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六位大臣进了明泰殿,殷玉瑶方才觉察出自己的失策——她忽略了,自己得到的消息,仅仅来自于燕承宇的私函,是不能摆到台面儿上来说的,按照朝廷正规的程序,至少要派人下去仔细核实,才能当作一件要紧的事查办。
可她毕竟已经掌政数年,对付这样的局面,手腕魄力都绰绰有余。
“洪爱卿,最近东边的状况如何?”
从议事院至明泰殿这段路上,洪诗炳一直在暗度,殷玉瑶此次召见,到底所为何事,可思来想去,还是没个准头,陡然听见殷玉瑶如此问,不由一愣——他任议事院院首已有数载,对于殷玉瑶的禀性,多少知道一些,若东边无事,她断不会如此问,可东边……最近的确无事啊。
觑着他的面色,殷玉瑶已知他心中并无数算,转头去看其他几个人:“你们呢?可有听见什么风声?”
陈仲礼等人很是莫明其妙,可是皇帝驾前,既不敢敷衍塞责,更不敢自作聪明,只是默立在那儿,连呼吸都给禀住。
殷玉瑶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了个来回,最后凝住吏部右侍郎何常新:“何爱卿。”
何常新虽然迁任吏部侍郎已有一段时日,但在殷玉瑶面前,还从来没有表现的机会,冷不防被皇帝点到名,他却也不慌乱,踏前一步,微微躬身道:“微臣在。”
“你是东海郡人吧?”
“是。”何常新眸底掠过丝惊异——皇帝竟然连这都知晓?
“最近可曾与家中通音讯?”
“微臣家中已无至亲之人,是以多年未谙乡音。”
“是这样”殷玉瑶目光闪了闪,“朕欲遣你回家一趟,你意下如何?”
“皇上但有所命,微臣无不遵从。”
“嗯”殷玉瑶点点头,又来回走了数步,方沉声道,“朕知道,最近朝里很有些人,无风不起浪,就像被踩中尾巴的老鼠,四处里钻营,今儿个召你们来,就是想得你们一句实话,到底有没有人,借机投到你们门下?”
洪诗炳浑身一震——敢情,这才是今日皇帝召他们来的真正用意?
略一思索,他拱手言道:“启禀皇上,确有一些官员,投帖至微臣府中,打着拜访的名目,行那等钻营之务,不过,都被微臣一一逐了出去,皇上若是不信,可以着人细察之。”
他既表了态,陈仲礼、湛固、宋明非三人也不敢含糊,当下也如实答言。
对于四位臣子的为人,殷玉瑶心中多少还是有数的,因之不再细询,反温声勉励道:“朕知道,你们都是忠正耿直之辈,朝内股肱之臣,百官们效善之楷模,朕不过是想提醒你们,无论什么时候,都得谨守心中戒律,万不可有丝毫违逆,倘若因一时狂风大浪迭起,便弃数十年操守于脑后,失了臣节,便徒为后世笑柄尔。”
“臣等多谢皇上教诲。”洪诗炳四人心中凛冽,仿若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浑身寒彻的同时,也变得无比清醒。
“嗯,乔言,着赏四位院臣一人一对金犀杯,海参一盒,云缎二十匹。”
“是。”乔言应承着,自去办理。
“钦命何常新为东南观风使,陈儒纶为副观风使,明日启行离京,至东海郡一带,视察吏治民情,另,宋明非,自明日起,你暂往吏部衙署,总领一切要务。”
“臣等遵旨。”
及至六人退下,殷玉瑶才长长松了口气,走到软榻边,仰躺在枕上,瞧着上方的藻井,微微发起呆来。
吏部衙署,仰头灌了一盅子茶,何常新方拿眼看定陈儒纶:“陈大人,你说,皇上这突突兀兀的,怎会打发咱们去东海郡呢?”
“皇上向来英明,断不会做没影儿的事,既如此安排,只能说明,东海那边确实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这我哪里知道?”陈儒纶两手一摊,“总而言之,到地方上,你我须得用心察看,竭力办差,对了,前儿个工部有消息说,二皇子似乎已经到了东海,想来今日之事,只怕与他脱不了干系。”
“二皇子?”何常新一听,顿时挺直了身子,也隐隐觉出什么来,倘若如此,那么他们这趟差,只怕是棘手了。
“你又何必操这些心?”见他面色不好,陈儒纶却极其淡定地道,“现今朝野清明,明君当政,贤臣侍立,你我只要行得正坐得直,自是万事得宜,若下面真有宵小之辈,拿住自当法办,你见这些年来,皇上可曾冤杀过一人?偏袒过一人?”
