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拉脚步轻盈地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来到四楼的圆形大厅里,这个曾经被全息镭射光辉映得如同宇宙星河般的大厅此刻黑寂无人,原本在接待台后值班的见习牧师此刻躲在一楼教堂大厅的人群中辗转难眠,事实上,被封印在这个教堂里的两千多人中,有绝大多数人都会在惴惴不安中渡过一个难眠之夜,在这个世上,有多少人能豁达到在魔鬼的眼皮子底下毫无恐惧地泰然入睡的呢?很少,除了傻子和不懂事的孩童。
穿过圆形大厅,脚下的海蓝色地毯至此为止,玛拉走上通往奥兰多神父的那间卧室的走廊,高跟鞋踏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响声,她心中暗暗诧异,照她往日的走路习惯,是不会把脚步声踏得如此响亮的,即便是穿着一双金属钉底的鞋子也很难听闻到一丝脚步声,真不知道此刻是因为自己心情沉重导致脚步沉重了呢?抑或是这片地方实在是太死寂,以至于把她的脚步声成倍量地放大了?
玛拉侧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康恩跟在她身后保持约二十英尺远的距离,这是一个安全距离,彼此间能互相看到对方,一旦遇到袭击不会被同时攻击,能够互相照应,而康恩的脚底便如同猫的肉垫子一般,行步无声。
玛拉再转头斜瞄了一眼走廊一侧的落地窗,月光透过被封印的窗户投射到地面上,显出一种很怪异的紫红色,这就为本就十分恐怖的环境里抹上了一层诡谲的底色,玛拉走到窗前,抬头向空中望去,月色皎明,临空悬在一圈硕大的风眼正中央,就如同一张眼瞳的反转胶片图,难以形容天空中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感,这种迹象让人产生出一种大难临头的心悸,“金拱顶大教堂”虽然被完全封印住了,并不意味与世隔绝,还是有准确的消息隔着玻璃幕墙传进这里的——外面即将遭到可怕的飓风袭击?这让玛拉感觉到好笑,外面的人遇到危险时可以逃离这个城市,而他们这些困在里面的人遇到危险时,却只能听天由命,生命真如江河古塘之水一般,活水随波走,死水化腐泥。
玛拉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最近几天波谲云诡的经历让她产生了很大的挫折感,想来自己大概是自信过了头,所以才会麻痹大意,以至于败得如此彻底,如今身陷困囿,应该是好好反省自己的时候了。
康恩从身后静悄悄地走上来,他抬头望着窗外天空那圈诡异的风眼,龇着雪白的牙齿低声说道,“你真确认天上的这东西是沙克勒这老滑头所为?”
“除他之外不会有别人,我们以前太低估他的魔法力量了。”
“可是他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康恩十分不解地问,“把我们和奥兰多神父全部封印在这幢该死的大楼里,他的大仇也算得报,再这样做岂不是白耗魔法能量吗?难不成他想消灭整个亚特兰大市?这样做也太疯狂了。”
“我现在都不敢去揣测沙克勒的想法了。”玛拉气馁地说道,“这个老巫师实在老谋深算,事事都出人意料,我们两个都成了他棋盘上的两个棋子,任他摆布,上帝,我怎么这么蠢哪!”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掉。”康恩的心境不像玛拉那样嘈乱,他自有一种排解郁闷的办法,那就是既然已经发生的事情,就让它赶快过去,无论好坏都不让它们在自己心头留驻,以免被情绪左右思维,这一点是玛拉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玛拉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有理,无论怎么说,摆脱眼下的困窘是头等大事,她转身离开窗户,和康恩并肩向奥兰多神父的卧室走去。
神父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锁,玛拉和康恩惊愕地对视一眼,小心地推开门,透过穿窗而入的月光,他们看见房间正中央的行军床上俯卧着奥兰多神父那白惨惨的赤裸身躯,那身躯上血渍斑斑,在这瑰异的月色下显得触目惊心,神父床边趴伏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黑影一动不动地将头埋在床沿边上,康恩见状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声,身形飞速闪跃而起,如同一只猎豹般扑向那黑影。
黑影听见门边发出的声响,他猛地从床边站起,双臂张开,做出一副保护床上神父的动作,转身面向扑来的康恩,康恩已经冲临黑影的身边,正要挥爪出击,忽然停下动作,僵直地向黑影身边擦过去,以此减缓强力的冲势——这黑影不是别人,而是奥兰多的亲信兰斯。
“见鬼,”康恩停下身子,对兰斯嘀咕道,“你能不能别穿黑色的神甫装,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你这一身打扮会害死你的。”
“对不起,”兰斯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没想到还有人会到这里来,现在所有人都聚在一楼的教堂大厅里,这幢大厦的其余任何地方,现在都是极其危险的。”
