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一瞬的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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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布被秋宵梦觉 眼前万里江山(2)

虽然时值冬日,圣母堂改建的战时医院里仍然显得闷热,到处弥漫着血腥、排泄物、汗臭的味道。金陵保卫战一打响,这所距离阵地较近的临时医院便收容了大量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医院很快人满为患,伤病员超过了它能容纳的几倍数量。罗卿卿前来慰问伤员,看到医院人手极度短缺,立刻召集起一些女界的志愿者前来增援,自己也留下来帮忙,整日不离医院和病房。

“快!快!”走廊里匆匆抬过一副担架。

不知道为什么,正经过走廊的罗卿卿突然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担架旁边、一个满脸血污的战士对医护人员哭喊道:“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活南次长啊!”

南次长?南天明!一刹那,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似的。想跑上去看看,身体却僵住了,动弹不得。更有一种恐惧让她不敢上前,惧怕看到残忍的真相。

担架被抬进手术室。小战士扑通跪在门外,抱住头、呜呜哭泣起来。

“你的长官是……南天明?”

小战士听到背后有人问他,回头,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在总统府执勤时,他见过罗卿卿,只是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不敢确认,结巴着道:“瞿……夫人?”

罗卿卿点了点。

“是。我们长官是南天明。瞿夫人您要让他们救救我们长官!”

“你们长官伤的严重吗?”

小战士的眼泪又淌下来:“南次长说他已经不行了。他要我们继续战斗,不要管他。是我硬把他从阵地上背下来的。”

罗卿卿倒退了一步:“怎么会这样!”

小战士抽着鼻子道:“敌人太厉害,八十八师孙师长从城墙爬进城里,想渡江逃跑。南次长去劝他继续打。孙师长倒是被劝回去了,可是,南次长在回来的道上,正遇到轰炸机扫射,就中了枪……”小战士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罗卿卿反复地自语,心里空落落地发着冷,冷得浑身不住地发抖。她看看小战士,又看看手术室,又看向窗外。心慌意乱,目光根本找不到安定下来的地方。她想她一定要为天明做些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留住他的生命。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又能拿什么跟死神对抗?

她的目光终于牢牢地定在窗外的天空上。她一向不愿相信天地鬼神,这一刻,却忍不住向苍天默默祈祷起来。

就在医生给南天明做手术的时候。又有两名重伤员被抬到手术室外,等候手术。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

小战士奔向医生:“大夫,我们长官他怎么样?”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表情有些沉重。罗卿卿立刻走上去,道:“请尽全力抢救这位伤员。他是我的好友。”

医生道:“瞿夫人,每位伤员我们都尽全力抢救。只是,现在缺少必须的医药,设备也太简陋。这位伤员伤势非常严重,以现有的条件我实在无能为力。如果能够马上转送大医院,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那就立刻转院。”罗卿卿道。

医生满脸难色:“现在根本没有运送伤员的车子。”

“用我的车。我去护送。”

“不行啊,瞿夫人。瞿司令特意命令我们务必保证您的安全。汽车开在路上,正是敌机轰炸的目标,您怎能去冒这个风险!”

医生还要再劝止,护士走上来,想说什么,又碍于医生在跟罗卿卿说话、没敢开口。

罗卿卿猜到护士是来提醒该做下面的手术了,她不能耽误其他伤员的抢救,只好对医生道:“你放心去做手术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医生进手术室后,罗卿卿立刻命人把南天明抬上自己的专车。她坐进后车座,让天明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她一手拿着输液的吊瓶,吩咐司机道:“去金陵医院,要快。”

小战士手疾眼快地钻进汽车:“瞿夫人,让我照顾南次长吧。路上不安全……”

罗卿卿打断道:“没有时间多说,快开车!”

