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鹏已经不记得自己走了几遭,他只是一遭一遭的走,地上的青石上竟多出了五个脚印,每一个脚印的脚尖都指向了另一个脚印——五个脚印,一样的大小,一样的深,一样的长,却分不出左右!
程鹏的脚踩进一个脚印中,忽而起步,剑平直的自身边掠过……一条血线在黑气之中一闪而逝。
黑气已经淡了,淡的就要消失。
程鹏一步又一步,一剑再一剑,像是一头正在推磨的驴!
血落在地上便是一条红线,溅起几点细碎的血点。
程鹏每走一步,鬼长老的身上便会多出一道笔直的伤口——伤口显得凌乱,而随意,还有一些伤口竟然是重叠在一起的,有些地方的肉被划成了薄片,有些地方的肉则是变成了细碎的小丁。
那些直直的伤口正在流血,鬼长老此刻已经变成了真的鬼——一个浑身都是鲜血,看不出丝毫人样的鬼。
日已落,空气渐冷,便有夜风起。
天宇深邃的不知边际。
程鹏一圈圈的走,似乎永不会停下。
接着淡淡的微光,坤门诸女、白飞飞、金鹏都可以看见黑风中鬼长老的模样,怎么是一个凄惨了得?
白飞飞吸了口气,道:“不想一代魔教巨擎,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金鹏的脸已经苍白,在暗淡的光线下更显得憔悴。
他未说话,因为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力气。
他要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控制旋风上。
唐颖道:“却是令人唏嘘!”
旋风中本就淡薄的黑气忽而一散,程鹏的脚刚刚踏在东南方的一个脚印上,一间此景,身形便一停顿,而后一扭身,竟是一剑堂皇的朝着鬼长老的眉心直刺过去……程鹏的嘴角多出了一些阴笑……
程鹏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一剑便是他的决心。
剑就像是巍峨的山岳一般磅礴而去!
剑中有浑厚的力!
力有千钧。
鬼长老瞪大了眼,像两个丸子。
晶莹的丸子上倒影着剑的影——似乎这一刻剑的速度都变得缓慢了。慢慢的,一寸一寸,一分一分,接近了鬼长老的眉心。
剑——刺中眉心。
眉心有血。
剑透眉心而入脑,一震一荡,穿过了头颅,自后而出。
这仅仅便是一个瞬间的过程!
他只是进了一步,刺出一剑,人便已经死了。
程鹏持剑而立。
剑穿透了鬼长老的头颅。
程鹏不动。
鬼长老一死,旋风便散了,金鹏就觉自己一阵头晕,虚弱道:“这个魔头,总算……总算是死了,前辈——”
程鹏就那么站着,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金鹏的话。
金鹏忽而一惊,道:“不好,前辈莫非是中了那黑气?”
白飞飞道:“不会,那黑气适才已经敛去。”
金鹏道:“莫非是中了什么魔法?”
唐颖一皱眉,咬了下嘴唇,喝道:“坤门弟子听令,护住先生,直到先生醒来为止!”
诸女便将程鹏一围,谨慎戒备,不敢大意分毫。
适才和鬼长老对战,她们除了看着,却丝毫不能帮忙,自是心中有愧,故此现在程鹏需要守护,她们便立刻将人围起来,凝神戒备着。
白飞飞道:“唐师姐!”
唐颖问:“适才注意鬼长老的眼睛了么?”
白飞飞透过诸女身边的缝隙朝那鬼长老看去,却是皱眉,问道:“这鬼长老的眼睛可有什么不对?似乎有些惊愕的模样……”
唐颖道:“刚刚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先生在将剑刺入鬼长老眉心的前一刻,鬼长老的瞳孔便已经开始涣散了,这个过程很突然。所以我推测鬼长老应该是施展了元神出窍之法,元神上了先生的身,想要夺舍!”
金鹏一惊,问道:“这——如何是好?”
唐颖却是冷哼一声,言道:“那鬼长老是自寻死路,前辈无需担忧……先生何等堂皇之人,会怕一个小小阴神?”
金鹏道:“只是鬼长老魔功诡异,哎!”
众人无奈,只能等。
天全黑了,深邃的天宇上挂满了点点星子,暗的阴冷。
程鹏站在一圈女子中间,依然保持着杀死鬼长老的姿势,而他却恍若不觉……
程鹏头次清醒的进了梦中——他知道这是梦境,却淡然处之。
自伴他多年的单人床上起来,推门而出,外面是一个很大的院落,院前是用泥土制成的集子磊起的,远远的可以看见南边的青山,一回头,便是老家时候的土房。程鹏的嘴角忽而多出了一丝笑。
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约也不过如此了吧?
程鹏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走出了院门。
他很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么一个荒诞的地方——鬼长老。
程鹏心道:“也许这里叫灵台幻境更有味道一些!”
