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瑶皱了皱眉。
她在做梦。
一个零乱而仓皇的梦,有很多的人影在跑来跑去,却分不出面孔,似乎见过,又似乎,极度陌生。
然后她感到一座高山沉沉向自己压下来,似乎要将自己碾成碎末。
然后她睁开了眼,突如其来地,撞上一双凶蛮的眸子。
是落宏天。
杀手独有的,对生命的漠然与残忍,这一刻在他的眼底,是那样淋漓尽致。
殷玉瑶一动不动。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心底里去。
双方都屏住了呼吸,保持着相同的姿势。
一丝鲜艳的血,缓缓从殷玉瑶唇边浸出,沿着她的下颔,染红浅蓝色的床单。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股突然在四肢百赅间跳蹿的疼痛。
痛。
真的很痛。
突兀地,她伸出手,一把拉过男子厚实的大掌,紧紧地握住,再不松手。
落宏天身形一僵。
她这样的表情,他已经很熟悉。
这一路行来,她内伤发作的时候,都是如此。
九州侯下手实在太重。
所以,即便他和燕煌曦,都曾为她输入内力护体,可她的伤,仍是日渐加重,尤其是,昨日还经历了湘江中的波折,她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紧绷的神经缓缓松驰——能不能救她,她到底还能活多久,到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他又何必急着在这一刻,取她的性命呢?就让她,再多活几天吧。
“……煌曦……”女子的眼神却已经慢慢变得恍惚,眸底盈出浅浅泪光,“我好痛……真的好痛……”
像是一阵轻微的风,拂过心中那根细细的弦,看似纹丝不动,却已不着痕迹地震颤。
落宏天柔和了面色,俯下身子,动作生硬地将女子拥入怀中——他知道她痛,那样摧心裂腑的痛,就连男子都难以承受,更何况是她,弱质娇躯?
无声地拍打着她的后背,他轻轻抚慰着她,而她则阖上双眼,偎在他的肩头。
一切,安宁而和美。
杀机成暧昧,转瞬须臾。
谁说娇柔,定然抵不过刚强?
降伏铁血男儿的,未必就是铮铮剑光,滚滚沙场。
燕煌曦在狂奔。
从郦州至北归,到湘江,一日千里。
他沿着痕迹寻来。
可是看到的,除了冰冷的尸体,还是尸体。
尤其是这里。
血,似乎已经冷凝,甚至冻结了——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就连影蜂,都找不到他们的下落了?
都怪他。
都怪他受了伤,无法将天禅功发挥到十成,所以,追寻到湘江之畔,他便彻底失去了他们的消息。
他该怎么办?
是打道回府就此离去,还是继续前行?
屹立在江边,燕煌曦久久地沉寂着,眼望着对岸大黎国都觞城的方向,心,却在滴滴渗血——水声轻漾,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自湘江那头,缓缓而来。有婉约的歌声,和着笙萧,渲染出夜江花月,无边情致。
收起满腹心事,燕煌曦默然望过去。
雕梁画栋,富贵繁绮。
怕不是,民间所有。
画舫,慢慢地朝他驶来,最后,在江边泊定。
有儒雅男子,自舱中步出,立于舷边,手臂轻抬:“何方过客?可愿舟上一聚?”
“多谢盛情。”燕煌曦亦不客套,抱拳在胸,微微躬身,然后沿着放下的跳板登上画舫。
歌暂歇,水晶帘儿轻轻晃动。
燕煌曦却只立于船头,也不入内,凝眸注视着那男子:“请问尊驾是?”
“黎慕云,字长天。”
黎慕云——大黎二皇子?脑海中迅疾一闪念,表面却仍是淡然:“在下宋霆岳,山野小民,见过黎兄?”
“山野小民?”黎慕云自是不信,却也只是笑笑,“舟中坐坐,共饮一杯?”
“不敢,”燕煌曦摆手,就势在船舷上坐下,“这里便好,江阔天高,风清月明。”
“就随宋兄。”黎慕云倒也不强求,命人设了桌椅酒器,撩袍坐下,自提壶斟酒,奉樽与燕煌曦,“请。”
燕煌曦亦无半分拘束之态,接盏即饮,然后取壶自斟,随性随意之极。
“燕过江天风急送,皇逐星月自东来。”酒过三巡,黎慕云忽地吟出一句诗来。
燕煌曦陡然站起,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再次坐下。
“借道湘江为哪般?我自诚意问拳拳。”
黑眸眯了眯,燕煌曦冷然开口:“寻人。”
“谁?”
“落宏天。”
“之后呢?”
“离去。”
“没别的?”
