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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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香鸟儿

今年的春天和夏天要比往年到来得晚些,我仔细地观察过草木抽枝开花的过程,在时令上确实算是晚到了很久。

在我上课的教室外面有一棵古樟树,应该是香樟,我已经陪伴它经过了二十多年。年纪轻轻的时候,我用它被风刮下的枯枝生过火,燃烧的时候有一种闻嗅着很舒服的香气,颇有些提神的作用,一种沉甸甸的不轻浮的香。

年年都有鸟儿在上面筑巢做窝,繁衍它们的儿女,然后再把儿女打发出去,这一年的时光就流走了,来年又只好继续如此。

今年我有机会好好地观察鸟儿们在树冠里的饮食起居,因为我上课的教室在四楼,而且刚好和树冠齐平,而且靠得还很近,因而我得以知悉鸟儿们的生活。为了不打搅它们安宁平静的日子,我像一个偷窥者一样在一旁为它们守望。偷窥在今天是一个流行词,往往被人们赋予暧昧、色情乃至不道德的因素。其实,我觉得用这样一个词来描述对鸟儿们的观察是很贴切的,这并没有道德不道德的,因为我既不能加入鸟儿的日常生活,更不能干扰鸟儿的日常生活,所以只好用这样一个角色来观察鸟夫鸟妻鸟儿鸟女的生存状态。

我喜欢用这样八个字来概括鸟儿的生命状态,叫做:低头生存,抬头生活。你看,为了生存的需要,每只鸟儿都会低头注意着脚下的食物,无论虫子还是植物的果实;但鸟儿要说话要歌唱的时候,有哪个不是引吭抬头望着天空?而我们人却把绝大多数的时间用来注意地上,所以很难以超脱,而鸟儿却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除了吃饱,谁见过鸟儿戴过金银首饰,修建过银行和仓库?话语权是最为鸟儿看重的,所以有了话语权,鸟儿们就要抬头挺胸地发言,因为这是一种尊严。鸟儿可能没有我们人类的那么多讲究,一切都是率性而为,用不着看别人的眼色来行事,至于看不看鸟伴侣的心情,我实在不懂得。

樟树总是在几场大风之后抖掉了往昔的枯枝才开始萌发新枝嫩叶,黄亮亮的叶片像婴孩晃动的手掌,扇动春天的风情,鸟儿闻讯便飞进了林间。由于树冠距离地面起码有十米以上,鸟儿可以毫无顾虑地就在上面搭建自己的房舍,就像我们人建筑房屋时要找到稳固的地基一样,安稳是不需要考虑了。树围将近一米的大树承受些鸟儿的重量,简直可以不计算承载量。鸟儿就开始借了枯枝筑巢,一群一群的雀儿是不需要多少建筑面积的,一些大点的鸟也占不了几多空间,鸟儿更不需要建别墅藏娇。其他的人可能没怎么注意,但是我明白,每一处浓密的枝叶遮盖着的地方,都有鸟儿的家园。硕大的树冠可以说是鸟儿聚居的一个城市,只不知鸟儿是否也把这叫做城市,也推进城市化进程,但把这里叫做鸟市肯定是不恰当的。

凭我的观察,或者说偷窥,这树上至少住着好几十对鸟夫妻,其中个头最大的应该是布谷,斑鸠有时候也来,但我没有发现它的巢穴,它可能是来这鸟城市旅游观光的。布谷本来隐于树间是很难发现的,很多时候布谷的叫声近听好像在远处,远听又好像在身边,但在疏漏的枝丫间来回穿行的布谷还是逃不出我有限的视线。布谷是要到了一定的季节,比如小满、芒种的时候,才会叫得很欢的,那时人们仿佛才想起它可能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其实,它早就是我们的邻居了,只是我们今天楼上楼下的邻居反而陌生得形同路人,它早就在我们的身边生儿育女了,据说很多时候它都在实践和演绎一个成语,叫做鸠占鹊巢。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应该是不道德的,但鸟儿的伦理学是否这样讲,我实在说不清楚。