出了院门,周围的景色再变,竟是到了一处泥淖之中。
他再走一步,景色再变。
程鹏一步便是一景,那些景都是他曾看过的,他不知鬼长老会在何处,但只要他一步一步的走下去,鬼长老总会出现。
程鹏走过了小院,走过了泥淖,进了曾经的教室,见了曾经的同学,走过了公路,飞在了天上,落在海底,而后便进了殡仪馆的停尸间。
然后他便停住了脚步。
一团黑气便自洗手的水池上的水龙头中冒出来,程鹏眼中多出了一些神彩,身上亮起一层淡淡的白光,将周围照耀的秋毫毕现。程鹏的声音飘渺,像是天边的云彩,道:“鬼长老,你还能跑什么地方?”
黑雾在白光中纷纷散去,分解;一只浑身长满了人眼的怪手狰狞的扭曲,却发出了人声:“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鬼长老便是那只怪手。
程鹏看了那怪手一眼,只说了两个字:“恶心!”
程鹏身上的白光炽烈如日,将周围的一切都照成了白色的,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不存在任何的杂质。
怪手的身上冒出了一丝丝、一缕缕的黑气,在白光中左冲右突,却无路可走。
白光中,程鹏张开了双臂,哈哈大笑:“让阳光普照吧,黑暗的,终将逝去!”
于是那只怪手便有一根手指消失不见了。
中指在光中消失不见了。
……
“为什么?”
鬼长老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本身一切都很顺利,只要他夺舍了程鹏,一切的问题也都不会再是问题。但偏偏他就错了一点:他不应该上程鹏的身,程鹏太过于堂皇,太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他命不久矣。
程鹏人在光中,说道:“告诉你,你就不用死了么?你真傻……”
那只怪手只剩下了两根手指,一根是大拇指,一根是无名指,两根手指正在冒着黑气,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溃散,鬼长老的思维已经模糊了,混乱了,不由的跟着程鹏的话,很祥林嫂的喃喃不停:“是啊,我真傻……我真傻……”
程鹏嘿然道:“是,所以****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这个世界太危险,还是回你的火星去吧!”
怪手忽然成了一团黑气,黑其中竟化出了三个黑影:
一个黑影是一个面目阴厉的老者,须发都一根一根的,硬的像是钢针,身材高瘦,却面目呆滞。
一个黑影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眼中空洞而茫然,毫无生趣。
一个是一个婴儿,诡异的不动。
程鹏心道:“莫非这三个黑影,一个是鬼长老,另外两个,那个孩童和婴儿,就是被鬼长老夺舍的?真是作孽……超度一下吧。”
白光中程鹏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沉寂于自己的心中。
那初生的婴孩不要怨恨,便去重生,去看这多彩的世界。
那小小的少年啊……鬼长老已经死去,何处应是你的归魂?便去吧,重新开始一段生命的旅程。
鬼长老——你已经死去,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从虚无来,便回虚无去。
程鹏默默的在心中念了三句。
婴孩似乎笑了,融化进白光里;孩童的眼中似乎多出了一些神彩,而后便散的没了踪影;鬼长老身体如水波一般溃散,彻底归于虚无。
嵩王陵的上空,弯月如钩,月华如水。
坤门诸女围成了一个圈,将程鹏护在中间,程鹏的身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层淡淡的光,那光纯粹的莹白,不见丝毫的杂色。
月光照在白光上,二者交相呼应。
金鹏的脸色已经好看了许多,皱眉看着程鹏,喃喃道:“不知先生何时醒来!”
李诗雅站在不远处,眼睛通红,似乎哭过。她用力的捏着拳头,心里一遍一遍的暗暗祈祷:“老天爷,你一定要保佑老师平安啊,一定要让老师醒来,一定……”
夜有风起,嵩王陵显得很冷。
远处的松柏林中是一阵“沙沙”的婆娑声,那林间森森的黑暗,让整个嵩王陵都显得分外阴森。
程鹏身上的荧光忽而敛去,众人见这里有了动静,便都将目光集中了过去,心也在一时间提到了嗓子眼——
李诗雅用力的挥了一下拳,心道:“老师一定没事的。”
程鹏的眼睫毛轻颤了一下,便睁开了眼。
夜色里,月光下,那是一双怎样清澈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像是山上的深潭。
程鹏深吸了一口气,一低头,便拔出了剑。他也不擦去剑上的血,便将剑归鞘了,而后远远的眺望了一眼……青石路上落满了月白,淡淡的清冷,黑暗中依稀可见远处的青山模糊的轮廓。
他干咳了一声,说道:“已经没事了!”
坤门诸女纷纷叫道:“先生……”
程鹏看了诸人一眼,想了下措辞,说道:“鬼长老元神上了我的身,想要夺舍,已经为我杀死,魂飞魄散……时间不早,大家便歇了吧。”
唐颖道:“没事就好。”
李诗雅跑过来,抱住了程鹏,啜泣起来,再留下泪,哽咽道:“老师,吓死诗雅了……诗雅就知道,老师一定不会有事的,老师……”
“行了,别哭了,再哭就成小花猫了……”
轻轻的擦拭了李诗雅的眼泪,程鹏柔声安慰。
金鹏行礼道:“前辈。”
程鹏道:“明日再说吧,都回去休息!”
