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硬的如刀,程鹏带着斗笠,斗笠围了一圈白纱,足有五尺多长,笼了他大半个身子。白纱被风吹得贴紧了他的前胸,后背则是张鼓,模样有些滑稽。透过一层纱边行边欣赏着周边的景致,他以前却未曾感受过。
叶纷飞牵着程鹏的手,并排而行,心中一动,就说道:“盆儿你看着雪后的景致多好,不如来做一首诗吧!”
程鹏道:“作诗?纷飞你还是饶了我吧!”
叶纷飞看着远处,说道:“前一次在嵩王陵中,你作了一句诗,远山青黛不知意,一抹金秋化彩蝶,却是极好!今日的雪景这么美,便再有感而发,作上一句,又不成么?偏就要你做一首!”
程鹏一停脚步,举目远眺。
目光透过了一层白纱望向远处的山景,白雪皑皑中,山已经不是青色,地也不是土色,更不见荒凉,剩下的唯有白……程鹏吸了口气,徐徐呼出,曼声道:“人间多少魑魅魍魉,一雪天下白!”
叶纷飞听得眼眸一亮,念道:“人间多少魑魅魍魉,一雪天下白,好好好……你这些日子经历颇多,能有这般感悟,真是好!”
程鹏自嘲道:“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咱们不带这么自夸的,免得让人听了笑话。”
叶纷飞听的好笑,反问道:“你这人何时要面皮了?”
程鹏道:“低调!一定要低调!”
叶纷飞摇了一下程鹏的手,说道:“诗词只是一句,却有些不美,应该将这首诗做的完整了才好,再想想……”
程鹏一抬左手,隔着纱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无奈道:“纷飞,你的盆儿真不是什么诗仙李太白诗圣杜甫,就连唐诗三百首都读不全,能做出这么一句来,都是主坟头上冒烟了,不能要求太高啊!”
叶纷飞道:“才不信你鬼话,光是你这两句诗,无论是意境,还是辞藻,都能甩秀才公八条街了,你不会作诗,秀才还不上吊?”
程鹏道:“那是他们水平不够。”
叶纷飞“哼”了一声,威胁道:“你作还是不作?”
程鹏眼珠一转,问:“作完了有什么好处?”
叶纷飞笑了声,纤纤细白的手指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的点了下,说道:“真够市侩的,不给好处,还做不出诗来么?哼哼,便告你听好了——这首诗做得好,娘娘让你亲一下,若是做不好,哼哼!”
“真的?”
程鹏听的心中一荡,心道:“这么高端的奖励,这首诗就算是憋尿了,也要憋出来!”暗暗下定了决心,程鹏便开始踱步前行,一步,一步,又一步,一共走了七步,然后就停住不走了,接着干咳了一声。
“咳——”
叶纷飞精神一震,莫非是诗已经做出来了?
程鹏这厮却说道:“刚刚不小心,唾沫呛气管儿里面了,再等等,就快出来了!”
“你耍我?”叶纷飞说着,两根手指就在程鹏的腰上扭了一下。
一夹,一扭,娴熟无比。
程鹏告饶道:“这个疼……哎,我又不是曹植,能够七步作诗,刚刚真的是呛住了,再让我走几步!”
叶纷飞道:“再走七步,做不出来,我就……”
她伸出自己的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做不出来,那就继续一个字——掐。
程鹏心中揣摩着诗句,嘴里却说道:“纷飞啊,你又不是曹丕,不用这样吧?那个曹丕当了皇帝,怕曹植和他抢,就对自己的兄弟说,天下人都说你聪颖过人,那就在七步内做出一首诗来,做好了没事儿,做不好就咔嚓……”
叶纷飞问:“然后那曹植七步做出了一首诗?”
程鹏道:“对啊……曹植走了七步,就做出了一首诗,这首诗是这样的: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当时曹丕听了这首诗,大觉愧疚,也可以看出曹植当时的心情了。”
叶纷飞知道他是拖延时间,却不上当,问:“你的诗呢,好了么?”
