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木熏是谁?”
方东一在隔日的午餐桌上,向刘堪追问最后出现在梦境里的名字。
这时,太阳距离他们的头顶好像只有一公尺的距离,毒蛇猛兽似地吐着火舌。
“高木熏?什么高木熏?”
刘堪含糊其辞,嘴里塞满食物,显然饿坏了。
“昨天。”
“确切地说,是今天早上。”
“你快睡着的时候说:‘电脑开了,屏幕上有字,写着禾丰商事,高木 熏’。”
“到底什么意思?”
刘堪放下搅拌色拉的小叉子。
“我说了么?”
“千真万确。”
“真说了……”
刘堪有种被方东一识出破绽的郁闷。
方东一盯紧他的瞳仁,不准备放过他。
“怕是那男人的名字。”
他躲躲藏藏,低声回答。
“你是说,梦做到最后,出现了有关陌生男人的信息?”
“也许是我眼花了。”
“每次都这样么?”
“什么每次?”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信息只是偶尔出现,还是每次都有?”
刘堪沉默下来。
“好吧,现在,让我来帮你整理一下,如何?”
方东一认为是时候把他们之间那张该死的窗户纸捅捅破了。
“几个月前,一场意外车祸让你失去了妻子。”
“之后不久,你便开始做起有关她和一些陌生男子偷情的噩梦。”
“梦中,你只看得见你的妻子,却认不出那些男人。”
“而每次梦境结束时分,又都会出现一个有关那男子的、好像确有其人似的身份信息,所以,你才会被这样的梦所迷惑,误以为一切好像真的曾经发生过一样。”
“我说对了么?”
刘堪吃不下了。
他抬起头,狼狈地瞅着方东一沉静的面孔。
“这就是你所说的,心理暗示么?”
二
“我看不是‘心理暗示’。”
“而是‘线索’。”
缪森难以置信地对方东一说。
“暗示他去寻找证据的线索。”
“你不觉得么?”
“连我自己都感到诡秘。”
方东一不得不承认缪森的假设。
那时是下午四点多,方东一和缪森正行走在下班的人潮里。
那天,市里有个培训,他们提前溜了出来,因为缪森一直在和方东一讨论刘堪的事,影响了听会气氛,令周围的人相当不满。
方东一不太清楚缪森对刘堪的好奇到底从何而来?
或许是和他一样,始终都没办法忘记刘堪的背影。
又或者,是刘堪对缪森不小心曝露的坦率让他第一次有了被信任的感觉。
总之,方东一不能将缪森的话置之不理,对于刘堪的判断,他似乎总显得比自己更客观些,这时常让方东一觉着缪森不当心理医生还真是个损失。
“你打算怎么办?”
缪森继续问道。
“说实话,我也有点搞不清楚到底该怎么继续进行下去了。”
“车祸、丧妻、悲痛、噩梦,这似乎都不能构成刘堪病发的动机,那到底是什么呢?什么呢?”
方东一的头爆裂似地疼起来。
“我一直觉得导致他积郁的症结里头会有些比较阴暗的‘心理暗示’。”
“我曾经提醒过刘堪,当时他没有太在意,抑或也没听懂我的意思,如果是你,会做什么样的假设?”
方东一停下脚步,站到人行道的边沿,转身面对缪森,当真想听听他的见解。
“车祸受惊的延续。”
“丧妻过度的悲痛。”
“还有,‘鳏夫妄想症’”
“这是什么玩意儿?”
“长期缺乏性生活而导致的性幻想。”
缪森自鸣得意地向方东一解释这个为刘堪特别杜撰的新名词。
“如果是我,一定梦到和饭岛爱或小泽园大干一场,怎么可能会是死去的老婆?”
方东一嫌恶地推了缪森一把。
“除了你那不三不四的‘鳏夫妄想症’,我也一直这么假设来着。”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结果,真正让刘堪痛苦不堪的‘心理暗示’居然会藏在他的噩梦里?”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你不能把刘堪当成普通的病人来看,有时候,思维得跟着他拐个弯,不要老在传统的治疗方案上打转,得试试别的路子。”
“别的路子?”
方东一更觉困顿。
“比如,我刚才提到的‘线索’。”
“陌生男人的信息真的只是让刘堪以假乱真的‘心理暗示’么?”
