在俄国文学史上最显赫的成就是语言,不仅具有极强的雕塑性与绘画性,而且清新流利、深沉含蓄,有着极为丰富的表现力。

我不能忘记在阅读屠格涅夫作品时那种被优美震撼的感觉,同时也不能忘记在阅读有关他的传记时的那些“同感”。

“我的童年没有一点愉快的回忆,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我怕母亲像怕火一样。为了一点小事,我经常挨罚,一句话,就像新兵受训,难得有一天不挨打。如果我敢问一句为什么打我,母亲就厉声说:你更清楚,自己去想想。”屠格涅夫母亲如此暴戾的性格与她对庄园里那些农奴的苛刻相互辉映,给他的童年留下了永远难以抹去的阴影,并使他从小就对罪恶的农奴制度萌发恨意。

1834年夏天,十六岁的屠格涅夫随父母来到彼得堡,并转学到彼得堡大学哲学系的语文专业学习,这一年十月,父亲中风去世。早熟的屠格涅夫在十五岁就与家里的女仆发生过性关系,他对于女性的想象一生都没有停止过。他说:“我的一生充满着女性特征。对我来说,书籍或世上任何东西都不能替代女人……我觉得,只有爱情才能使人产生任何东西都无法给与的那种喜悦。”屠格涅夫有着魁伟的身材,可是他的两个拇指却长得过分短小,人们说那是软弱的标志,他自己也曾经感叹说:“长了这样一双手,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他的这种自怜自叹未必不是一种自爱,其实他对美丽女性的想象与追慕,未必不是对异性温柔的潜意识补偿。他之所以在后来的作品中把女性写得那么美,与他对优美事物的肯定不无关联。

1838年5月15日,屠格涅夫离开彼得堡,赴德国留学,先是饱览莱茵河畔美丽的自然风光,秋天进入柏林大学,研习哲学、古代语言与历史。此后又去意大利旅行,感受异国文化与风情。在此青春激荡之际,屠格涅夫已经积蓄了一个大师级作家所有优秀的品质:感情丰富、细腻内向、敏感复杂、含蓄深沉、隽永绵长、着笔饱满……有趣的是,屠格涅夫对于才貌双全的女子,常常展开强大的攻势,满怀着一定攻克的必胜信念,可是一旦对方被唤起热情进行回应后,他却乱了阵脚,甚至退避三舍。屠格涅夫与达吉雅娜·巴枯拧娜的爱情,就是这样临胜告败的。

他喜欢交往,人缘关系很不错。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这样写道:“这个人可好了!我几乎爱上了他。作为一个诗人、才子和贵族,他英俊、有钱、聪明又有教养,才二十五岁,我不知道大自然还少给他什么?而且,他的性格极为直率、美好,这是他受过良好教育的结果。”

1846年夏天是屠格涅夫一生至关重要的一个季节,他回到故乡斯巴斯科依,身背猎枪,由一个农奴陪着,几乎走遍了奥廖尔省和邻近的几个省,细心地发现了美丽的大自然和生动的现实生活。以此为开端,《猎人笔记》成为俄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一颗璀璨的明珠!如此优美的文字,当然与他的写作准备有关,也与他在1847—1850旅居法国时眷念一位女演员时的写作情绪有关。

1851年10月,在朋友的引见下,屠格涅夫结识了果戈理。果戈理为人谨慎,尤其对交友很挑剔,从不轻易与人结识,但对屠格涅夫却很欣赏,所以一见面就说:“我们早该成为朋友了。”他对屠格涅夫说过如下一段十分中肯的话:“我们的文学过去很贫乏,由您来把它丰富起来吧。主要的是,不要急于发表,要好好思考、斟酌。首先,构思好一个故事,然后再提笔写,想怎样写就怎样写,别拘束。普希金修改自己的诗,从不手软。他的手稿现在谁也看不清,改了又涂,涂了又改。”四个月后,果戈理在精神崩溃和人格分裂的痛苦中死去,死的时候烧毁了所有的文稿。屠格涅夫满怀着怨愤,写了悼文追悼果戈理。此后他又回到故乡,埋头阅读。读果戈理全部的作品,读俄国史及各种编年史,读古代叙事诗、神话和传说,思考俄罗斯人民的性格、心理、习俗与精神。然后以打猎和散步调剂身心。这是继《猎人笔记》后,屠格涅夫有意识地离群索居,思考自己创作的现状与未来。

其实每一个作家都有过这样的沉思时期,有些人从沉思里获得了新的出路,而有的人则从此停步了。且看屠格涅夫是如何确定自己未来道路的?

“我几乎对我冬季的隐居生活感到很满意,我会有时间沉思默想,尤其是目前我正远离一切文学和新闻的影响,处于孤寂之中,更能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只有当我身上不再有文人气息时,我才会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这是屠格涅夫对独居日子的思想记录。当时的屠格涅夫已经淡化了《猎人笔记》的荣耀,徘徊在文学创作的十字路口。他知道自己是可以写出那种具有思想深度和内容力度的大作品的,但题材与注意力究竟应该放在哪个社会阶层呢?放在俄国下层亦即农奴与农民身上吗?仔细想想他们的精神面貌与社会处境吧!他们在沙皇的统治下被敲骨吸髓,却还是要跪呼上帝保佑沙皇,如此愚昧浑噩任人宰割,却甘受屈辱不思进取,那么他们怎么可能是社会的前途?何以成为社会进步的杠杆?何况在当时沙皇专制的高压下,谁又能如实描写农奴制度的那些罪恶月黑暗?——想到这里,屠格涅夫眼前一亮:俄国社会的精英阶层是由先进的贵族知识分子和平民知识分子构成的,他们才是社会的中坚,是黑暗中的光明,是俄国的未来。豁然开朗的屠格涅夫找到了方向,也找到了今后创作的主人公,为以后的长篇小说创作奠定了基调。

屠格涅夫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头发就全部白了。四十三岁时,是继《罗亭》、《阿霞》、《贵族之家》、《前夜》之后,献出了又一伟大的杰作《父与子》。他觉到了自己的衰老,所以借助主人公巴扎洛夫的形象塑造,赞美了这样一种灵魂:永不妥协地批判、否定、搏斗。

1883年9月3日下午,六十五岁的屠格涅夫因背椎癌死于巴黎附近的布日瓦尔。当他的遗体被运送回俄国以后,坟墓与别林斯基为邻。尽管俄国的知识分子为他举行了葬礼,但沙皇政府严禁一切悼念活动。一支书写优美的伟大之笔,从此停住了。

他丰繁的一生有许多值得我们研读的地方,但我们为更要紧的是,应当经常从他作品的字里行间感悟优美的力量,因为是他把小说当作一门真正的艺术造就在小说艺术的历史进程中。在使小说艺术如此优美的典范中,他的山峰明显高一些。

米兰·昆德拉的笑

米兰·昆德拉是唯一可以让我听到其笑声的当代世界文学大师。2006年里,由于我个人生命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变故,我发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当中,我几乎无法阅读别人的作品,只有米兰·昆德拉的笑声令我着迷,令我沉溺其中,以致几乎中止了我的文学创作。当全部的阅读告一段落后,我感到回味、分析他的笑,颇有必要。

米兰·昆德拉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