叶纷飞的手朝着程鹏腰上的软肉探去。
程鹏忙道:“好了好了。”
叶纷飞的手停顿了,道:“念来听听,可不许敷衍我。”
程鹏清理了一下嗓子,“恩恩啊啊”几声,又拖延了一些时间,才念道:“人间魑魅魍魉,一雪天下白。古往今来多少事,皆是沧海桑田,岁月轮回去。任豪侠,捉刀客,行世间,要问青天何在?天难从人愿!”
念诵之间,程鹏声音便大了一些,豪情渐生,一舒胸中意气,不求格律不求载体,只是随口而问:这世界上有青天么?天从来都是不遂人愿的。
人间魑魅魍魉,一雪天下白。
古往今来多少事,皆是沧海桑田,岁月轮回去。
任豪侠,捉刀客,行世间。
要问青天何在?
天难从人愿!
叶纷飞复述了一遍,只觉这一首诗甚好,眼眸不由明媚,赞道:“还说自己不会作诗,这一首诗却真不错,若是流传出去,必将为人称颂。也是,你觉诗词乃是小道……不夸你了,得意的!”
程鹏听的叶纷飞夸奖,正迎风负手,作一副高人隐士模样,却被最后一句打回了原形,撇嘴道:“这可是我第一次胡诌完一首诗!”
叶纷飞道:“以后多做一些,便有第二首,第三首了……”
程鹏将身一转,风吹在背后,原本贴在前身的白纱便鼓了起来,挨在了叶纷飞的身前,腆着脸讨赏,道:“纷飞,刚刚你说要是我做出了诗,就那个……是吧?”
叶纷飞眼中全是笑意,双手隔着白纱捧住了程鹏的脸,也不摘口罩,就那么的在程鹏脸上啄了一下,道:“就知道你这人,好了,咱们继续走吧,要是这么玩闹,还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嵩王陵!”
程鹏傻乐,倒走。
“对了……我好想吃亏了诶?”程鹏思维有些慢半拍,过了一阵,才是想通关节——刚刚的那一个吻不是长吻也不是湿吻,舌头都没有探险,更何况还隔着一层白纱一层口罩,简直亏大发了。
程鹏做恍然大悟状,叫道:“为什么我的脑壳刚刚当机了?纷飞,一定是你刚刚用了魅惑之术对不对?”
“魅你个头!”
叶纷飞有些气恼,亲也亲了,还说吃亏?究竟谁吃亏啊?于是便抬起脚,去踩程鹏的脚丫子。
程鹏忙抽脚躲闪,嘴里还嘻嘻哈哈的:“踩不到啊踩不到……”
“你踩不到,就是踩不到!”
程鹏一边躲闪,一边哼着怪异的调子,叶纷飞连连抬脚,就是踩不到程鹏,更恼了,干脆停下来,也不去追程鹏,只是一指他,哼道:“你站那里不许动!”
程鹏心道:“完了,这一脚肯定是要挨的,干脆长痛不如短痛……”于是他便停了下来,等着叶纷飞踩。叶纷飞这才狠狠的踩了一次固定靶,程鹏疼的脸都抽成了一团,发出了“嗷”的一声嚎叫。
这一番令行禁止,叶纷飞却极为满意,颌首道:“别玩儿了,咱们快些走路。”
程鹏那张紧急集合起来的脸一下回复正常,没有一点儿的痛苦模样,抬脚就走……就像刚刚发生的,不过幻觉一般。好吧,实际上刚刚叶纷飞也没用力踩,毕竟是自己的男人,玩儿闹罢了,怎么下得去重脚?
而程鹏那厮,也都是装的,为的便是博取叶纷飞的欢心罢了。
程鹏一边倒着走,一边故意用风鼓起的白纱去蹭叶纷飞,又走了二里左右,程鹏问道:“纷飞你说咱们去城里买些什么好?”
叶纷飞道:“那也要店铺开门才好。”
程鹏道:“哪有店铺不开门的?”
叶纷飞走慢了一些,嗔了程鹏一眼,说道:“闹够了没有?”