“没有。”
“好。”儒雅男子微微浅笑,再度举樽,“我信。”
燕煌曦亦举樽:“多谢。”
两人就这样相对坐于船头,一杯又一杯,大有同醉不归之意。
“二哥。”
水晶帘后,忽地响起一声轻嗔,接着走出一身形曼妙,容貌殊艳的窈窕女子。
黎慕云放了手中酒樽,转头浅笑:“外面风冷,你且出来做什么?”
女子盈盈眸光,在燕煌曦脸上滴溜溜旋了旋,仍是落回黎慕云身上:“我一个人,呆在里面怪闷的。”
“喝酒?”黎慕云举杯示意。
莲步轻移,女子走到黎慕云身侧站定:“这天下间,能让二哥相邀共醉之人,实在是不多呢,小妹我啊,好奇了。”
“宋兄,”黎慕云哈哈大笑,拿眼看向燕煌曦,“听到了没?我这妹子,对你上心了。”
燕煌曦却只是埋头喝酒。
他已经后悔了。
后悔不该上这船。
本拟借东风,反被东风误。
是他太着急,太着急想见到那个人,太着急想知道她好不好,所以没有仔细考虑,便承了这兄妹二人的情。
但,他们的情,黎氏皇族的情,是那么好承的么?
他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也不想弄明白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找到那个人,确定她的安好,是他此行唯一的目的,至于其他,可以彻底无视。
微微地,女子沉了脸。天生的傲气在胸中弥漫开来——她是谁?
她是大黎国最尊贵骄傲的女子,大黎三公主,黎凤妍,自小受尽骄宠,就连父皇母后,诸位兄弟,都得让她三分,只因为,她是大黎皇室唯一的公主,当今黎皇的掌上明珠。
自十五岁及笄以来,她的绝世美貌,不知倾倒了多少王子皇孙,剽悍男儿,偏只这个男人,对她的绝色容光,竟然如此的不屑一顾!
他凭什么?
踏前一步,黎凤妍做出了个大胆而惊人的举动,径直抢过燕煌曦手中的酒杯,一仰脖,将里边的残酒饮尽。
如鲜花般娇嫩的面容上,立即浮起一丝浅浅的酡红。
就像是清晨的牡丹,沾染了晶润的露水,顷刻间明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只赢得那男子冷冷的一顾,黑湛的眸底,仍旧无波无澜,仿佛他所看到的,不过就是个纸人。
很漂亮,却没有实质内容的纸人。
黎凤妍彻底恼了。
“停船!”她忽然扬着嗓音喊了一句。
突突兀兀地,画舫真的停了下来,泊在江中。
“你下去!”娥眉上挑,黎凤妍玉臂一挥,指着燕煌曦脱口便道。
她绝,燕煌曦更绝,二话不说,抛了金樽长身而起,当真凌空一个后翻,从甲板上跳了下去,扑通跃入江中。
“喂!”黎凤妍的喊声随着夜风荡漾开去,拖着长长的裙幅扑到船边,往下方看去。
江水澹澹,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二哥!”黎凤妍重重跺脚,满脸娇嗔,几步冲回黎慕云身边,扯着他的衣袖不住摇晃,“你叫上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黎慕云眯了眸。
心中激涌起滔天之浪。
“二哥,你干嘛不说话?”黎凤妍拿眼瞪他。
“你真想知道?”平复了一下心绪,黎慕云定睛看向自己的妹妹。
“当然了。”水眸盈动,漾起深浓的好奇,还有一股,不太分明的占有欲。
“大燕四皇子,未来的大燕之主,燕——煌——熙。”
逐字逐句,黎慕云吐出那个,足以让长空星落,山河变色的名字。
“原来是他。”黎凤妍眼中顿时燃起烈烈热芒,有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开始在胸腔里沸腾燃烧。
“怎么?”黎慕云淡扫她一眼,谑声道,“难道你真看上了他?”
“难道不可以?”黎凤妍侃侃而言,“他,就是我想要的那种男人。”
黎慕云摇头:“三妹,你别任性。”
“我不是任性!”黎凤妍面色微红,“……那种感觉,我说不出来,总之,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被他身上的那种气势所深深吸引了。”
“哦?”黎慕云的表情转为深思——难道自己这个娇纵的妹妹,这次是认真的?
“二哥,”黎凤妍再次开始撒娇,“快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也忒急了,”黎慕云失笑,“况大燕国内,燕煌曦与燕煌暄的夺嫡之战相恃未决,到底谁赢谁输,孰难预料,你还是冷静冷静地好。”
孰难预料?听罢这话,黎凤妍的眼珠却快速地转动起来,一个模糊而大胆的计划,渐渐在脑海里成形——大燕四皇子是吧?燕煌曦是吧?就让咱们,走着瞧!
得意而轻纵的笑,愈发生动而明丽,少女芳心,只因为一个陌路相逢的男子,而怦然绎动。
却不知这场绎动,又将搅起多少无谓的干戈,涂炭了黎民,纷乱了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