就在罗卿卿的专车冒险开往金陵医院的时候,敌人的侦察机发现了这所掩蔽在树林中的临时医院。不多时,三架轰炸机呼啸而来,成吨成吨的炸弹入雨落下。小教堂轰然倒塌,周围的树林变成一片火海……

南天明躺在后车座上,他睁不开眼,却看到满眼烈火,鲜血,滚落的头颅,烧焦的尸体……经过漫长的痛苦折磨,恍惚之间,他好像脱离了满身腥血的肉体。远处,一道巨大的光柱从天而降,那样柔和安详。光柱要把他带往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没有利益纷争,物欲横流;也没有英雄儿女,恩怨仇情。只有无尽的平静,长久的欣然。他想,那样的世界是他想去的地方。他朝光柱慢慢走去,慢慢走去,只是,脚步很沉,很重,心里好像仍有一丝羁绊,斩不断,理还乱,扰扰红尘,自己到底在留恋着什么……

“天明--你要活着。”

耳边,传来一声呼唤,那样的悲伤,那样的熟稔。是卿卿在叫他。

卿卿--这个名字,他原以为在内心深处已变得无足轻重,但是,这一刻,竟然如此沉重地敲击着他的灵魂。令他脚步凌乱,肝肠寸断。令他不得不驻足,深深回顾。苍茫人世,那颗迷茫游弋的心灵、似乎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倏然安住了。上帝把人一劈为二,在寻找的迷途上,他曾经以为她就是他失去的另外一半。他张着缺口,耐心等待,等着和她慢慢靠近。而,等待的结果,竟是眼睁睁看她成为另外一个男子失掉的“肋骨”。

那一刻,知道她爱上了别人,他多么从容,优雅地送出祝福,慷慨地帮助她得到幸福。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缺口还大张着,流着浓而腥的血。

“天明,求求你,活下去--”

卿卿的声音已经转成哽咽,她在为他哭泣。他有几分懊恼,加快了回去的脚步,不该让她哭,不应该。他对自己说过,不管得到失去,都要让她幸福。不能为她留住过往,也给不了她未来,至少,这一刻,他要回去,帮她分担一些悲伤,哪怕帮她擦一滴眼泪也好。他是多么不愿见到她哭泣……

“卿……不……要哭。”嘴唇艰难地翕张,他慢慢说出这句话。

“天明!你……在跟我说话?”罗卿卿把脸凑近南天明,“再跟我说句话好吗?啊,不,不,不要讲话。要保存气力。你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到时候,再跟我说话。说很多话。”

轰炸圣母堂的敌机,不久之后,就发现了这辆飞驰在路上的汽车。立刻嗡嗡地追击过来,向路面一连投下数发炸弹。

司机为躲避炸弹,紧急向道边打把。汽车一下子冲下道路,翻进路边的土沟里。

天空浓云聚集,太阳没进云层里。天气转恶,轰炸机放弃了低空侦查扫射,轰隆隆地向远处开去。

天上落下雪花,南方的冬天暖和,雪落地就化了。

小战士第一个从车窗里爬出来。顾不上浑身疼痛,急忙爬向后车门,连声呼唤道:“南次长!瞿夫人!”

小战士喊了好几声,才听到后车座上传来瞿夫人微弱的声音:“快……救南次长。”

这时候司机也从车子里爬出来,和小战士合力把南天明从车里抬了出来。

司机来拉罗卿卿:“夫人,您还好吗?”

罗卿卿没有把手递给司机,催促道:“我没事。快,把南次长抬去医院。”

“夫人,我们怎能丢下您!”

罗卿卿厉声道:“他命在旦夕,快去!这是命令。”

瞿夫人的口气坚决,司机和小战士只得从后车厢抽出担架,两个人抬起南天明向医院赶去。

罗卿卿强撑着身体,从车里爬出来。翻车的时候,她头部受了撞击,昏厥了一阵。这时候,只感到头痛欲裂,视野跟着模糊起来。腿上也疼得厉害,一摸、满手都是血。

身体一时站不起来,只好匍匐着、爬到旁边的树丛里。挣扎着坐起来,靠在树干上。抬起头、看到漫天翻飞的雪花,心中突然生出一阵酸楚,好像回到小时候,回到妈妈身边。她蜷缩起身体,紧紧护住腹部。感到孩子在里面轻轻动了下。

一瞬息,她的眼泪刷地掉下来。这时候、才意识到,经过这多变故,这么多波折,一直伴随着她,一直跟她不离不弃的,竟是这个孩子啊。原以为最弱小、最娇嫩的小生命,竟然有这样坚强的力量。多少次心力交瘁,几乎放弃,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才让她咬牙挺了过来。

