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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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哲学

我剪除哲学的晦涩,为它嫁接上诗的含蓄。

有的人喜欢用哲学语汇表达日常的体验,我喜欢用日常语汇表达哲学的体验。

人们厌恶了大而无当的体系、言之无物的长文。

新鲜的感受有活泼的生命,硬要把它钉在体系的框架上,只成了死去的标本。深刻的哲理有含蓄之美,硬要把它溶解和稀释在长篇大论中,只剩下了一杯白开水。

哲学家在大海边漫步、沉思,把珠贝拾回家珍藏起来,却把灰色的海滩留给读者。

我听见大海在呼喊:还我珠贝!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最古老的哲学作品都是格言体或诗歌体的。从什么时候起,哲学板起了论文的刻板面孔?

古希腊有隐逸哲人,有逍遥学派、花园学派,哲学家们在户外、在大自然中思考宇宙和人生。我猜想,哲学完全学院化、体系化是中世纪神学兴起以后的事情,随着哲学所追问的那个“绝对”化身为上帝被关进教堂的四壁,哲学家们也就作为上帝的仆人被关进了学院的四壁,专事构造体系以论证上帝的权威。上帝死了,但仆人积习难改,总要论证点什么。

我偏爱那些用随笔、格言、手记等散文形式写作的哲学家,我喜欢徜徉在哲学的散文天地里。这里较少独断的论证和说教,有更多的质朴和自然,更多的直觉和洞见。这里没有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用不着为了体系的需要而拉长或截短活的感觉和思想。

如果说体系巨构犹如巍峨的哥特式教堂或现代摩天大楼,那么,好的哲理散文就像一片清新的原野,当我从前者步入后者时,顿觉精神爽朗,新鲜空气扑鼻而来。

我工作了一整天。我的工作是研究哲学,也就是说,对别人的思想进行搜集、整理、分析、评论,写出合乎规范的“论文”。现在我累了,我决定把夜晚留给自己,轻松地休息一下。于是,我翻开了蒙田的随笔,读上几页,或者翻开我的小本子,写下自己的随感。这当然不算研究哲学,可是我觉得自己比白天研究哲学时更是个哲学家了……

我于哲学一直是个闲人游客,凡见挂有“闲人莫入”、“游客止步”招牌的严肃去处,便知趣地规避。我怕那里面的气氛对我的健康和我的哲学均为不利。

有的人惯于从一小点感受演绎出一大篇玄妙的哲理。可惜的是,在这座他自己营造的哲学迷宫里,他自己也常常迷路,找不到充当他的向导的那一小点感受了。

新的哲学理论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其中只有很少的哲学,多半是学术。随着文明的进化,学术愈来愈复杂了,而哲学永远是单纯的。

我深信哲学家与艺术家是相通的。诗人的心灵,哲学家的头脑,这两样东西难道能够分开吗?对人生的强烈感受难道不是必然会导致对人生秘密的探索吗?艺术难道不就是对人生之谜的解答吗?艺术家和哲学家是气质相似的人,他们都是不实际、不世故的,进入他们视野的是人生和宇宙的大问题。

艺术与性,哲学与死,均有不解之缘。艺术用审美净化性的烦恼,哲学用智慧净化死的恐惧。但是,性的癫狂一方面给人以个体解体即死的体验,另一方面又是种族生命延续即抗拒死的惟一手段。所以,性兼是死和死的拯救。那么,艺术是否也兼是哲学和哲学的拯救呢?

诗借瞬时把握永恒。哲学想直接把握永恒,但做不到,最后只好向诗求援。

春天是诗人的季节,秋天是哲学家的季节。

哲学家生活在永恒中,诗人生活在瞬时中,他们都不会老。

当一颗敏感的心灵被根本性的疑问刺伤,因而寻求治疗的时候,它就会走向哲学。有一种不寻常的激情非人类脆弱的心灵所堪忍受,哲学是对这种激情的治疗。但是,治疗并非熄灭激情,使心灵归于冷漠麻痹。诗宣泄激情,哲学则把激情转向深沉的思考。

一个小女孩坐在洒满阳光的台阶上,眯缝着眼睛,一个朦胧的疑问在她的小脑瓜里盘旋:“我怎么会到这世界上来的?”

我悄悄走过她的身旁,回到屋里,把所有的哲学书籍都藏了起来。

福克纳在加缪猝死那一年写道:加缪不由自主地把生命抛掷在探究惟有上帝才能解答的问题上了。其实,哲学家和诗人都是这样,致力于解开永无答案的人生之谜,因而都是不明智的。也许,对人来说,智慧的极限就在于认清人生之谜的无解,因而满足于像美国作家门肯那样宣布:“我对人生的全部了解仅在于活着总是非常有趣的。”

正常人只关注有法可想的事情,哲学家总是关注无法可想的事情,二者的区别即在于此。

一种回避生命的悲剧性质的智慧无权称作智慧,只配称作生活的精明。

凡是有良好的哲学悟性的人,必定有过对于死亡的隐秘体验和痛苦觉悟。这种体悟实质上是一切形而上思考的源头,不从这源头流出的思考就决非真正形而上的。因此,差不多可以把对死亡的体悟看做衡量一个人的哲学悟性的标志。

有的人很聪明,很有理解力,甚至也很真诚,但没有对死亡的体悟,你就很难和他作深入的哲学对话。

人们常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其实,哲学与时代之间的关系决非这样简单。有时候,哲学恰好是非时代(永恒)、反时代(批判)的,它立足于永恒之根本,批判时代舍本求末的迷途倾向。

哲学不是公共事业,而是属于私人灵魂的事情。

任何一种哲学的核心都是非政治的,政治色彩仅是附着物。绝对,终极,永恒,——怎么能是政治的呢?

