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吹雪
14454400000016

第16章 清明:清而明,春和景明

在一年的二十四节气中,清明的特别之处在于,唯有清明既是一个重要的时令意义上的节气,又是中国民间一个富含传统文化色彩的重要节日。我不想在本书中把任何一个节气写成炫耀抄书能力的文字,我同样不想把清明当做“清明节”来描述,不想像那些写点清明节来历的传说掌故,再东拉西扯地揉进去几句古诗词的写作者那样来写清明。那样做仅只是装模作样地附庸风雅,像一个老农怀揣着或屁股上悬着古意盎然的诗卷挥汗如雨地锄地,风雅而又做作。

今年的清明到来的时候,我有了一天难得的空余时间,可以一个人独自在田野和山林里寻觅、感受清明的物候特征。我用了大半天时间在田野和山林里行走,观察物候的变化。清晨,我在六点钟起来跑步,跑过的是一片山野,那时候天气有点凉,雾气环绕,凉得透彻,给我深切感觉的是山林里那些鸣噪的鸟,我不知道鸟儿是否也要过清明节,但我觉得鸟儿们早晨很忙碌,在林子间一边不停地穿梭,一边大声地说话或歌唱,是不是在举行一个清明诗会,我实在不懂。可以说,所有的鸟儿对早晨是最敏感的,鸟儿从来不像我们人类那样贪睡,因为它们没有备好的现成早餐,贪睡的结果只好自己挨饿。我有些时候总是觉得一天的开始是那些鸟儿迎来的,要是没有鸟儿,我们人可能不知道每天开始的时间,在我的窗外很早就有鸟儿呼叫我起床,尽管我并不知晓它们的名字。

园子里雾气很浓,浓得伸手都可以抓住,但结果抓住的是一种湿润的感觉。草叶的表皮模糊着一种类似家传了很久的金银玉器表皮上的那种包浆。春天的草早就抬起头来准备舒展,准备良好的发育,那一层潮润是它最好的营养。苜蓿草已经变得绿色充盈,张开三片叶呼吸着凉凉的地气,一滴两滴朝露浸湿叶片的边缘,那些耐不住寂寞的苜蓿已经开出了细碎的紫花,在初春的雾气里有那种早熟的孩子一样的孱弱。

李清照当年写“绿肥红瘦”的海棠可能是贴梗海棠,现在红颜已去,残留在枝头浓密的叶片后面,像是古典旗袍女子依稀的风韵。而那种被称做“解语花”的西府海棠仅仅剩下一个花片,“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难道是专门留下来等待着清明的到来作最后的告别?那该是真正的花解语、花解意,可是“世有解语花,凭谁解花语”,有几个人能够消受领会?

茶花的花期很长,从立春到清明尚未完全衰败,枝头红的、暗红的残朵虽是红颜已老,但茶花却驻颜有术,与花骨朵并存于枝头,像是半老徐娘与青春女子同处一室,并不甘心消逝的美丽颜面,还要陪护清明走一段时间。

樱花是这个时节最艳乍的花朵,一团一团地聚集在枝叶间,粉白里透着淡淡的粉红,是那种营养富足养尊处优却又缺少运动的丰满少妇,充满诱惑的秀丽容颜总是一时高傲,一时卑微,风情与寂寞同在,像是欲望饱胀而又落寞的心。

在绝大多数时候,清明都是有雨水相伴的。不知大家是否注意过,到了这一天,自古以来很多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下点雨,杜牧把清明与雨水联系了起来,读“清明时节雨纷纷”,感觉得那雨已经下了几个朝代,从古迄今,绵绵不绝。