“陈大人所言在理。”何常新闻言,连连点头——自来邪不胜正,在现今的朝廷里,更是清楚明白不过。
第二日,两人便向冯笑交代清楚事务,动身前往东海郡。
路上行了三天,已入东海郡地面,沿途所见,倒也民生安乐,并不见什么不平之事。
直到——
穿过一座小镇时,前方忽然呜呜呀呀,传来一阵哀乐,漫天的雪色纸钱纷扬而落,有几片甚至穿过竹帘,飞入马车中。
陈儒纶尚自闭目而坐,何常新却有些稳不住,撩起竹帘探头往外瞧去——却见一口硕大的棺材,载在一辆马车上,由几匹瘦骡驮着,缓缓而来,其后跟着一溜串人,个个淌眼抹泪,情形甚是凄惨。
“这棺材——”何常新不由喃喃了一句——寻常棺木,也只两三尺宽,即使富家大户,最多五六尺,可是这口棺木,足足大了五倍有余!真不知道,装在里边的是什么人。
“苍天啊!”冷不防人群里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陡然跪下,手扪胸口,仰起满是皱纹的脸,朝着头上青空,怆声大喊道,“您睁眼看看吧,这是什么世道?”
蓦然听得这惊魂的喊声,陈儒纶也不禁睁开了眼。
前方的哭声已经响成一阵,隐隐听得有人喝道:“老舵子,你也不必在这儿呼天抢地,咱们就把这棺材抬到郡府衙门去,看看他们怎么说。”
“抬到衙门?抬到衙门有个屁用!为这事死的人多了去,也不见朝廷里有个出来吱声的。”
“是啊是啊,如今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哦,不是,是宁走阎罗殿,不进官家地,瞧瞧这些海商,一年到头不知交了多少利税钱给朝廷,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下场!能找谁说理去?”
海商?
马车之中,陈儒纶和何常新齐齐一惊,再也坐不住,相继撩起车帘走出,往人群的方向而去。
此时,道路两旁已多了不少看热闹之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陈儒纶和何常新都是冷静自持的人,知道无论遇上什么事,不可偏听,更不可偏信,于是只夹在人堆里,侧耳细听着。
半个时辰后,两人总算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这棺材里躺的,乃是一家姓肖的大户,两年前开始下海,靠倒腾香料和珠宝,赚下一份家产,不想郡里的长吏看着眼红,巧设名目苛加盘剥,犹嫌不足够,几月前寻了个小隙,将其家主拘入狱中,借机诈其家财,其子不得已,变卖家产为现银,悉数捐给府衙,原求父亲能平安脱身,不想肖员外人是出来了,却早已气息冷绝,不复生机,其子不服,守着父亲的尸体日夜在府衙门外哭嚎,却被府衙的师爷诳进后院,用鸠酒毒死了。
消息传出,肖少爷的妻子偏是个有骨气的,命家下人等打理行装,准备往京城告御状去,说来也巧,刚走到东海与外郡交界处,却凭白杀出一伙盗贼来,将肖家大小人等,悉数送上了黄泉路。
再说这老舵头,本是肖员外雇的长工,听得东家出了事,忙忙招呼一帮子人,亲往事发地,为肖员外一家收了尸,晓得东家死得冤枉,却又不知该往哪里去呈述冤情。
他本是个没甚积蓄之人,只得东求西告,让人打了这么一口大棺材,将肖家上下十余口,悉数装了,欲寻个地儿埋了,又觉得满心冤屈,才喊了方才那一嗓子。
陈儒纶二人听得动魄惊心,双手笼在袖中,指尖却深深扣入掌中,就在何常新义愤填膺,准备露头时,却被陈儒纶伸手扯住。
“陈兄,你——”
“这事有古怪。”陈儒纶面色冷然,黑眸深湛。
“什么古怪?”
“朝廷一直三令五申,凡敢滥立名目,行盘剥之事者,定斩不饶,此事民间无人不晓,肖员外既然有本事下海经商,自然也是个有见识的,倘若郡府长吏真行苛税之事,他自该设法向上申述才是,可他为何不告?却任凭长吏涂毒?再则,肖员外的死因也甚是可疑——你想想,从一开始,肖员外就在忍,肖少爷也在忍,他们宁可给郡府长吏巨额的银钱,也不愿向上官告发,这说明了什么?”
何常新心中一凛,当下便道:“可,这肖家上下十几口人命,总是事实吧?”
“的确,可是此案,绝非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咱们最好立即赶往东海郡府,方能查知一二。”
何常新点头,偕着陈儒纶退出人群,向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