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吹雪
14454400000043

第43章 守秋

“高高山上莫搞头,又出苞谷又出猴;要想夫妻同床睡,等到苞谷收上楼。”这是流行于我那大巴山区的家乡的一首民谣,民谣形象地反映了山区劳作的辛苦,说的是我们那一带的山区不产或少产稻谷,主要盛产苞谷,苞谷是每家每户的主食。每当到了夏秋之时,苞谷抽出天花,在每一根苞谷的腰上长出苞谷穗子的时候,为了避免遭到熊、獾、猴子、野猪之类的野兽晚上出来伤害庄稼,家家户户就会在野外的地畔用树木搭成一个寮棚守护庄稼。从此开始,直到苞谷成熟收获的前后两个多月里,每一个夜晚都得在野外护秋。

守秋的场面很是壮观,有的家里是男男女女一齐上阵,劳力单薄的家庭则轮番上阵,几乎每个家庭成员都有守秋的机会。我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亲自在那些山里的寮棚里待过。寮棚就在地畔,有的是将就地边的高大树木,在树与树之间横绑上一些木棒,然后铺上树枝、杂草之类;有的则是先砍好树木,再用树枝和野草搭一个大大的棚子。兴许是为了防备夜晚野兽或长虫伤人,人都一律地睡在寮棚里距离地面一定高度的上层。有的还在寮棚的周围堆上一些干枯的松枝、柏树枝或其他的杂树枝,预防万一遇上凶猛硕大的野兽时点燃篝火。

晚上吃过晚饭,守秋的人就都到了各家的寮棚里,也不点灯,静静地呆守在寮棚里,观察着周围山林里的动静。年长的除了吧哒旱烟的红火一闪一烁外,很少发出什么声音,除非是确实看到野物走进地里了,才会发一声喊,把野兽吓走;少年守秋总是静不下来,就会在寮棚里不停地敲着木头的梆子,或者干脆就敲着自家的瓷盆什么的,制造出声音,一方面吓唬那些敢于走近的野兽,一边给自己壮胆。那些精力充沛的壮年汉子则会躺在寮棚里不安分地吼着山歌,把那些流传了成百上千年的巴山情歌唱个遍,如果还是睡不着就很响亮地和邻近寮棚里的人喊话,胡乱地说一些浑话,甚至于与同龄人相互地对骂。

只有那些年轻媳妇或者大姑娘的寮棚里没有任何的声音,仿佛是有意地不让人知道她们的寮棚里有人,原来她们是既在观察着四条腿的野兽前来袭击庄稼,又在提防着那些两条腿的不安分或者不怀好意的家伙来袭击她们。别看她们在寮棚里无声无息,她们的眼睛可是贼亮贼亮的,耳朵也支撑起来不会闲着。山里的民风很是淳朴,那些两条腿的家伙很多时候都是假扮成野兽轻手轻脚地溜近她们的寮棚,然后发一声喊,狂笑着看她们受惊以后杂乱躲藏或者尖叫的狼狈相,占点无伤大雅的小便宜的也不是没有,那多半是针对那些同辈的嫂子级别的同龄人,都是乡里乡亲的,谁要是对人家大姑娘动手动脚那可是众人都不饶的。

那些躲在黑暗的林地里的野兽把人的活动规律摸得很透,上半夜人没有睡着它们就很少出来。到了下半夜,寮棚里发出鼾声的时候,它们就会突然地窜进苞谷地里。黑熊和野猪既啃苞谷棒子,又践踏苞谷苗,很快就会踩踏一大片;猴子并不是像我们说的那样,扳了新的扔掉旧的,而是一次扳一大抱苞谷棒子窜进深林里去慢慢享用;还有獾,据说要在地里一口气吃饱才离开。它们进攻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军人攻占山头,等到人们听到响声吼叫的时候,它们大多已经吃得半饱了。黑熊会仗着它那硕大的体魄不把人放在眼里,慢腾腾地才消失进地边那黑魆魆的林地里;有的黑熊还会发泄一下没有吃饱的不满,甚至跑到寮棚的周围来挑衅,这时住在寮棚楼上的人只有点燃预先放在身边的干松枝,丢进寮棚附近的柴堆,让大火来吓退那些强壮的入侵者,熊看见火光起来了会很快地跑进山林里,在它跑动的时候你只听见树木杂草纷纷倒伏的声音,然后让你在寮棚里吃惊地发一个后半夜的呆,生怕那些不速之客再来骚扰。也有人准备了火铳之类的武器,到了特别危急的时候也只有扣响扳机朝天发射,让声音吓退那些入侵者,因为一个人是不敢针对那些庞然大物轻易动枪的,弄不好反而会招来那些亡命者的反攻。