清明有雨,落花纷纷,像是离人的泪,好像花开的目的就是为了伤春。

有雨已经够凄冷的了,再加上落花,把清明装扮得青涩而凄美。

但是,可能是受中国西南地区百年不遇的干旱影响,今年的清明没有降雨,人类追求丰硕的物质利益导致的结果是生存环境的巨大牺牲。

上午阳光很明媚,但有点沁凉;下午气温升高,而且天高地远。田野山林郁郁葱葱,草木葳蕤,一山一地的清气,再加上透明的阳光,真的是既清且明了。

田野里,油菜大部都结了荚,但顶端的花朵还在金灿灿地张扬,蜜蜂没有花盛时那么多了,菜花已经成了不甘被平凡的日常生活埋没的新媳妇,一边坠着一群娃一边还不忘打扮出几分艳乍,作着不屈的挣扎。野豌豆,地丁,车前草,都是最卑贱的植物,但往往卑贱的东西生命力却很顽强,自顾绿着,有的已经开出了紫花;而展开的豌豆花则是灵动的蝴蝶,在不停地颤动着翅翼。胡豆正在饱满,抽穗的小麦正在扬花灌浆,受孕的过程短暂而充满幸福,杂草总是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在麦苗的脚下铺成一层绒毯。田地里的活很少,这个时节是农人的春闲时光,我不知他们是否也像小麦一样开始孕育他们的孩子,但秋冬时候确实有很高的出生率,推算起来那种子也应该是春闲时节播撒下去的。其实又岂止是农人,远处游春的女孩儿正在半推半就羞羞答答地被男孩拥入帐篷,接下来他们该做的就是与春天密切相关的事情了。春天了,草木都在萌动一种叫做春情的心绪,人如果不发生点什么是对不住这样一个好季节的,特别是清明这样一个清而且明的日子。

由于天气的晴好,透明度很高的山坡上青翠的叶片反射着阳光,有一种镜面一样的虚幻感,但那茁壮的生机却是再真实不过的。白杨树嫩软的叶片像是幼儿善拍的巴掌,把春天的欢欣不停地摇动;黑桃树、香椿、黄荆,还有很多类似的树,总是把红褐色的细嫩枝叶摇摆成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马尾松的松花嫩黄明亮,如同国画中的明黄一样耀眼。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野刺和灌木,并不因为其无名而伤神,水色已经鲜活地渗入了每一个枝丫,以绿色而并不抢眼的皮肤为春天着上秀色。七里香是一个哲人,花朵细小就不以颜色诱人,洁白的素面难以引起人的过多关注,就把一缕缕的浓香散发给大地,花虽不出色却香气四溢,有一种初乳的特别,远远胜过人工香水的矫情,让你不注意也得注意,注意了不得不生发出真心的感动。有一种类似蔷薇的刺玫,单瓣的花在绿叶的陪衬下更见其胭脂一样的纯红,让你就像在千年前的某个路口突然碰上了穿着红旗袍的古典女子,情人一般的温香在抱。繁密的林子下面,是不停地窸窸窣窣的响动,地雀之类的小鸟儿不敢大张旗鼓地歌唱春天,只好一边觅食一边随意地浅唱,掩饰不住春的喜悦和内心由衷的兴奋,林子也因之而变得灵动。唱美声的鸟儿总是不显形的,嘹亮的赞歌总是那些远山里的大鸟唱出,悠远空濛。

山青了,草翠了。果树园子里的苹果和桃不再开出春花就会落伍了。不知你细心观察过没有,苹果花其实是一种很美丽的花,瓷白瓷白的花片,再加上花蒂处的那一抹红,就变得风姿绰约了。特别是那一绺红,就像是刚刚画过的红唇,妩媚恬静。桃花的娇羞注定要雨水来滋润,由于天旱,今年的桃花总是红艳不起来,就像正处于发育期的少女突然断了养分,显出一种营养不良的苍白。苍白的桃花缺少水色,就像缺乏打扮的村女,总是和美艳联系不起来。

是该有一场雨了,树木顶端雀舌一样地长满了嫩苔,用农人的话说那该叫做望水苔。也许今晚就有一场雨的,不然清明就难以真正地“清”起来。

2010年4月4~5日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