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才或有强的感情,或有强的理智,或有强的意志。全才三者俱强,因而要忍受最强烈的内部冲突,但也因此有最深刻的体验和最高的成就。最强的本能受到最深的潜抑,从而有最耀眼的升华。例如歌德。
真善美的统一,也许只是诗人的梦想,哲学家的逻辑游戏,道德家的说教。事实上,只有三者都弱,才能相安无事,如果它们都很强,碰到一起,不能不发生冲突。
一个人,一个民族,精神上发生危机,恰好表明这个人、这个民族有执拗的精神追求,有自我反省的勇气。可怕的不是危机,而是麻木。
心灵的财富也是积累而成的。一个人酷爱精神的劳作和积聚,不断产生、搜集、贮藏点滴的感受,日积月累,就在他的内心中建立了一个巨大的宝库,造就了一颗丰富的灵魂。在他面前,那些精神懒汉相比之下终于形同乞丐。
精神乞丐?可是精神的财富是可以乞讨而得的么,哪怕拥有者愿意施舍?何况,物质上愈是贫穷的人就愈知道金钱的价值,认识精神财富的价值却需要精神的眼睛,而精神贫乏的人必定也在精神整体上发育不良,他的精神眼睛是盲的,甚至连乞讨的愿望也没有。
物质上的贫富差别显而易见,于是穷人起而反抗,并且把带头揭露此种差别的人视为英雄和救星。可是,精神上的贫富差别惟有富者看得分明,倘若他直言不讳地揭露此种差别,就会被视为罪人,宽容一点吧,便是狂人和疯子。
物质上的贫富差别,受害者是穷人,他受肉体冻馁之苦。精神上的贫富差别,受害者是富人,他受精神孤独之苦。
一切精神的创造,一切灵魂的珍宝,到头来都是毁于没有灵魂的东西之手:老鼠、蛀虫、水、火、地震、战争、空气、时间……
我们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当它未被欲望、冲突、病痛折磨时,我们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灵魂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善与恶、理性与本能、天堂与地狱的角斗和交替,灵魂会是一个什么东西呢?
基督教的忏悔,在伦理上是虚伪的,在心理上又是必要的。没有这种自欺的坦白,基督徒如何能忍受良心的重负呢?不借自我谴责来宽恕旧恶,人如何有力量为新恶呢?异教不承认善恶的界限,基督教用忏悔消除善恶的界限,结果都为恶——人的本能——开了方便之门,殊途而同归。
一个行为有两个动机,一个光明,浮在表面;一个晦暗,沉在底里。当它们各居其位时,灵魂风平浪静。有谁想把它们翻一个个儿,灵魂就会涌起惊涛骇浪。
在幸福时,人也会有良心的斗争,但那良心是在脑子里,斗来斗去只是头痛。只有在苦难中,回首往事,良心发现,这时的良心才在心灵中,人才真正感到心痛。
我们的心灵上都罩着各式滤色镜,只允许某些种类的光线透出,遮住了另一些种类的光线。于是,连自己也无法看清自己内心的复杂的丰富的色彩。一切都合理化了,也贫乏化了。然后,滤色镜又对经过它过滤的即被它批准的心灵品质下判断,用道德上的自豪感来平息我们的不安。
当你做一件事,完全预料到它的坏结果之时,或者完全预料不到它的坏结果之时,坏结果发生了,你不会内疚。因为在前者,你可以承担责任,在后者,你可以推卸责任。
内疚发生在对坏结果有所预感但又希望避免的情形下,那时候,你既不能承担责任,因为你本来是想要避免的,又不能推卸责任,因为你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存心伤害一个人,或一个完全正当的行为无意中伤害一个人,都不会内疚。只有一个本身可非议的行为无意中伤害一个人,才会内疚。
假如你平白无故地每月给某人一笔惠赠,开始时他会惊讶,渐渐地,他习惯了,视为当然了。然后,有一回,你减少了惠赠的数目,他会怎么样呢?他会怨恨你。
