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那,燕承寰觉得自己是坠入了无边幻影,青色的影子,像是自天空中来,又像是凭空由流溢天光凝结而成,然后变成一道道飞梭,将黑衣人彻底粉碎。
没有鲜血,甚至没有尸体。
原本活生生的人,刹那间消失无踪,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于世。
葛氏母子紧紧地屏住了呼吸,尤其是葛天成。
从开始到结束,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又仿佛,已经过去整整一百年。
然后,整个山谷沉寂下来,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
寒剑回鞘,燕承寰冲天空一抱拳:“多谢!”
他不知道,是在向谁道谢,但是他清楚,那个人,一定听得见。
抬起右手,他不禁朝胸前摸了摸——看来,是他低估了这小黑铁球的力量,也低估了那个男人。
“我们走。”
轻提马缰,令仿佛已经石化的马儿苏醒过来,燕承寰领着葛氏母子,慢慢走过栈桥,隐入山谷之中。
当他的身影完全消失,高高的崖石之上,方显出一道飘洒的人影,仿佛深嵌在云色中,与天空融为一体,也仿佛只是一株树,伫立在这无边无际的大自然中。
抬起下颔,他远远地朝东方看了一眼,眸色深冽,那里面的复杂,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一丝嫣红的血,从唇角浸出,流过他刚毅的下巴,渗入衣襟之中——刚才那一幕,看似幻美到极致,灿烂到极致,然,只有最懂得爱的人,最深识爱的人,方才会明白,每一重灿烂的背后,有着怎样残酷的代价。
结果越是绚丽多姿,其前导便越漫长艰辛。
没有人知道,为了培养这样一群有绝杀之技的暗人,他需要付出多少——心心念念如此,却不过只为,偿他一生难以完满的情。
一夜。
他向那个女人奢求的,不过只是一夜。
不关乎欲,只关乎情,而且,只是他一个人的情。
他是杀手。
从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天起,便注定满手鲜血,便注定长年累月生活在阴暗之中,不能像普通人那样享受光明和温暖,更不能拥有****。
因为****,会软化一个人的心,如果一个杀手有了心,他将失去,杀人的能力。
所以,他不能爱。
即使有很多次机会可以爱。
也不能爱。
落宏天寂凉地笑了。
不知道是笑这个世界的荒谬,还是在笑自己。
前方,便是浩京城巍峨的城门了,熙攘的人流,喧哗的人声,将燕承寰的思绪唤回。
这就是浩京吗?
如此的繁华,繁华得让他这样一个自诩为冷心冷情之人,也禁不住生出丝凡尘之欲。
葛天成也睁大了双眼,好奇地看着这个他以后要长期生活的地方。
不过,他的心情,却与燕承寰大相迥异,涌动在他小小胸膛里的,更多是激情。
骑在马背上,三人混迹在人群中,穿过高阔的门洞,浩京城的全貌,便展现在他们的面前——鳞次栉比的建筑,华美的殿堂,遍地的锦绣,还有,比其他城邑宽阔数倍的街道,更为奇特的,是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服装、口音、样貌,往往有极大的差异,是其他地方难以看到的。
仿佛中了魔咒一般,燕承寰直奔永霄宫的正宫门。
他看到了。
他终于看到了。
那横跨于太清河上的九座汉白玉石桥,那金瓦红墙的楼门,那一尊尊姿态各异的石狮子,还有象征帝王至高无上权威的通天神柱。
“你是何人?”
就在他沉浸在无边澎湃的思绪中时,一道冷凝的声线忽然在耳边响起。
燕承寰的脑海瞬间清明,继而凝眸,朝说话之人看去。
是一个身着银甲,面目冷毅的男子。
“你呢?”他微启双唇,极为淡冽的两个字,却已经有了种高高在上的威势。
江恩双眸微凝——这人,好大的气势!自从殷玉恒去后,他接管禁军,还从未遇见有人,敢在正宫门前放肆。
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江恩将手中长戟往地上一拄:“此门只容天子行辇,还请阁下移驾。”
“天子吗?”燕承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或许并不畏惧面前这个武功气势都不弱的禁军统领,却也不愿母皇为难,故而,往旁边轻轻退了一小步,看着江恩道,“若是寻常百姓,想求见皇上,该怎么做?”
寻常百姓?江恩很仔细地看了对方一眼——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绝不是什么寻常百姓。
“请问阁下,为何要进宫见皇上?”
“因为他们。”燕承寰又侧退一步。
江恩这才看清,他的身后,还有一匹高大的红马,马上驮着一对衣衫朴陋的母子。
“他们是谁?”