鸟儿其实是知晓我在偷窥它们的生活的,有时候它们故意朝着我鸣啾,就像是指责谩骂,也像是调侃幽默。个别时候它们也若无其事地表演一下生物体都会重视的交欢,像是在讽刺戏弄你,也像是在昭示它们生命情欲的旺盛。炫耀生命力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因为只有生命力旺盛才能确保种的延续,那些行为并不是耍流氓。

说鸟儿在偷窥我们,也是有确凿的证据的。在鸟儿们吃饱后安静地休养的时候,我会让学生的朗朗书声去打破它们的清梦。有时我的学生大声地读书,鸟儿就会在树冠上翩翩地飞,它们也开始以合唱的方式来应和,像是要一比声音的高低和清脆。我说鸟儿才是真正懂得什么叫做合唱,不像我们很多人把齐唱当成合唱。鸟儿的合唱是多声部的,而且声部分得很细,只是我们很多人没有听懂。有时候,教室里很安静,鸟儿就会来偷看我们,谁叫我们经常打扰它呢?它们会一扇翅膀碰上玻璃,让安静的教室里激起波澜,于是我就让孩子们大声地读书,尽管很多人的嘴上在读书,目光实际上在读鸟,我也不去过地的指责,因为能够和鸟儿和谐相处远比与人和谐相处更不容易。与人相处既有慈善,也有暴力,还有欺骗,但与鸟儿和谐相处需要的则是慈悲与善良。培养与鸟儿和谐相处的能力,也是在培养世间的平和与善心。

鸟儿说不定也很懂得这些,很多时候,特别是孩子们被我的讲述所吸引,聚精会神的时候,安静着的教室外面,鸟儿就会一排排地站在阳台上,朝着里面张望,不知是不是在欣赏我的独唱,但那神情却虔诚到感人的庄严,头一动不动地歪斜着,眼睛也很少眨动,我看不清它们是翻着青眼还是白眼,但确实是神清气爽地专注,绝不是我们很多人听本人讲话时自己却在下面心不在焉或唧唧喳喳。鸟儿是最有理由唧唧喳喳的,可是它们却不。是不是鸟儿听我上课比学生听课还认真和专注,我就没有去征询它们的意见,再去进行一番所谓的学情调查了。偶尔某一只鸟儿突然会短促地叫上一声两声,我想它是不是也被感动了,或者说是对我报以会心的一笑。我总觉得它的声韵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传说住在佛堂周围的鸟儿或者游鱼,听到钟磬和诵经的声音就会聚集屋梁或者浮游出水面,那是不是它们听到了神的诏谕呢?有一个佛家故事就讲,偏远深山里法师在古寺诵经的时候,七八只老虎都跑到佛堂门口来听,有一只老虎听到一半的时候想打瞌睡,法师轻轻地拍了一下它的脸颊,叮嘱它:听经的时候千万不要睡着了。可能教室外那一排排鸟儿也像是听经的老虎一样,那鸣叫的那只是真的感动了,还是想打瞌睡呢?我也想轻轻抚摸一下它的翎羽:听到不耐烦的时候你可以独自离开。要么是:遇到感动和高兴的事情你总是想和大家一起分享?

布谷鸟开始鸣叫的时候,我的学生也将毕业了,在鸟儿的祝愿和留别声中,我真的不想这一番景象就此停息。我想鸟儿这些有情生命也会有同样的感知。

林清玄在一篇文章中说,做了很久屠夫的人,脸上的每道横肉,都长得和他杀的动物一样。鱼贩子的毛孔里会流出鱼的腥味,在柜台里数钞票很久的人脸上的表情会冷漠势利得像一张钞票,在小机关当主管或作威作福的人脸会长得像格式僵化内容逢迎拍马的公文。那么,在窗外听久了书声的鸟儿呢?它们是不是也变得有了书卷气?如果是那样,我倒真的希望它们是一群书卷气的鸟儿,它们的翎羽就会扇动着书香的气息,世界就会因为它们而是另外一副模样。

2010年5月10日写于澡雪堂

此文获2010年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一等奖,发表于《当代写作》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