假如你平白无故地每月向某人敲一笔竹杠,开始时他会气愤,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视为当然了。然后,有一回,你减少了勒索的数目,他会怎么样呢?他会感激你。
这个例子说明了人类感激和怨恨的全部心理学。
早年受挫的小愿望是怎样地困扰着我们啊。一位著作等身的大作家,也许会念念不忘要在拒绝刊登他的处女作的某个小刊物上发篇东西。一个享尽山珍海味的大富翁,也许会把贫困的童年时代求而不得的某种小点心视为最美味的食品。
文明之对于不同的人,往往进入其不同的心理层次。进入意识层次,只是学问;进入无意识层次,才是教养。
有两种人最不会陷入琐屑的烦恼,最能够看轻外在的得失。他们似是两个极端:自信者和厌世者。前者知道自己的价值,后者知道世界的无价值。
世上许多事,只要肯动手做,就并不难。万事开头难,难就难在人皆有懒惰之心,因为怕麻烦而不去开这个头,久而久之,便真觉得事情太难而自己太无能了。于是,以懒惰开始,以怯懦告终,懒汉终于变成了弱者。
意识形态和人生智慧是两回事,前者属于头脑,后者属于心灵。人与人之间能否默契,并不取决于意识形态的认同,而是取决于人生智慧的相通。
一个人的道德素质也是更多地取决于人生智慧而非意识形态。所以,在不同的意识形态集团中,都有君子和小人。
社会愈文明,意识形态愈淡化,人生智慧的作用就愈突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愈真实自然。
一本浅薄的书,往往只要翻几页就可以察知它的浅薄。一本深刻的书,却多半要在仔细读完了以后才能领会它的深刻。
一个平庸的人,往往只要谈几句话就可以断定他的平庸。一个伟大的人,却多半要在长期观察了以后才能确信他的伟大。
我们凭直觉可以避开最差的东西,凭耐心和经验才能得到最好的东西。
天性健康者之间容易彼此理解,天性病态者之间往往互相隔膜。原因何在?
套一句托尔斯泰的话——
健康与健康是相似的,病态和病态却各不相同。
友谊是宽容的。正因为如此,朋友一旦反目,就往往不可挽回,说明他们的分歧必定十分严重,已经到了不能宽容的地步。
只有在好朋友之间才可能发生绝交这种事,过去交往愈深,现在裂痕就愈难以修复,而维持一种泛泛之交又显得太不自然。至于本来只是泛泛之交的人,交与不交本属两可,也就谈不上绝交了。
人品和才分不可截然分开。人品不仅有好坏优劣之分,而且有高低宽窄之分,后者与才分有关。才分大致规定了一个人为善为恶的风格和容量。有德无才者,其善多为小善,谓之平庸。无德无才者,其恶多为小恶,谓之猥琐。有才有德者,其善多为大善,谓之高尚。有才无德者,其恶多为大恶,谓之邪恶。
懦弱:懦则弱。顽强:顽则强。那么,别害怕,坚持住,你会发现自己是个强者。
在较量中,情绪激动的一方必居于劣势。
有精神洁癖的人在污蔑面前最缺乏自卫能力。平时他不屑于防人,因为他觉得防人之心也玷污了自己精神上的清白。一旦污水泼来,他又不屑于洗刷,他的洁癖使他不肯触碰污水,哪怕这污水此刻就在他自己身上,于是他只好怀着厌恶之心忍受。
当我们被人诬蔑,加以莫须有的罪名时,我们愤怒了。当我们被人击中要害,指出确实有的污点时,我们更加愤怒了。
我们喜欢听赞扬要大大超过我们自己愿意承认的程度,尤其是在那些我们自己重视的事情上。在这方面,我们的趣味很不挑剔,证据是对我们明知言过其实的赞扬,我们也常常怀着感谢之心当做一种善意接受下来。我们不忍心把赞扬我们的人想得太坏,就像不放心把责备我们的人想得太好一样。
很少有人真心蔑视名声。一个有才华的人蔑视名声有两种情况:一是他没有得到他自认为应该得到的名声,他用蔑视表示他的愤懑;一是他已经得到名声并且习以为常了,他用蔑视表示他的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吗?好吧,试着让他失去名声,重新被人遗忘,他就很快又会愤懑了。
一个姑娘说:“我自己是自己的人质。”什么意思呢?