“谢谢你,我的宝贝……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没有丢下妈妈。”她默默地流着泪、用双臂紧紧拥抱腹中的孩子,感到孩子也在里面静静地温暖着她。雪花轻轻地落在身上,却没有一丝侵袭的味道。好像一个个跳着舞的精灵,欢欣地从天而降,化进大地的怀抱,化成滋养,等待在来年春天催发出漫山遍野的生机。

北风凄惶,大地苍茫,雪花从窗外乱飞进来。崔炯明紧走几步,去关窗子。窗子关上了,手却扶在窗框上,看着窗外的乱雪,心里乱成一团。瞿东风吩咐他随时关注夫人的情况,刚才他给罗卿卿所在的圣母堂医院打去电话,竟然打不通。他立刻派人去侦察情况,得到的消息竟是圣母堂已被炸为平地!

崔炯明感到内心一阵刀割样的疼痛,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知瞿东风。

勤务兵进来禀告:“崔副官,司令让您去一趟。”

崔炯明走进指挥室,看到瞿东风正背着手,看着金陵地形图。瞿东风把崔炯明叫到身边,一指水西门地带的码头:“如果金陵不保,你让夫人在这个地方跟我会合。”

“夫人她……”

听到崔炯明的口气,瞿东风猛然回过头:“她怎么了?”

崔炯明听得出瞿东风的声音在发颤,虽然心里万般不忍,可是总得说实话,狠狠一咬牙关,道:“刚刚得到消息,夫人所在的圣母堂医院遭到敌机轰炸,只剩一片瓦砾。”

瞿东风转过头,面对地图,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崔炯明看不到瞿东风的表情。只看到瞿东风微微颤抖的背影,崔炯明能料到瞿东风现在正忍受何等煎熬。

“司令,毕竟没有得到夫人的准确消息。我看,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这句安慰说出口,崔炯明自己都觉得没有多少说服力。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瞿东风道:“给我拿支烟。”

崔炯明端来烟盒和打火机。

瞿东风抽出一支烟,拨了好几下打火机,也没把烟点着。“让我来。”崔炯明拿过打火机,帮着瞿东风点着烟。

瞿东风沉默着,慢慢吸完一支烟。

军靴踩过丢在地上的烟头,瞿东风道:“把通讯员叫进来。”

通讯员闻讯进来,听到瞿司令说道:“我命令:全体守军,誓与金陵共存亡。停泊港口的船只一律撤走。禁止任何部队渡江撤退。如有不听制止的,可以开枪射击。”

“是。”通讯员听令行礼,快速走出指挥室。

崔炯明心头一紧,他刚进来的时候,瞿东风还有撤退的打算,一支烟的功夫居然就改变了战略计划。他忍不住看向瞿东风,在瞿东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冷峻的平静。这副平静却让崔炯明浑身打了个寒颤。他俨然看到当初在晋安城时候的瞿东风。

看来,司令要破釜沉舟,下了不惜殉国的决心!

“司令……”

瞿东风扬手,打断崔炯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马上要去雨花台督战。但是你不要跟去。我要你保住性命,如果金陵最终失守,你代我转告父亲,我没有别的话,只恳求他一定将抗战最高指挥官之职做到底,只要能把敌人赶出国门,我虽死无憾。”

崔炯明只得听令,留在指挥部内。隔着窗户,看到瞿东风站在高台上,对将士道:

“忠诚义勇的官兵们,为国家民族而牺牲,虽死犹荣。现在各位官兵每人都是一个指挥官,立誓不让敌旗插在金陵!每个人注意掩护,避免敌人机炮轰击。敌人如果接近,即行沉着射击,子弹打完了,上起刺刀杀敌;刺刀杀断了,用枪柄击敌;枪柄击断了,用双拳打敌;双手打坏了,还要用牙齿咬敌!”

崔炯明眼前立时一片模糊,转过身,摸了一把泪水。看到瞿东风的书桌旁边,那张烧得只剩一半的纸。刚才看到瞿东风用打火机烧掉这张纸,他不知何意,这时走上前,捡起来一看,才知道是战争刚打响时瞿东风的誓师文告。

剩下的半张纸上,还能看到瞿东风笔力遒劲的几行字迹:

……

生为军人,死为军魂

后人视今,亦尤今人之视昔

吾何惴焉!

今贼来犯,决予痛歼

力尽,以身殉之

此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