程鹏嘿嘿的笑。
就是这般一路走来,却到了嵩王陵下,程鹏却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继续沿着官道,朝锦州城去。叶纷飞随着他一道走,过了嵩王陵,才是问他:“刚刚怎么不进去?过而不入,为的什么?”
程鹏道:“嵩王陵的青石路上有两道沟,看见了么?”
叶纷飞道:“看见了。”
程鹏道:“我猜那是天机留下的,我见过他坐的轮椅,那个轮椅很沉,而且两道沟的宽度刚刚好……”
叶纷飞一笑,说道:“你倒是小心。”
程鹏道:“总之呢,先去锦州一趟,看看情况,再说这里……纷飞你听什么声音?”正是说话的功夫,他隐约听见了一阵声响,飘渺若是不存,却随风而来,听着像是唢呐锣鼓一类的东西,便问了出来。
叶纷飞凝神皱眉,耳朵一动,也听见了声音,说道:“我也听见了,在那个方向!”
叶纷飞随着声音来处一指。
万兽山……
程鹏扭头看去,白纱阻隔了视线,却看得不很清晰,而且太远了,人都是小小的黑点,比起雪地上黑色的灰尘颗粒都要小。程鹏说道:“也不知那里在做什么,左右无事,咱们二人就过去看一看!”
叶纷飞道:“也好。”
二人顺道去,走的很快,不时便已经能够看出那里的情形了。
万兽山下,有一百多人,有男女,有老少,都是一身黑衣,举着高高的麻纸白帆,上面的字迹还看不清晰,只是一些墨点,一杆一杆的,远远看去,像是拄着长戈,列阵而待的军士一般。
白幡的杆子上缠着一圈一圈碎碎的纸条,随风猎猎。
“咦?”
程鹏忽的眼睛一眯,朝着那里看去。
在那些黑色衣服的男女之前,是一个高台,高台上竟然盘膝坐着二人,二人是五六岁的孩童,穿着红色的肚兜,绿色的裤子,头上扎着辫子,盘坐在高台上,一动不动,高台之下则是柴……
柴堆得满满的,只是一眼,程鹏就猜出了这些柴的作用。就在高台的四周,则分成了八个方向,挂了一连八串纸灯笼,每一串都是六个,灯笼上有一些图案,只是距离太远,却看不清楚。
程鹏的脑中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叫什么已经忘了,只是记得里面的一段情节故事:
那是一个镇子,也不知为什么,举行祭祀活动,两个小孩被活生生的灌入水银,第二天的时候被人抬着,招摇过市。这一段情节他记得特别清楚——因为这个情节让他三天不敢自己睡觉。
这一段情节和眼前的情景慢慢融合。
程鹏似乎看到了一群人,抬着一男一女的童男童女,从锦州城出,一路上敲锣打鼓,唢呐声声,路边扔满了纸钱,在风中飞起,落下,像是雪……然后,他们来到了万兽山下,举行祭祀!
程鹏似乎看到了有人将两个孩子关进房内,给他们灌水银,便这样死去。
程鹏细了眼,目光锐利的像是刀,刀是杀人刀。
程鹏的手放在了剑柄上。
“该死!”
两个字,迸发于唇齿之间,森森阴寒,恍若来自九幽。
这样的事情,若是没有遇见也就罢了,既然遇见了,却不能够视而不见,程鹏目中寒光闪烁,道:“这些人,竟拿了孩子来祭祀,当真该死!”
叶纷飞伸出手,握住了程鹏的左手,柔声道:“冷静一些……”
程鹏闭了眼,再睁开,声音便平复了下来,“谢谢。”
叶纷飞指着万兽山下,说道:“盆儿,你现在有多么生气,也已经于事无补了,那两个孩子已经死去,而究其原因,无外乎那一场喷薄。万兽山喷出了一大块灰云,将天地遮蔽,这对他们来说,就是天怒!”
程鹏不说话,只是听着……
叶纷飞道:“要平息天的怒火,怎么办?”