程鹏说罢便朝回走。
在灵台幻境之中和鬼长老斗了一番,程鹏已经很累——之前的累,是身体上的疲惫,而后面的累,则是来自于心灵。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躺进自己的棺材,闭上眼睛,好好的,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一觉睡到自然醒。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的时候,已经将近正午。程鹏出了石室,李诗雅正在门口,见程鹏出来,便说道:“老师,我已经给您准备了洗脸水,洗把脸。厨房里的蛇肉汤已经炖好了,还在热着,就等您起来吃了……”
程鹏听的心暖,一笑,问道:“诗雅,你就一直等在这儿?以后不要做这样的傻事了,知道么?”
李诗雅低头懦懦道:“可老师,诗雅很担心您!”
程鹏道:“这不没事儿么?”
随着李诗雅去洗了把脸,吃过了饭,师生二人便出了墓。外间的太阳正好,这个时候正晒的热乎乎的,很是舒服。程鹏站在青石甬道上用力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说道:“恩,还活着,感觉真好!”
李诗雅嗔道:“老师——”
“好好,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李诗雅这才甜笑。
程鹏道:“走走吧……”
李诗雅随着程鹏,沿着甬道走了起来,默默的,也不说话。
程鹏许久才是开口,说道:“诗雅,你说昨日被我杀死的那个鬼长老厉害么?”
李诗雅道:“厉害。”
程鹏道:“可他却被我杀死了。”
李诗雅不语。
程鹏悠然道:“强和弱,本来就没有绝对。一只老鼠会害怕猫,猫会害怕狗,狗害怕老虎,老虎却害怕大象,大象却害怕老鼠……就像那个鬼长老,如果昨日没有金鹏的风,没有我的剑,那大家都会死!”
李诗雅疑问道:“昨日究竟是什么情形?”李诗雅并没有看见昨日打斗的情形,她出来的时候,程鹏已经杀死了鬼长老。
程鹏将昨日情形简要一说,便连在自己梦中的斗争,也都和李诗雅说了。
李诗雅听的咋舌不已,却觉奇怪,就问道:“奇怪,老师。您说既然金鹏的风将鬼长老裹住了,鬼长老为何不走?鬼长老跑起来,金鹏不也无奈么?那样一来,各个击破的话,咱们谁是对手?”
程鹏一听,也是皱眉,疑惑道:“是啊,他怎么就在原地被风困住,而后被我用剑一下一下的划呢?”
李诗雅问:“是不是不能动?”
“不能动?”
程鹏一想,也有这个可能。
师生二人边走边说,走到了官道附近的时候,便回身朝上走,正遇见了金鹏。金鹏单手一礼,问道:“前辈无恙?”
程鹏道:“无恙、无恙。”
金鹏道:“这样一来,金鹏便放心了,昨日……”
程鹏一抬手打断了金鹏的话,说道:“说起昨日,有些问题还真想不明白……”他将刚刚李诗雅提到的疑问,以及自己的一些猜测和金鹏一说,金鹏却是一笑,说道:“前辈说的是这个?那鬼长老的确动不了!”
程鹏一挑眉,问道:“这又是为何?”
金鹏道:“他要施展魔法,便不能分心——那鬼长老下半身有些毛病,只能骑乘黄牛,行动之间,全也是靠了黄牛。昨日的时候,他一开始在施法和我对抗,无法驾驭黄牛,只能停留在原地,后来……”
后来谁知道程鹏歪打正着的一刀,竟然是杀死了黄牛,而金鹏的法术更是步步紧逼,让鬼长老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程鹏恍然道:“原来如此。”
程鹏心道:“鬼长老竟然是一个下半身残废的人?不过这个缺陷,一般的情况下还真不显眼。毕竟他施法的时候,黑气一展,只要将周围一罩,谁挨着了一点儿,便要被摄去魂魄,厉害的不得了,机动性自然也不必考虑了……”
当然,先遇到了金鹏这个鼓风的,后遭遇了程鹏这个耍贱的,也只能说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程鹏越想,便越感觉有理,自顾自的点了一下头。
李诗雅问:“一个残废都那么厉害?”
程鹏道:“一般残废更能下定决心,也对自己更狠,所以在同样的领域之中,往往是身有残疾的人,却做得更好。”
金鹏拍手道:“此言大妙。”
程鹏问:“许山呢?怎么不见人?”
金鹏道:“许山说要写一些东西,也不知道要写什么,正在房中。”
“哦。”
三人沿着青石路,且走且说。
走到了昨日程鹏踏出的五个脚印跟前的时候,三人却停下了步子。
地上的脚印还在,血也在,却已经干了。
鬼长老的尸体却已经不见。
程鹏问:“这个鬼长老的尸首扔哪儿了?”
金鹏道:“前辈,这鬼长老的尸首并无人动弹,今日一早出来,我们便发现鬼长老的尸体化为了粉尘,落了一地。故而我们只是将那些粉尘扫进了路边的林子里……”
“化为了粉尘?”
程鹏心下疑问,便想到了他初来乍到时所见的那个道士。
那道士便也化为了粉尘,一般无二。
这其中又有什么样的关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