她或许是说:我自己掌握着自己的命运,我把自己抓在手心里,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是多么自由。
她或许是说:我处在自己的暴力之下,作为自己的人质,我已经丧失自由,不断受自己的折磨,甚至终于要被自己枪毙。
一颗阴郁的灵魂。同一个自我,既是狱吏,又是囚犯;既是施虐者,又是受虐者。她把心灵的门窗封闭起来,只是为了更尽兴地鞭笞自己。人间给她的欢乐太少,她就在自己身上施行报复,同时也向人间报复——她囚禁自己就是为了不把自己交给人间。
当我们缺少一样必需的东西时,我们痛苦了。当我们渴求一样并非必需的东西而不可得时,我们十倍地痛苦了。当我们不可得而别人却得到了时,我们百倍地痛苦了。
就所给予我们的折磨而言,嫉妒心最甚,占有欲次之,匮乏反倒是最小的。
嫉妒是对别人的快乐(幸福、富有、成功等等)所感觉到的一种强烈而阴郁的不快。
在人类心理中,也许没有比嫉妒更奇怪的感情了。一方面,它极其普遍,几乎是人所共有的一种本能。另一方面,它又似乎极不光彩,人人都要把它当做一桩不可告人的罪行隐藏起来。结果,它便转入潜意识之中,犹如一团暗火灼烫着嫉妒者的心,这种酷烈的折磨真可以使他发疯、犯罪乃至杀人。
成功有两个要素,一是能力和品质,二是环境和机遇。因此,对成功者的嫉妒也相应有两种情况,一是平庸之辈的嫉贤妒能,另一是怀才不遇者的嫉世愤俗。
当嫉妒不可遏止时,会爆发为仇恨。当嫉妒可以遏止时,会化身为轻蔑。
在仇恨时,嫉妒肆无忌惮地瞪视它的目标。在轻蔑时,嫉妒转过脸去不看它的目标。
强者和弱者都可能不宽容,但原因不同。强者出于专横,他容不得挑战。弱者出于嫉妒,他经不起挑战。
真正的精神强者必是宽容的,因为他足够富裕。嫉妒是弱者的品质。
嫉妒是蔑视个人的道德的心理根源之一。每一个人按其本性都是不愿意遭到抹杀的,但是,嫉妒使人宁肯自己被抹杀也不让更优秀者得到发扬。在一概抹杀之中,他感到一种相对的满足:与损失更大的人相比,他几乎可以算是获利了。
理性早熟者的危险是感性发育不良。凡别人必须凭情感和经验体会的东西,他凭理性就理解了。于是就略去了感性的过程,久而久之,感性机能因为得不到运用而萎缩了。
浪漫主义的可笑在于失去了欣赏者。
无聊是对欲望的欲望。当一个人没有任何欲望而又渴望有欲望之时,他便感到无聊。
朋友们开玩笑,要建立一门隐私学,包括各个分支:隐私心理学,隐私社会学,隐私伦理学,隐私美学……
隐私是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对隐私的暴露欲和窥视欲,也许是文化的动力之一。
社会的隐私度与文明度成反比。社会愈文明,对私生活就愈宽容,隐私就愈少。
每个人承担隐私的心理容量是一个常数,因此,隐私超负荷,或宣泄渠道堵塞,都会造成心理疾患。
隐私,心灵中最黑暗也最光明的一隅,在那里,“自我”在密室中赤身裸体。
分享隐私,人际交往中最猥亵也最神圣的一刻,爱与恨、信任与猜疑的焦点。
我买了一张书桌,抬回家,才发现桌面上划破了一块。于是,几个钟点内,老是看见这斑点,老是想着这斑点。整张桌子不见了,浓缩成了这一个斑点。当它不属于我时,我对斑点视而不见,那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缺点。一旦它属于我,就是怎么也看不顺眼的致命弱点了。物如此,人是否也如此呢?
她们谈得很热烈。
“我这道题错得太冤枉……”
“是呀,我明明复习过的,可当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谈话按照这相同的方式进行着,各人只是说着自己的事,可是居然互相能接上茬,居然没有中断,居然很热烈。
交谈往往如此,每人都乘机发泄一下谈谈自己的热望。女人尤其如此。
一个幼儿摔倒在地,自己爬了起来。他突然看见妈妈,就重新摆出摔倒的姿势,放声大哭。
我们成年人何尝不是如此。试想种种强烈的情绪,愤怒或痛苦的姿态,如果没有观众在场,其中有多少能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