“还是引出刘堪亲自去解开谜底的‘线索’呢?……”
此刻,红绿灯刚好更换颜色。
这时,缪森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大胆的假设。
他抓住正急于过马路的方东一,正儿八经地问道:
“你猜,刘堪的梦会不会是真的?”
方东一立刻就傻了眼,象从天而降的一根电线杆子,“咚”地一声,杵在了刚刚恢复车水马龙的横道线上。
三
整整四天,一个病人也没有。
方东一有点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星期五一大早他就跑去找缪森,缪森告诉他,挂号记录上不单单失掉了刘堪的名字,连卓欣和张大林也转到其他实习医生名下了。
“老秃开始行动了。”
缪森直截了当地警告他,并对他的木知木觉感到不解。
方东一半秒钟也没耽搁就奔回自己的办公室,抓起横叉上的话筒。
放到耳边居然发现电话是通的!
话音正是老秃的小秘书。
“方医生,徐主任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现在么?”
“对,就现在。”
方东一心想,来得正是时候。
徐主任算好了方东一今天会找他,因此,叫梁秘书一大早就打电话把他叫来。
他早在过节前就安排好了将方东一手里的病患调到别处去。
这个年轻负气的小伙子很不听话,不仅不听话,还很有点想跟他对着干的意思,这可不行,在他带过的见习生里头还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所以,方东一也绝不能例外,这和方东一出色的业务实力并无关联,纯粹只是徐主任身居此位必须履行的“职责”。
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好好地把方东一调教得更像样些。
再确切一点,也就是自个儿希望的样子。
倘若不成,那么无论方东一有多少能力,都无法引起上头的注意。
同样地,对徐主任来说,自然也就一文不值了。
方东一进门就坐下。
他尽可能不流露出急躁的情绪,可是,徐主任慢条斯理的举止还是让他觉得被自己出卖了。
这一回合,显然是主任领先。
“我已经决定了。”
“可是您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以为,至少会先和我打个招呼。”
徐主任故作诧异地瞥了方东一一眼,意思很明白――
你有什么权力告诉我该做什么?
方东一不再贸然出口了。
他感到火烧眉毛般的骑虎难下。
“看来,我有点高估了你。”
“没想到,你会误会我对你的用心。”
“小方,我可一点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但是,现在情况已经这样了,你也只好两者选一。”
主任不准备再周旋下去。
他实在很讨厌方东一那种越来越没有自知之明的说话腔调。
“那三个微症病患和参加您的听诊么?”
“我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无法共容的矛盾哪?”
“三个病患?”
主任轻蔑地笑笑。
“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我指的是,你到底打算和我一起听诊呢?还是继续留在办公室里学习我的病例?坦白说,别的科室还有五六个实习生想参加我的会诊,如果你真的没有兴趣,我也只好把机会让给他们了。”
方东一的脑袋顿时混乱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主任不择手段的冷面下,还隐藏着威逼利诱的暗器。
他就是要吃定他,迫使他做出违心的决定,如果他执意拒绝,那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打入“冷宫”,白白浪费也等于是辱没了章教授的人情了。
方东一的意志开始动摇。
徐主任颇为满意地从他愁眉深锁的脸上搜寻到胜利的小火花。
他知道方东一最后一定会妥协,对此,他有十足的把握。
“主任,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拒绝您的栽培,我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是,放弃那三个病人同样也违背了我作为心理医生本身的职责。”
“你确定没兴趣跟我了?”
方东一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主任那一脸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态度实在让人干火直冒。
“没有,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至少让我保留一个病人,他的情况很特殊,三言两语我也说不清楚,对了,会诊报告上有他的资料,我都有详细记录下来,所以您也应该了解的是不是?我想把他作为论文的选题之一,而且他的治疗已经进入最关键的阶段,我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你说的,是那个叫刘堪的死了老婆的男人么?”
徐主任满腹狐疑地打断他。
方东一点点头。
主任很勉强地想要从脑袋里找出关于这个病人的情况。
方东一飞快地巡视四周,几乎立刻就发现自己每日必交的听诊小结正厚厚地堆在书架的角落里积灰尘,心想,连看都没看,怎么可能想得起来?
三五分钟的冷场过去之后,主任终于洞察到气氛有些尴尬,即刻自圆其说地开口道:
“如果时间上排得过来,留一个也无所谓,但是,绝对不能影响到我的听诊。”
“当然,当然不会,您的比较重要,比较重要!”
