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鹰振动双翅,划出一道长长的轨迹后,没入苍穹深处。
凌天阁顶,布衣荆钗的殷玉瑶凭栏而立,身姿显得单薄而憔悴,纵然已至中年,却仍然给人一种不胜怜惜之感。
遽风掠过,身后已多了一人。
“你来了。”
殷玉瑶转过身,冲着他微微地笑:“从现在起,我把自己交给你。”
“好。”他点头,近前一步,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然后站到她的身侧,一手扶上她的腰,另一手平平举起,带着殷玉瑶掠出阁外。
“希望,燕煌曦那小子,不会被我气得活过来。”浸凉夜色中,他的嗓音显得有些模糊。
“不会。”殷玉瑶启唇只说了两个字,猛烈的夜风便灌进她的口中。
“为什么?”
“因为——”
下剩的话,殷玉瑶没能说出口,直到双脚落到结实的地面,她才冲落宏天眨了眨双眼:“在他心里,你从来不是威胁。”
落宏天顿时蔫了。
不得不承认,殷玉瑶这句话,算是戳到了他的要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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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这一刻的落宏天,完全卸下昔日冰冷的面具,拉起殷玉瑶的手,便往前走。
“这是——”
看着面前这简洁雅静的小院,殷玉瑶微微怔住。
“进去看看。”
木板门推开的刹那,满院缤纷的花瓣突如其来地映入殷玉瑶的眼帘,檐下挑起的几盏灯笼,使得这一幕更是美到极致。
“好漂亮。”她忍不住赞叹。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惊觉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轻轻拥住了她。
最初的惊愕之后,殷玉瑶选择了默然的顺从。
或许,一生漂泊的落宏天,所需要的,也不过这片刻的现世安稳吧。
但是落宏天的反应,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双臂的力量猛然加大,他灼热的吻落在她的脖颈上:“留在这里,永远,好不好?”
“宏天?”殷玉瑶右掌覆在他的手背上,“你别傻。”
“是吗?”落宏天嗓音嘶哑,透着几许落寞和苍凉,“原来是我,一生都在犯傻……”
“你说什么?”有那么一刻,殷玉瑶真希望自己聋了,再也不要听见他接下去说的每一个字,可是那些话,却像荆棘,却像狂潮,却像掀天的狂风,却像劈开暗夜的惊电,搅乱她平静的心湖。
“我也以为,可以把持得住的,我也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一个女人,能够打破我为自己设下的铁律……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思绪竟然会被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牵系住?会幻想跟她在一起?”
“宏天。”
殷玉瑶很快冷静下来,毕竟,她不是当年那个一遇到事情,便惊乱不堪的少女,经历情场权利场的她,已经有足够的毅力与急智,来应对眼下的局面。
“宏天,你的想法很正常,对于每个男人来说,或许潜意识当中,也希望逢着一个称心如意的人,拥有掌中的一份温暖,你完全可以去试试,按照心中想要的,努力去寻找,一定能找得到的。”
“是吗?”落宏天也重新冷静下来,撤回双臂,后退一步,抬手握住一片花瓣,再没有争辩,而是轻轻吐出四个字,“你,说得对。”
空气中浮起几丝难言的伤感。
他们终究是沉默了。
站在那一条宛若银河的天堑边,他们最好的选择,便是沉默。
有些人遇见,瞬间能开出花来。
有些人遇见,只是一生一世的遗憾。
有些人遇见,莞尔轻笑,陌路擦肩。
此情此恨,无关风月。
时光流逝得很慢。
他们像普通夫妻那样,一起动手做菜,一起相对着默默吃饭。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完全不受干扰的世界。
躺在他臂间,阖上双眼的刹那,殷玉瑶脑海里只闪过两个字——荒唐。
真的是很荒唐。
而人生很多时候,也是意想不到的荒唐。
明明说好了从一而终,到头来劳燕双飞。
明明花正好月正圆,下一秒钟却突然阴风怒号,狂浪惊天。
不过,对于她而言,荒唐的,也只是这一个夜晚吧。
天快亮时,殷玉瑶将自己轻轻从他怀中抽离,拉开房门走了过去。
黎明的夜空像琥珀一样澄净,借着熹微天光,她终于瞧清了院中的景致——梨花、杏花、桃花、樱花,竟一齐在这十月的深秋荼靡,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办到的。
回想数十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那样杀气凌厉的对峙,如今想来,却如一场幻梦。
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不过是一场梦。