我待过的一个寮棚在一片山林的深处,距离其他人家的寮棚较远。我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所在,并不为守秋,而是出于好奇想在夜晚有机会观看一下那些庞然大物的生活状态。寮棚的主人不仅友好地接待了我,而且还在寮棚周围做了充分的准备,堆了好几个柴堆以防万一遇上兽群好点火驱散它们,野兽惧怕的不一定是人,但火确实对它们有很大的威慑力。我不知道这里潜在的危险,当然有些不在乎,而主人却在乎守护我这样的一个人,已经不在乎夜里守护地里的庄稼了,为了我的安全考虑,他还叫上了两个同伴。寮棚孤独地丢在深山里,周围没有别的人家的寮棚,所以寮棚搭得很大,容纳我们四个人是没有问题的。上半夜他们让我好好地睡一觉,等有了动静他们再叫醒我,我赞同了他们的建议,迷迷糊糊之中听得见远处巡夜人邈远的歌声。主人是一个多少有点文化的中年人,他和同伴摆谈的是关于民间对对联的逸闻,他提到的上联好像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在同伴茫然不知怎样应答的时候,他给出了神秘的下联“男人压女人女人压床床压地地动山摇”,大家一阵好笑,在旷远的深山里传得很远很远。

他们的笑声让我没有了睡意,我伸一个懒腰想起来,突然我的手触到的是一条柔软的凉冰冰的绳子,我估计可能是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轻轻地用手电筒一照,一条硕大的青蛇正在蠕动,主人在我还没有从惊异里回过神就一把抓起青蛇丢进黑暗里去了,一边还在骂骂咧咧的。我从此没有了睡意,我始终在想为什么青蛇这个时候要跑来凑热闹呢,也是为了听一个多少有点色情意味的对联故事?只不知黑暗中它会游到哪里去。

为了实现我的愿想,大家只得沉默着等待,他们有的已经开始酣眠了,对他们而言期待的倒不是在这样的晚上遇上野兽,他们需要的是没有野兽出没的安眠,但为了我的一个奇怪的愿想,还得辛苦他们陪着我熬过一个夜晚。有了刚才“小青”的来访,我一时没有了睡意,眼睁睁地躺在那里尖起耳朵捕捉山野里的声音,野鸟在山巅上偶或哼叫几声,像是在招呼他们的孩子:有鸟父鸟母护着好好安歇,千万不要感冒。草虫欢快地低吟,不知是吸饱了夜露的惬意,还是在呼唤它们的情侣来共享夜晚的甜蜜美好;一些小动物,好像是地鼠、山鼠、松鼠一类,在林子里频繁地穿行,脚蹼在落叶上敲打出一串一串的密集的低音。到现在我才发现在我生活的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一个不为我所知的陌生领域,如果不是在那样的荒山野岭可能一生都不会感知到。

夜露上来了,有些丰水的树木滴答着几声轻轻微微的水滴,就在我似睡非睡的瞬间,很远的山地里人们慌乱地发出一片吼声,能够敲击的器具也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了,狗也发出急促的嘶吼。听那阵势,肯定是有动物开始袭击庄稼了。我们都做好了准备,但让我失望的是我看不见那壮观的场面。不久,那边的山地里归于宁静,轮到我们寮棚里的几个人开始紧张了,野兽在那面坡地没有收获,会跑到林子深处的这片坡地吗?果真过不了多久,我们寮棚周围的林子里刮起了一阵风,灌木和荆棘纷纷地向两边倒伏,一些断裂的树木和枝条发出鲜活的脆响,主人提醒我:来了,是来了。隐隐约约中苞谷地里像一片黑云在飘动,尚未成熟的苞谷被成片地踩倒,我为了不让苞谷受到重大的损失,借口想要看得更加清楚,让主人点燃了寮棚旁边的火堆。火光中我看清了,原来是一个黑熊的家族,两头大熊带着它们的三个小熊崽正在苞谷地里忙个不停,比农人收获庄稼的速度要快上十倍。由于有了火光,再加之我们的吆喝呐喊,熊家族很不情愿地离开了苞谷地,临走的时候像是示威一样来到了寮棚下边,我们只好在寮棚里投下火种点燃了所有的柴堆,浓烟和火苗起来的时候,熊家族才向林地深处走去,走在最后的那头不知是公熊还是母熊,还没有忘记懒懒地回望,我想它们是不是因为没有找到足够的食物,或者是我们搅扰了它们饕餮地享用美食,它有些愤愤不舍;或者像某些歹徒那样对搅扰了它们的好事发出警告和威胁。

经历了那样的夜晚,我明白了山里人家生存和生活的艰辛,守秋,原来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件快活而且浪漫的事情。那么,山野里有没有浪漫呢?就在我实地体验守秋的那年冬天,我再到山野里去拍摄白雪,我遇上了两家人办喜事,原来是缺少劳力的两家孩子在守秋的时候互相照应互相帮助,日久生情就好上了,他们的结合为守秋这一辛苦的劳作平添了浪漫的色彩,今后两家的寮棚就变成了一家的了。大山里像这样的事情肯定以前就有过,说不定很多山里人就是先辈们这样创造出来的。

时光虽然还没有流逝多少年,但问起守秋年轻人已是一脸的茫然。现在山里已经不再有人守秋了,很多的人去了山外的世界打工,林地大多退耕还林了,猎枪火铳已经收缴了,林子里的野兽多了起来,常有野猪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地跑进家猪的圈里搞点流氓活动,据说野猪与家猪的杂交都已经有好几个次生代了。现在的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延续了成百上千年的事情说没有就没有了,要想再去体验一次守秋也已经不再可能了,写下这样的回忆,算是对大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记录。回忆往往有一些温馨,就像我们不能忘怀《诗经》里那些唱着民歌生活的日子,虽然不再,但想起来还是有那么些美好。

2010年12月12~14日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