玛拉走至行军床边,凝视着俯卧在床上的奥兰多神父,口中嗤语道,“对于我们来说,这里确如地狱一般危机重重,但对于奥兰多神父来说,并没有威胁可言。”
兰斯皱了皱眉头,不悦道,“我请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神父不也和你们一样,被封印在这个地方,他同样面对死亡。”
“可这两个夜魅魔却是因他而被召唤出来的,”玛拉毫不客气地指出,“夜魅魔会吸噬它们遇到的每个生物的灵魂,却不会伤害神父一根毫毛,所以他才毫无顾忌地回到这个房间里来。”
“你胡说些什么呵!”兰斯的语气开始严厉起来。
“难道这不是他回这里的理由吗?”玛拉也扯开嗓子嚷道,她这一天过得够不顺心了,所有的失败加起来都不及最后发现“琼斯笔记”的失踪令她更郁闷的,她为此花费了这么大的心力,最后却落得这个结果,真是有说不出的不甘心。
“神父回到这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罪,应该受到鞭笞的惩罚……”兰斯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哽咽,说不下去了。
玛拉和康恩闻言看向神父满是鞭痕的裸背,再把目光移向暗室方向,此时暗室之门大开着,门后那部令人心头压抑的鞭笞架触目可见,他们两人心有所感。康恩叹息道,“神父这又是何苦呢?现在大难临头,本该是全力应付灾难的时候,他这样自伤,弄得遍体鳞伤的,还要分出人来照顾他,这个神父可真有点孩子气。”
“他这样做无非是想逃避现实而已,”玛拉一针见血,毫不客气地指出道,“灵魂上的负疚该以实际行动来救赎,而不是躲在阴暗角落里靠自伤来求取心灵自慰,这种做法纯粹就是懦夫行径,不值得人可怜,更不会得到人们的尊敬。”
“闭嘴,”兰斯色厉内荏道,“你说完没有,导师是这个世上最值得尊敬的牧师,我不许你这样诋毁他。”
玛拉冷哼一声,轻蔑的瞟视了奥兰多神父一眼,对兰斯说道,“他与你相比,我更愿意尊敬你,无论如何你都是有自己的目标,并向着自己目标坚定地前行的,而不像他,左右不定,正邪不分。希望他醒后,你能把我的话按原意讲给他听,也希望他能醒悟这一点——神父之所以一直生活在沙克勒的阴影下无力自拔,不是因为沙克勒太强大太可怕,而是因为他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灵魂不够顽强。”说完这些话后,她向门口走去,在门前她又停下脚步,转对兰斯道,“对了,我们上来找神父,是因为今晚又有三个负责警戒的志愿者在值岗时被夜魅魔袭击而丧命了,现在这个教堂里,因为开有餐厅和酒店,所以食物和饮水暂时不缺,只要合理分配,应该能坚持上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可是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那两个夜魅魔的威胁,所有人都很恐慌,除了少数几个人外,没人愿意担当警戒的职责了,所以人力非常有限,你和神父作为这里的主人,同时也作为‘应急小组’中的领导成员,最好不要和大家分开,以免引起更大的恐慌。”
躺在行军床上的奥兰多神父忽然动了动,用沙哑的声音对正要走出房间的康恩和玛拉说道,“你们请等等,我有话要说……”
玛拉和康恩停下脚步,兰斯小心地将神父扶起,帮他套上一件衬衫。
奥兰多神父抖抖索索地把衬衫穿上,他那张英俊的面孔惨白,完全失却了往日里和醇优雅的风范,他抬目看向对面的玛拉,混浊的目光里却闪现出一抹激越的神采,“你们刚才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承认道,“特别是你说的最后几句话,简直就是醍醐灌顶,令我耳目一新,这十多年来一直困惑我的问题,却被你一言给点破了,完全惊醒了我。确实,由于沙克勒残暴不仁,心胸狭隘,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下,当年因为不齿他的丑恶行径,我一直想离开他,过自己的生活,可是你们也许不知道,沙克勒这种人的控制欲是非常强的,再说我是他最亲信的人,几乎知道他所有的秘密,沙克勒是绝不会让我活着离开他身边的,为此我苦无脱身的良策,适逢当时有二十多名教徒受到沙克勒的诱惑,吸一氧化碳自杀了,当时我无意中闯进了自杀现场,眼前的景象太让我震惊了,这就是沙克勒所犯下的恶行呵!这更坚定了我摆脱沙克勒的决心,看着这二十几具尸体,我忽然计上心头,把现场浇遍了助燃剂,然后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套在了一个与我形貌相近的尸体上,并把挂在我脖子上的那根沙克勒送我的十字架挂链套在那尸体的脖子上,最后,我拧熄了天然气上的火苗,躲在房间外面,待那房间里充满了天然气后,我向房里投进一瓶燃烧的油瓶,然后迅速离开了现场,趁着所有人都被爆炸声吸引到自杀现场而没人注意别处的时机,我偷偷逃离了‘摩林教’。沙克勒错以为我在那场爆炸中身亡了,根本就没有怀疑到其他,当然就不会再寻找我的下落,此后,我整了容,并把沙克勒的罪行整理成文书,以匿名的形式交给联邦调查局,随后我又与梵蒂冈方面取得联系,获得合法授权,出庭指控沙克勒的罪行,最终把他送进了监狱,令其终身监禁……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本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完全把他的影子从我的生活中排挤出去,事实却并非如此,由于对他的恐惧,我始终活得战战兢兢,性格也变得优柔寡断,举棋不定,过去的罪行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我灵魂深处交替争锋着,正是在这种复杂心性的影响下,我开始混沌和疯狂,不断地靠鞭笞来惩罚自己,想藉此逃过心灵深处的罪恶感的折磨,可是,我越是这样越是无法救赎自己的灵魂……”