哲学是一个产妇,从她腹中孕育出了一门门具体科学。哲学的每一次分娩都好像要宣告自己的末日,但哲学是永存的,这位多产的母亲一次次把自己的子女打发走,仿佛只是为了不受他们的搅扰,可以在宁静的独处中悠然思念自己的永恒情人——智慧。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哲学家从来就有“仁者”和“智者”两类,所以他们所“见”出的哲学也从来就有唯“仁”(人本主义)和唯“智”(科学主义)两派。

既然人性不能一律,为什么哲学倾向就非要一律呢?我主张哲学上的宽容。但宽容是承认对方的生存权利,而不是合流。

对哲学的相反理解:一种人把哲学看做广义逻辑学,其对象是思维;另一种人把哲学看做广义美学,其对象是心灵的体验。不断有人试图把这两种理解糅在一起,但结果总是不成功。

理性强的人研究自然,追求真,做科学家。意志强的人研究社会,追求善,做政治家。情感强的人研究人,追求美,做艺术家。

哲学家无非也分成这三类,何尝有纯粹的哲学家?

有艺术家,也有哲学家。有艺匠,却没有哲学匠。演奏、绘画如果够不上是艺术,至少还是手艺,哲学如果够不上是哲学,就什么也不是了。才能平庸的人靠演奏、绘画糊口,还不失为自食其力,靠哲学谋生却完全是一种寄生。

所谓哲学家包括四种截然不同的类型:政客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做谋权的手段,庸人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做饭碗,学者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做纯学术,真正的哲学家把哲学当做生命。

但是,真有政客型或庸人型的哲学家吗?圆的方!

可怜那些毫无哲学素养的人,一旦陷入哲学的泥坑,便无力自拔,只好在坑里搅动泥水,以证明他们也在从事哲学。

我不想与以哲学为职业的专家讨论哲学,宁愿与热爱哲学的门外汉交谈——但也不是谈哲学。

哲学和宗教是痛苦灵魂的收容所。许多人怀着无可排遣的生命的苦恼,终于在哲学和宗教中找到了寄托。

可是,倘若有人因此决心献身哲学,却是一种误会。这就好比病人因为患病,便自以为获得了当医生的资格一样。何况吃哲学饭其实与灵魂毫不相干,不过是社会上说空话最多挣钱最少的一种行当罢了。

我知道献身宗教是可能的,但也和社会上那些吃宗教饭的人无关。

有一种人,善于接近名人而不善于接近思想,其从事哲学的方式是结交哲学界名流,成果便是一串烜赫的名字。我不禁想:就算这些名人并非徒有其名,他们的哲学难道和伤寒一样也会传染吗?

常有人问:中国能不能出大哲学家?我想,中国现在尤其需要的是不受传统、习俗、舆论、教条束缚的自由灵魂,人生和社会问题的真诚的探索者,出不出大哲学家倒在其次。

非理性主义哲学的流行也许比理性主义更严重地败坏了人的非理性。在理性主义时代,人的直觉、本能、情绪、体验不受重视,但也未受侵犯。这是一片原始森林,保持着非理性的自然面貌。自从非理性主义哲学兴起,哲学家们成群结队地闯入这个领域,没完没了地进行分析、解剖、砍伐,使非理性的感受丧失了其个人当下的独特性和生命的原始性,被符号化了,即理性化了。试问哪个时代像今天这样,有这么多哲学气十足的诗、小说、剧本、绘画、音乐?

关于现代西方哲学,人们知道些什么?一些人在糊里糊涂地受影响,另一些人又糊里糊涂地去批判,真是一笔糊涂账。所以,的确应该加以引导——不但对青年学生,而且对青年导师。其实,现代西方的大思想家恰恰是现代西方社会的严肃批判者,他们对于西方文明的反省表明:“全盘西化”是不足取的。因此,大可不必对现代西方思潮的引进感到神经紧张。

“什么是直觉?直觉就是创造性思维……”

许多时候,像这样用一个含义相近的名词代替另一个名词,人们就自以为做了解释,也自以为弄懂了。

做哲学家和读哲学系完全是两回事。哲学本质上只能自学,哲学家必定是自学成才的。如果说有老师,也仅是历史上的大哲人,他直接师事他们,没有任何中间环节。哲学系的学生中,有此自学能力的不足什一。

一般人追求可望也可即的东西,诗人追求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哲学家追求不可望也不可即的东西。

个人思维犹如人类思维一样,走着从混沌(感性)到分化(知性)到整合(理性)的路。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底的。有的人终生停留在第一阶段,其低能者成为可笑的老孩子,才高者成为艺术家。多数人在第二阶段止步,视其才能的高低而成为一知半解者或科学家。达到第三阶段的必是哲学家。

哲学家、诗人、音乐家、画家都有自己的行话。有时候,不同的行话说着同一个意思。有时候,同一种行话说着不同的意思。

隔行如隔山,但没有翻越不了的山头,灵魂之间的鸿沟却是无法逾越的。

我们对同行说行话,对朋友吐心声。

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区分不在职业,而在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