“贤安侯葛新之遗孀幼子。”
一听“贤安侯”三字,江恩顿时怔住,面色也变得恭敬起来,双手一抱拳:“这位公子,请跟我来。”
领着三人,江恩走向旁边的安和门,对值守的禁军道:“领他们去明泰殿,请乔公公迅速禀报皇上。”
“是!”那禁军亮声应承,也朝燕承寰一抱拳,“宫闱重地,请三位下马。”
燕承寰没有多言,翻身落地,葛氏母子亦如是,立即有禁军上前,牵走了马匹。
迈着沉稳的步履,燕承寰跟着禁军,走过一重重的宫门,那禁军多年在宫中值守,也是个见惯大世面的人,眼下也不禁被燕承寰通身的气度所慑。
一层层,飞檐斗拱。
一幢幢,华宇广厦。
一道道,曲廊画栋。
一条条,腾飞的金龙。
这就是自己的家吗?这就是自己生命的归宿吗?
“到了。”
在金碧辉煌的明泰殿外,禁军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沉声道:“在这里候着,我去禀报。”
稍顷,从宏伟的殿堂之中,传出宫侍悠长的唤声:“传贤安侯遗孀幼子,上殿觐见!”
葛田氏一整衣襟,紧紧握住幼子的手,一步步,踏上高高的玉阶,燕承寰默默走在最后。
迈过明泰殿高高的门槛时,燕承寰感觉全身的血液几乎同一时刻涌到了脸上,目光穿过宽阔的大殿,他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个已经年届中年,却依然风华绝代的女人。
她那么美。
美得就像画中的瑶池神姬,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微微翘起的唇角边,浮动着一丝明亮的笑,似乎能驱散天底下所有的黑暗,与邪恶。
那就是母亲吗?是他曾经在梦里想过念过,深深眷恋过无数次的母亲吗?
所有的怨恨、误解,在这一刻通通冰消雪融——他的母亲,是这天底下最高贵的女人,最完美的女人,最仁善也最英明的女人,他还有什么可怨,可恨,可憎的呢?
骄傲,难以言喻的骄傲,刹那间占据了他的整颗心,迫使他差点就要喊出声来。
葛田氏的叩拜,把他的激情给弹压了回去:“民女葛田氏,拜见吾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草民葛天成,拜见吾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就是葛爱卿的儿子?”女皇仁爱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惊喜,“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的情真意切,不单感染了葛氏母子,就连燕承寰,心中也不免一阵悸颤。
一左一右,殷玉瑶亲手携起葛氏母子,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朕多次命人,明察暗访,却始终找不到你们,这些年来,你们,你们去哪里了?为何不主动与当地官衙联系?”
“启禀皇上”葛田氏侧身一福,“先夫之志,向来只求一心为国,绝不谋求个人私利,民妇虽只一介妇孺,却不敢违逆先夫之言,更不愿有损先失之声望。”
殷玉瑶满眸感慨,又转头去看葛天成,见他一脸英气勃勃,心中眷顾之意顿起:“你叫葛天成是吧?”
“回皇上,是。”
“将来长大了,想做什么?”
“草民愿和父亲一样,立于朝堂之上,为国为民,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好!”殷玉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愿从文,还是从武?”
“草民愿武能安邦,文能定国!”
“好!”殷玉瑶连连称赞,“不愧是贤安侯的儿子,大有乃父之风!朕特旨,让你入集贤馆就学,同时加入宫中少年禁军,接受最为严苛的训练,你可愿意?”
“葛天成叩谢皇恩!”
曲膝跪倒于地,葛天成“砰”地磕了个响头。
“葛田氏”殷玉瑶将头转向葛田氏,“你为大燕培养出了一个如此杰出的儿子,朕要奖掖你!现在宫内宫外,均已设有女官之职,朕知你不愿凭白受禄,那么,朕授你同文侍读一职,让你也能为国为民,出一分力,如何?”
“民妇叩谢皇恩!”
“来人!”
“赏葛氏母子锦衣各十套,御宴一席,府宅一座,并赐玉液池栉沐。”
“是。”乔言碎步上前,躬身领命。
“佩玟。”殷玉瑶又唤道。
“奴婢在。”
“着你亲自领他们去玉液池,好好照看着,万勿有所疏失。”
“奴婢遵命。”佩玟亦领命,近前对葛氏母子道,“葛夫人,葛公子,请吧。”
“只管跟着她去,好好梳洗休整一番,明日午后,再来同朕叙话,朕还有很多事,想好好同你们聊聊。”
殷玉瑶的神情,平和恬淡到极致,仿佛她并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女皇,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
葛田氏母子答应着去了,直到他们走出明泰殿,渐行渐远,殷玉瑶的目光方才慢慢地,慢慢地落到那个,默立在殿柱之侧,始终没有作声的男子身上。
她早已看见了他,一颗心却慌得不成模样。
只因为,只因为他那一双寒若深潭的眼,实在是太像他,太像太像他……
她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他,还是自己的儿子。
尤其是,他身上流露出的,那股与年纪极不相称的沧桑感,大大提升了他的男性魅力,教人更加无从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