“因为你一直不敢正面你的过去,”玛拉开声说道,“因为你一直在逃避,正是由于你不愿承认你的过去,所以你也无法拥有你的将来,这个道理很浅显,但很多人却无法明白它的真正涵义——直面过去,勇对未来,这才是真正的救赎之路。”
“直面过去,勇对未来……”奥兰多神父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过了几分钟,他突然抬起头来,眼中异彩闪烁,脸上现出了一种神圣而欢然的笑意,“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人要活在勇气中,不管是好还是坏,是生还是死,都要勇敢面对,哎哟,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一直没弄明白,之所以一错再错,之所以遭到今天这种的报应,完全是因为我缺乏勇气的缘故。”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玛拉安静地说道,“为人未必要诚实,但必须勇敢,沙克勒虽然残暴不仁,但他一直很有胆量,所以他从没有失去自己的方向,你因为一直在逃避,所以会迷惘、会迷失,这就是你们两人最大的区别。”
奥兰多神父欣然接受玛拉的这个对比,一个人能在别人的提示下找到自己的缺点,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康恩忽然在一边说道,“说到‘诚实’这个话题,我们希望神父能诚实地坦白一件事,‘琼斯笔记’真的被暗黑精灵给带走了吗?”
“是真的,”奥兰多神父坦率地直对他的眼睛说道,“在这一点上我没必要撒谎,这本笔记就是造成一切祸害的根源,我现在真后悔当初没有把它留在火海中,如果当年让它彻底给烧毁,也就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情了。”
这种话玛拉和康恩听着都感到很虚伪,若是没这本笔记,你这个神父会有如今这番风光的局面?看来这个奥兰多神父与沙克勒一样都很虚伪,唯一的区别是他身上还保有一丝善良的本性而沙克勒则完全是残暴的化身而已。
“说到这本笔记本,”奥兰多神父反问他们两道,“我又想提个问题:你们是如何知道这本笔记在我这里的?”
玛拉和康恩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当然不能说自己是通过沙克勒了解真相的,尤其在这个时刻,绝不能与他撕破脸皮,玛拉说道,“我们是通过你送给教皇的一只‘蓝宝石水晶冠’这个线索,判断出你是‘琼斯笔记’的拥有者的,当然,‘天主信公会’能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想必也是在琼斯家族的这笔收藏品的帮助下吧,因为我们在拍卖市场上曾见到一部分琼斯家收藏品的拍卖情况。”玛拉用手指比划着金拱顶大教堂的拱顶模样信口胡诌道,“请神父大人你放心,我们来此的目的与琼斯家族的收藏品无关,事实上是,我们正在追查‘半月废墟’这个古精灵的遗迹,据说‘琼斯笔记’里有相关的记载,所以找到你这里来,想借笔记看看,没想到却被暗黑精灵给抢先了一步。”
奥兰多神父“嗯”了一声,他还是将信将疑,但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是送给梵蒂冈的那只“蓝宝石水晶冠”和拍卖行上的拍品暴露了琼斯家族收藏品的秘密,如果这两人是通过这些迹象最终判断出“琼斯笔记”在他身上,那么,沙克勒也说不定是通过这个线索,弄清他的身份是当年的爱德华。
玛拉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的神思,既然如今话都已经挑明,她索性再问一个问题,“神父,你是‘琼斯笔记’的最后拥有者,你看过这本笔记,笔记里有关于‘半月废墟’的记载上都说些什么,你能告诉我们吗?”
值此大难临头之际,奥兰多神父也没打算对这两人再隐瞒什么,他侧头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琼斯笔记’里确实有一段关于‘半月废墟’的记载,但我的重心并不在这上面,所以没有什么印象了……”
玛拉和康恩听他这么说,有点失望,他们并不怀疑神父的话,因为他的重心确实放在琼斯家族的那些藏宝上面,对别的记载一眼略过,不记在心上,这都是很正常的。
“不过——”奥兰多神父以加重的语气说道,“我从琼斯家的收藏里,找到了两件有关于‘半月废墟’的物品,其中一件就是送给梵蒂冈教皇的‘蓝宝石水晶冠’,另外还有一块黑曜石碑铭。”
“‘黑曜石碑铭’?”玛拉和康恩眼中一亮,如抓到救命稻草般异口同声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