而梦,终究是,会醒的。
屋中,落宏天睁开了眼。
事实上,他一夜未眠。
脑子里翻转着很多事,有关他的,有关殷玉瑶的,有关燕煌曦的……
他本来有机会的。
远在白沙河畔,燕煌曦第一次将殷玉瑶交给他;
后来,觞城城郊,他劈晕燕煌曦带走殷玉瑶,以及雪寰山中,殷玉瑶醒来,毫不犹豫地走到他的身边,将重伤的他背起——
他已经看到了她那颗心,为了所爱不惜一切代价,赴汤蹈火的心。
是一颗值得所有男人去呵护的心。
只是当时,在他心里,只把女人当作麻烦。
女人很多时候,确实比较麻烦。
而殷玉瑶的麻烦,比很多女人都来得大。
所以,他还没来得及开始考虑,要不要去接手这个麻烦,理智便让他果决地选择放弃。
等他微微理出些头绪来,准备插上一竿子时,燕煌曦和殷玉瑶的情感,已经进入到同生共死的境界。
那一刻他知道,失去了,或许他这一生,唯一动情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云霄山上,燕煌曦一脚踏进“地狱”的那一幕,震撼的不仅是纳兰照羽,还有他。
面对爱的时候,女人需要一种大无畏的勇气,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
若要他杀人,他剑快如风,瞬间取人性命,绝不会有丝毫闪失,可若是要他为了一个女人,而赔上一生的自由,他的确……非常之犹豫,犹豫之再犹豫。
在闻知燕煌曦“死”的那一刻,他的心中甚至浮出丝难以形容的喜悦,觉得上天再一次给了他机会。
但是当他潜入永霄宫,在燕煌曦灵前,见到憔悴得不成模样的殷玉瑶时,他就明白了,他没有机会。
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容任何第三者插足。
他死了,她宁可寂寞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死亡来临,也不会再爱上别人。
这就是爱情吗?
世间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玩意儿?
十二年来,他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去看她,却始终不曾见她,有任何一丝动摇的痕迹——
殷玉恒、燕煌晔,甚至是那些明里暗里对她怀着莫明心思的人,都不曾有一个,踏进她的心里。
他终究是死心了。
却仍在她求助的那一刹那,提出这样一个荒唐的要求。
她答应了。
这出乎他的意料,却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从前他总说她是个傻女人,最终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个傻男人。
她心里比谁都更明白,否则就不会在当初那样狂涛惊浪的险恶局势里,一眼认定燕煌曦,然后赴汤蹈火地跟去。
纳兰照羽的温柔,燕煌晔的善解人意,殷玉恒的默默守护……或许,其他男人全部加起来,也不如那个男人一个眼神那么有力。
曾经,他们都不看好他们的感情。
燕煌曦的专横跋扈,铁血无情,孤高冷漠,城府深沉,善于驾控与算计,他们都看在眼里,怎么也不觉得,那个柔情似水,又傻又天真的女人,会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造成任何的杀伤力。
然而,她却真的做到了。
不仅仅让他义无反顾地爱上自己,而且成为他生命里唯一的女人。
他们的感情,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一个改写了整个乾熙大陆,也改写了成千上万人命运的奇迹。
爱的奇迹。
爱是什么呢?
脆弱时,它能被一阵风吹散,质坚时,它能抵抗山呼海啸的压力。
直到此时,落宏天方才有些无力地悟得,原来他们输,都是输给了自己。
是他们先恐惧于安清奕的强大,所以放弃了殷玉瑶,自然,殷玉瑶放弃他们,也理所当然。
即使是燕煌曦。
第一次正面与安清奕短兵相接之时,也是全线败北,毫无胜算。
所以,他护得住的,只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江山。
却只能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横死眼前。
辗转思复,思复辗转,最后一声长叹。
起身下地,落宏天迈着缓滞的步伐,慢慢走出院子,站在院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里边完美得不容亵渎的景致,抬起右手,掌中一朵蓝色的火焰,在初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夺目而绚丽。
火,终于烧了起来。
烧掉过去,也烧掉心中最后那一丝痴念。
从此以后,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浪子,只身天地间,无所羁,无所系,无所归,无所宿……
人生,是梦也罢,是痴也罢,是醒也罢,且让它这般,静然地逐水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