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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追踪(1)

“情况就这样,越变越严重了。”

方东一眉目深锁,额面犹如顶着一只打不开的箱子。

他把自己杯子里的水分给宋怀南,过了十二点之后,他就没再叫过咖啡了,想必,现在也是渴得很。

宋怀南摆摆手,意思是不想喝那么多,方东一想,恐怕他的叙述这就要接近尾声了,方东一并没有苦捱着这一时刻的来临,相反,一种比先前更加泰然坦荡的情绪掌握了他。

方东一觉得现在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镇静,整个事件前因后果所种下的惊惧阴霾,到了当下仿佛已豁然化解,镇静的同时,他亦体味到死去的刘堪和恋舞的一些心绪。

一切归零的淡泊、轻盈、和无邪……

他忍不住看看窗外,漆黑漆黑的阒夜,莫名的伤感索然而生。

他想着:刘堪此刻怕是已经离开这尘世,飞往夜色的尽头了。

叙述仍然在继续,也终究要继续到最后的。

宋怀南直言不讳地告诉方东一,刘堪和恋舞之间的这场世间难存的完满情爱,就因为刘堪对于怀孕过分也情有可原的执著而一步一步走向了弊端。

而恋舞,也再也承受不了那日复一日胆战心惊的压力。

病魔的纠缠,刘堪的逼问,让她真正堕入了万劫不复的人间炼狱,因此,宋怀南这里,就成了她唯一能够宣泄和倾诉的地方。

“她问我,度日如年这个词写起来容易,担负起来怎么就那么难呢?”

“我无言以对,我是真的,再也没什么话可说的了,在她消失前最后会面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几乎成了陌生人,面对面,只是隔着距离呆坐着,她每次都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近乎神经质地重复着她和刘堪之间越来越激化的那些矛盾,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一切的源头都是从那张作假的婚前检查开始的。”

“这么说对你不公平。”

方东一立刻打断他的话。

“当初,是恋舞求你这么做,你并不是自愿的,一切都是命,怨不得你。”

“但是,我可以不答应,我应该拒绝的,事情到了如此不堪收拾的地步,我真后悔当初因为爱她就去纵容她的爱,如果没有最初的欺骗,厄运的雪球也不会滚得那么大,说不定,恋舞……”

“说不定,恋舞不会嫁给刘堪,说不定后来,她就把他给忘了,说不定日久生情,最后她会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方东一接二连三的假设让宋怀南觉得心理医生真的很可怕,他们就象是技艺高超的心念捕手,稍一闪失就会被其抓住把柄,黝暗的欲动一股脑全被掂量出来了。

宋怀南坚持着不回答,方东一却认为他此刻的固执已经不是拒绝而是默认了。

“我想,我懂了。”

方东一兀自嘀咕。

宋怀南不解地望着他的脸,这时,他转回了神。

“其实,一直纠缠着你内心最痛苦的部分,不是对恋舞疾病的无奈,而是,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她都不曾相信过你对她的心,是么?”

方东一话一出口马上就后悔了。

眼前,这个在感情上历尽沧桑的中年男人,又一次当着他的面湿濡了双眼,仅仅只为这一连串的真相最终回归到宋怀南身上的时候,会如此令人伤感。

方东一开始重新思索死亡的意义?

那些逝去的人,真的是得到解脱了么?

而眼下活着的,却还在抹不去的痛苦中回忆着昔日短暂的瞬间,也许,到死都无法忘记,无法忘记了……

宋怀南用手掌捂住眼睛,顺势把夺眶而出的眼泪抹净。

他不想再拖延下去,长时间的叙述和方东一敏锐的洞察力,已经让他完全失去了自己,他得结束这一切,尽快了结了它。

“其实,厄运不只有怀孕这件事而已,更糟糕的状况同时在发生,一刻都不肯放过她地迅速扩展着……”

“你是指恋舞的病么?”

“是的。”

“恋舞发病的周期变得越来越短,身体退化的程度也越来越严重,从最早出现的半年一次,缩减到三个月一次,最后,变成了每个月一次。”

“就好像,恶魔对她最为残忍的耻笑。”

“频繁的发情周期代替了正常的月经,时间精准,来势汹汹,这使得恋舞最终步入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除了要应付刘堪,每月固定的那几天,她依旧无法克制地要四处去找寻她的‘猎物’,就这样周而复始,丝毫看不到终结……”

“而另一方面,刘堪对她的猜忌和怀疑也越来越走近极端……”

刘堪开始窥伺妻子的生活。

偷偷地,没声没息地变成了一个贼。

他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有如此低级的举动。

毫无疑问,是走投无路给逼的。

是的,恋舞让刘堪感到走投无路,彻头彻尾的走投无路。

他想要一个孩子,每分每秒都在想着,想着再这么下去他会疯,一定会疯!