程鹏摇头。
“对,你不知道,那些人也不知道,若是平日里,祭祀的时候,无非就是鸡鸭鱼肉,或者做一些寿桃馒头,上几根清香,但这却不够,又当如何?于是一些巫婆神汉便出来了,他们会告诉人要用童男童女祭祀,来平息天怒——这件事情也谈不上谁对谁错,这样的祭祀,古来就有,如今只不过是应时而出罢了!”
叶纷飞说的是事实,程鹏知道。
程鹏想了想,说道:“被牺牲的两个孩子!”
“被牺牲”是一个被字句,所以便不是主动的。
一个孩子又懂得什么?
程鹏的心中有杀气,淤积于胸。
叶纷飞摇摇头,说道:“过去看看吧!”
“好。”
自然要过去看看的。
程鹏的手握紧了剑柄,剑在鞘中吟。
程鹏朝着那群人走去,却一步一丈,一步一朵花儿。
他的脚落在洁白的雪上,便溅起一朵花儿,洁白的没有任何杂色,神圣的像是一朵白莲。白色的莲花托着他步步向前,步步生莲。
叶纷飞的脚下生了风,身形如同飘渺的云雾一般,贴着雪,跟着程鹏。
叶纷飞感觉到了程鹏身上的杀机之凛然,生怕出了什么事。
只是须臾之间。
程鹏走到了距离那群黑衣人十丈外的地方。
程鹏迈出一步又一步。
一朵花开,一朵花谢,花儿成了一条长长的线。
那群穿着黑衣的人看见了地上的白莲,却未曾看清程鹏的模样——他们只是看见了一顶白色的斗笠,以及白色的轻纱,还有一道模糊的身影。这番异象让诸人膝盖一软,纷纷跪在了地上。
程鹏所走过的地方,跪了一地的人。
程鹏上了高台。
高台上有两个盘坐的孩童,他们只是穿着红色的肚兜,绿色的裤子,模样分外可人。程鹏看着两个孩子,心中越软,杀气便越重。目光一动,程鹏便看见了一个脸上带着面具的人——唯一一个带着面具的人。
面具上画着鬼面,蓝色的眉毛,红色的眼睛,瞳孔的中心处是黑色的十字,脸惨白惨白的,舌头长长的耷拉出来。
程鹏看着那人,问:“你是何人?”
带着面具的人跪地叩首,磕头如捣蒜,声称自己是锦州城中的神汉,这次主持祭祀,乃是得到了官府的支持,为的是安定民心,颠三倒四的说了一番,程鹏却听得不耐,冷哼一声,问:“这二童男女是你杀的?”
面具人不敢抬头,说道:“回禀上神,这是送给您的祭品,您……”
程鹏心道:“难怪我一来,他们便跪了一地,原来是将我当成了邪神了!”不过想想也是,他行动太快,每一步溅起的雪,就像是一朵白莲花,也难怪如此了。程鹏对面具人说道:“你自裁吧!”
面具人身体忽而一僵,难以置信的抬头。
面具的孔洞后,他的眼中满是恐惧。
程鹏道:“你杀死二童男女,罪死,自裁,或者我送你上路!”一声利啸,程鹏不再给那面具人时间,忽而拔剑刺下,身如一道闪电一般自高台上飞掠而下,一剑自面具人的脑门贯穿而过。
青锋剑的剑刃上流着血,滴落在地,血是红的,热的,落在地上,化了雪。
跪伏在地的黑衣人都愣住了,也忘了恐惧,竟然看向程鹏。
面具人的死亡太过于突然,谁也想不到。
程鹏的目光落在这些人的身上,“哼”了一声,说道:“尔等是为从犯,虽然罪不至于死,但报应日后自来!好自为之……”对这些人,程鹏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便朝着人外走去,叶纷飞便等在那里。
叶纷飞叹了口气,问:“盆儿,心里舒服了些么?”
程鹏道:“舒服了一些,却还不够……该死的还有的活着,咱们这便去锦州城,等打听清楚了消息,便送他们一程!”
程鹏忽而笑了,但笑容却冰冷的仿佛可以冻结这个世界。
叶纷飞握住了程鹏的手。
她不知应该如何安慰程鹏,便握住了手。
这样她们的心便能连在一起,帮他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