方东一抓住最后一次抢白的机会。
就在眨眼之间,他突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那就这样,从明天起,你八点准时到我办公室报到。”
“至于那个叫刘堪的,我最多只能给你一个下午。”
“行,没问题。”
方东一悬而未落的心这才安稳地回归原位。
“刘堪?什么怪名字?”
主任暗自嘀咕。
方东一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从办公室的门缝里溜走了。
四
从徐主任的办公室出来,方东一觉得牙床疼得直打颤。
他险些失去刘堪。
那种几乎要前功尽弃的绝望感到现在都还没平息下来。
连他自己也没法解释为什么要那么紧张?
刘堪这个男人,对现在的方东一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自从认识刘堪以后,他就变了。
变得和刘堪一样有点神经兮兮的,仿佛新陈代谢的某个犄角里,被禁锢保守的坟土活埋已久的一些原始癫狂的意念被激活了,这足以证明所有正常人的大脑底层都隐藏着潜在的精神病源。
常人和疯子之间的距离,其实真的很小很小。
小到通常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恐怕,这便是方东一觉得刘堪越来越亲切、越来越重要的原因。
不过,方东一一点也没觉得害怕或后悔,他一心只想治好刘堪的病,哪怕搭上自己的前途也在所不惜。
打从不期而遇那天开始,打从看到他忧郁背影的那一刻起,事情果然越变越奇异了,在解开所有谜底之前,方东一绝不能放弃,如果就这样放弃了,他便觉得这趟实习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完全没有了。
所以,他不妥协,决不!
方东一看看手表,十一点半。
他不想去吃饭,并不是因为肚子还饱着,相反,他现在正饿得要命,但是,他必须马上给刘堪挂个电话,把这件事情跟他解释清楚才对。
他怕刘堪再也不信任他了。
这对方东一来说,犹如大难临头一般。
正当他拿起电话,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刺耳地鸣叫起来。
方东一打开一看,是梅紫。
“喂?”
“喂?”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刻意雕琢过的精致,很陌生。
“真打算不理我了?”
“……”
“……”
“哦,连讲话都不愿意了。”
“不是。”
“过完节,一直很忙,回到家又累得要命,想等空一点再打给你。”
“撒谎。”
“我不打,你会打么?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早习惯了。”
梅紫的口气唯唯诺诺地酥软下来。
方东一的内疚感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梨岛发生的一切不晓得被谁随手抹糊了,留下的,只有梅紫滑软如蛤肉般的躯体白花花地摇曳在眼前……
“我……答应主任的安排了。”
方东一不明白这句话是怎么从嘴里跑出来的。
他本来不想告诉她的,一点这样的念头都没有。
“什么时候?”
“就今天,刚才。”
“……”
梅紫沉默不语。
方东一有点后悔。
他还是觉得不该告诉她,不该。
“我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对不对?”
她第一次当着方东一的面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换成极恳切极驯服的口吻,说了句极感性的话。
方东一的心脱离水平线,往上游离出一小段距离。
但是,无论这游离有多么微弱,还是让他感受到了一丝小小的,甚至,比肥皂泡还容易破碎的震动。
“我知道。”
他只能这样回答,并告诫自己别再继续说下去。
“好了,有话改天见面再说,我现在还要工作。”
“嗯,祝你一切顺利。”
“好,就这样。”
方东一合拢手机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当他再次拿起桌上的电话,手机竟然又很不凑巧地响起来。
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于是,直接按下了刘堪的手机号码。
忙音。
他又打了一次,还是忙音。
这期间,手机吵闹的铃声始终没有停止。
他这才想到那其实是很自然的巧合。
“刘堪?”
“啊,是我。”
“我刚才正在打你的手机,一直都忙音,原来你也在打。”
“对的。”
“还好我及时想到,差一步你就挂了。”
“不会,不会,挂了我就再打,一直打到你接为止。”
“那么急着找我,有重要的事?”
“你知道他们把我调到别的医生手里去了么?”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
“就为这事特地给你打电话。”
“我跟他们说,除了你,我不想和其他任何医生合作,他们没办法说服我,所以我就不来了。”
“可是,这两天,我前思后想,越想越不对。”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想和你继续下去,我是说,我必须接受你的治疗,否则,我的情况会比以前更糟糕,更加糟糕,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方医生,我太太已经死了,可是我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我总不能下半辈子就这么一直活在她的噩梦里啊!我想出来,我必须得出来,你得帮我,一定要帮我……”
“是的,我们不能放弃,决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