他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念头就成为了他人生的一个终极目标,唯一的有意义、有价值的一件事。

他觉得那实际上是有点病态的。

可是,他没法控制,仅剩的一点男人的好胜心,像病毒一般蔓延在他的头颅内,让他说什么也不肯罢休。

很快,刘堪就发现了一系列的疑点:

刘堪的窥伺是从恋舞的月经开始的。

他凭借一个前妇科医生的经验认为,只要留心妻子生理周期的变化,应该就能有个大体的判断。

不幸的是,刘堪的确发现了一些以往从未注意过的,很不寻常的细枝末节。

恋舞的月经一般都是每月的15日到25日之间,那十天是他们唯一不能亲密的日子。

可是,刘堪却在这十天里洞悉到一些诡秘。

比如,月经期间,恋舞在家里的衣着特别保守,似乎刻意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说是怕冷,其实,月经期间因失血而感到寒冷也是正常的反应,何况刘堪一直有给她买一些缓解的中西药滋补,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吃,可是,就连晚上在被窝里,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也太过离谱了,每次刘堪抱她的时候,就只摸到一层厚厚的棉囊,连骨架子的轮廓都找不见。其次,她每次上厕所换卫生棉的时候都要把门反锁起来,而且,出来的时候必定亲自将替换的赃物直接扔到屋外的公用垃圾桶去,好像很怕刘堪看见似的。

对于这种过分谨慎的行为,刘堪相当费解,女人有月经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何况他是丈夫又是医生,至于那么害羞么?有一次,刘堪借机随口问了她一句,没想到,恋舞神色很慌张,有种突然被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的虚惶,吞吞吐吐地回答,是因为听人说女人的经血放在家里是很晦气的,所以才一定要及时扔到外面去。

刘堪不懂,恋舞什么时候也变得那么迷信了呢?

再来,一个更加古怪的巧合无意间呈现在了刘堪的面前。

那就是恋舞从很久以前就养成的,收集各种容器的癖好。

刘堪不是没有听说过,女人多少都有些恋癖,恋美食、恋名牌、恋皮具、恋高跟鞋,可是,还真没见过象恋舞这样,疯狂地迷恋容器的。

而当刘堪真正意识到恋舞这个癖好的时候,那些造型独特,华丽精美的瓶子、罐子、盒子、杯子早已琳琅满目见缝插针地充满了家居的每个空闲的角落,简直有种令人叹为观止的惊厥感。

但是,刘堪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些容器会和恋舞的月经周期联系到一起去。

历经又四个多月的观察,刘堪终于发现,那些容器来到家里的时间几乎无一例外都和恋舞月经的日子相吻合,也就是说,每一件新容器的到来,恰好也是在每月的15到25日之间,这个实在让人感到蹊跷的吻合就此打开了刘堪蒙蔽的视野,让他更加深入地将思考的路线停留在了这十天里面。

于是,更奇怪的现象不知不觉浮出了被琐事浪花扰乱的,他们始终平静祥和的婚姻海面。

容器的降临绝非没有源头的。

相反,那很可能是一种暗藏着秘密的刻意行为。

尽管,恋舞从任何角度看去,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但是,这些表象都不能解释她为什么会在“特别保守的日子里”挑选出一天来,独个儿装扮得体,又独个儿外出逛街,然后,悄悄带回一只貌不惊人的容器来呢?

刘堪彻底陷入了恋舞的谜团之中。

他想着,难道,一个人闲逛去收集一只心爱的容器,只是一个障眼的幌子?

她到底背着我在外面干些什么呢?

当容器和过于“神秘”的月经周期无巧不巧地结合到一起的时候,这件事就不是能不能怀孕那么简单的了。

刘堪不得不怀疑,妻子一直避讳孩子问题的原因其实另有一番隐情,那个未知的隐情,很可能会揭开更多让刘堪意想不到的事。

可是,现在,他没有证据。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什么隐情。

不过,至少,有一件事是他有权去做的。

他必须给恋舞施加更强大的威压,否则,答案不可能自己跳出来。

就这样,刘堪没有给恋舞丝毫喘息的机会。

他用最快的速度去医院做了身体检查,并在当天晚上,就把化验报告摊在了妻子的面前。

“今天下午我请了假,到老同学的医院去做了详细的检查,这是化验报告,你看看吧。”

他故意用那种不容辩解的语气对她报告了自己晚归的行踪。

然后,把纸张推到很近很近,与她低黯的双眼完全垂直的地方。

纸面上,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深蓝色的,框着“正常”二字的印章,蓦地烧穿了恋舞的眼。

她觉得眼睛在流血。

但很快,她就把眼里的鲜血止住了。

然而,心脏的动脉却风殒般地裂开了缝。

“恋舞坚持要到我这里来检查。”

“刘堪觉得无可厚非,毕竟育华掌握的,是最权威的诊断。”

“哦?那不是逼着你又要再为她制造一个谎言?”

宋怀南的脖子就象栓着坠物般沉重地耷拉着。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你又替她开了一张假妇科诊断报告?”

“实际上,对于这样的事情,我已经有点麻木了,为她制造谎言早就变成一种改不掉习惯,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正常。”

“你觉得,本质上,你也难以避免地被她俘虏了么?”

“当时是不会这么想的。”

“我已经告诉你了,恋舞的病发展到最后就是猎人的武器,没有男人能抵御她的诱惑,就连我这个知道原委的人也始终是半醉半醒的,直到恋舞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我才从这场遥遥无期的醉生梦死中逐渐清醒过来。”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事?”

“刘堪曾经是妇科医生,他和恋舞同床共枕生活了十几年,而且,照你的说法,恋舞的病情发展是相当迅速的,我不懂,朝夕相处那么久刘堪居然一点都没觉察到什么么?”

宋怀南无可奈何地歪歪嘴角。

“你认为是刘堪落入了恋舞的圈套么?我到觉得是恋舞给自己构筑了一个圈套,从他们一见钟情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计划了,她说过,愿意为这场爱情、婚姻付出毕生所有的代价。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来遮掩她自己,不过,我相信,当一个人真正想要处心积虑去欺骗另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对方是一个同样对她死心塌地毫无戒心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