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和值得欣慰之事,接踵而至,无论是风轻裘开办的永泰钱庄,还是海航司开发海上路线,进行商贸活动,抑或是单延仁对吏治的持续改革,都相继取得较大的成就,至承泰八年六月,殷玉瑶三十八岁生辰将至之时,国库首次实现岁入两千万两白银,各地粮库充盈,无一处荒置之地,无一户流逸之民。
议事院。
殷玉瑶居中而坐,凤眸定定地看着长桌中央那个巨大的沙盘。
那是一座城市的模型,坐落在数尺见方的基座上,雄伟而宏丽,街道、民居、市集、墓地、园林,清清楚楚,无一处遗漏。
目光转开,落到旁侧站立的年轻男子身上:“这模型,是你一手主持完成的?”
“是。”男子神态平静,既无谄媚邀宠之态,也无踞功骄傲之色,“还有工部六名同僚。”
“非常好”殷玉瑶颔首,“即如此,朕便将规制天下城建的任务,完全交托于你,你可能完成?”
年轻男子身体轻轻一震,极缓极慢地抬起头来。
“怎么?你不愿意?”
“非是微臣不愿意,只是微臣怕,手中权限,不足以完成此项大任。”
“嗯?”殷玉瑶的眉头掀了起来,“这是怎么说?”
“启禀皇上,据微臣所知,天下所有州府、郡府之中,均住有不少士家大户,若按照微臣的设想重建新城,必会触犯这些人的利益,倘若他们铁了心呆在原址不肯挪窝,或执迷于风水阴阳之说,恐怕微臣,真不能拿他们如何。”
“嗯”殷玉瑶颔首,“你所言确实在理——这样,朕派个有威望又有能力的人去帮助你们,不知你意下如何?”
年轻人脸上微微一怔,却仍旧坚持道:“不知皇上打算委派任命谁?”
“辰王,燕煌晔。”殷玉瑶极其缓慢,而又极其清晰地吐出五个字来。
年轻人垂首,不作声了。
从议事院出来,殷玉瑶立即命人,转道去往燕煌晔的府第——自承泰三年燕煌晔送嫁归来后,一直赋闲在家,倒不是殷玉瑶不肯用他,而是他执意要借这个机会,悠游整个大燕的三山五岳,殷玉瑶经过一番思虑后,也便答应了。
一带灰墙,包围着半个拥翠簇红的院子,在这处处繁华的浩京城中,不显山不露水,銮驾到得辰王府门前,却见大门紧闭,人声寂寂,乔言正要上前叩门,却被殷玉瑶叫住,她想了想,道:“去看看偏门上锁了没有,倘若没有,便从那里进去吧。”
“这——”乔言一脸为难——不管怎么说,殷玉瑶总是一国之君,倘若从偏门进入,以后给人知道了,难保不会说他这个内廷总管不会做事。
就在他沉吟间,殷玉瑶已经下了辇轿,自行朝偏门的方向而去,乔言吃一大惊,赶紧招呼所有人跟上去。
一般而言,京中稍大的府宅人家,都会留一道偏门,任府内大小人等出入,辰王府也是如此,故而殷玉瑶很自如地进了辰王府,沿着回廊一路向前。
“晔哥哥”一声女子娇脆的唤声,将殷玉瑶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隔着葱茏树影,她隐约瞅见一个身着红裙的女子,手执一柄木剑,扎着马步立在地上,“是这样么?”
“对,就是这样。”女子身旁,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轩然而立,“手臂挺直,两眼平视前方,呼吸要稳,切记全神贯注,不要分心他物。”
“好难哦!”女子语带娇憨,显得与燕煌晔已经极为亲近。
“要是觉得累,那就明日再学吧。”燕煌晔倒也不强求。
“不嘛!翩儿想早日和晔哥哥双剑合并,行走天涯!”女子说着,反而更加卖力起来。
双剑合并?行走天涯?
久久地伫立在回廊中,殷玉瑶再没有前进一步——时光刹那倒回二十年前,宗翰宫中,燕煌晔也曾这样,悉心指导她习练剑法,那个时候,她和燕煌曦的感情遭遇前所未有的冰冻,那个时候,他情怀懵懂,那个时候,她对于这个世界,眼中所见,只有悲伤,只有黑暗,只有绝望……是那个少年,用他最纯粹的热情,鼓励她活下去,是他站在她的面前,双眸晶亮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喊:“四哥他爱你!”
殷玉恒、燕煌晔,这两个男子,对于她的人生,有着不同的意义,若论在她心中的地位,其实比燕煌曦和纳兰照羽、落宏天,输不到哪里去。
如今,纳兰照羽有了容心芷,殷玉恒有了燕煌昕,而燕煌晔,的确也该有,属于他的人生和幸福。
自己,真是不该来打扰他呢。
转过身,殷玉瑶沿着来时之路,朝外走去。
“皇上”乔言朝人影晃动的方向斜瞅一眼,提步跟上,压低着嗓音道,“要奴才去——”
“住嘴!”殷玉瑶一声沉喝,“记住,今天朕没来过,你也没来过。”
“是。”乔言不敢犟嘴,赶紧勾头答应。
回到明泰殿中,殷玉瑶深深地泛起了踌躇,照此情形看,是不能遣燕煌晔出这趟差了,放眼朝中,位与他同尊,威望与他同盛,手腕与他同样刚硬果决者,却无一人,该怎么办才好呢?
“母皇。”
少年略显沙哑的嗓音传来。
“宇儿?”
“母皇可是在为新城创建之事发愁?”十六岁的少年,开门见山。
“是啊,郑谨浩的忧虑不无道理,倘若没有一个威重权高之人坐镇主持,此事只怕难以落到实处。”
“儿臣请旨,主理此事。”
“你?”
殷玉瑶微微一愕,抬头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而燕承宇也毫不迟疑地看着她。
长大了。
这是殷玉瑶的第一感知。
比起两年前,他显得更加成熟和稳重,眉宇之间隐隐透露着大燕皇族男儿特有的刚毅果决,杀伐决断,琉璃湛黑的眸子里,是她所熟惯的泌寒。
和昔日在燕云湖中,第一眼乍见燕煌曦时,同样的泌寒。
有其父,必有其子。
尤其是,经过殷玉恒长达数年的有意锤炼,将其骨髓里的那股铁血傲然,已经激发出七八分,不难想象,数年之后,他和他的父皇、叔叔,将不遑多让。
也好。
在承寰归位之前,让他多锻炼锻炼,也是好的。
“既如此”殷玉瑶面色一肃,“燕承宇听令!”
“儿臣在!”
“即日起,朕赦封二皇子燕承宇为韩王,持龙泉宝剑,协助工部侍郎郑谨浩,助其完成天下州郡改建工程,若遇抗令不遵者,可先斩而后奏。”
“儿臣领旨!”
“你随朕来。”
待燕承宇起身,殷玉瑶又领着他,走到御案前,慢慢拿起一个朴素无华的黑漆盒子,拿在手中默默无语。
燕承宇也沉默地静候着。
终于,殷玉瑶打开盒盖,颤巍巍从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令牌,放到燕承宇手中。
燕承宇赫然瞪大了双眼——九龙阙?
“这个”殷玉瑶凤眸深凝,似含着无限的思念,“是你父皇当年,亲手交给我的,如今,也是该回归原处了。”
“母皇”燕承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让它先搁在母皇身边吧。”
“不用了”殷玉瑶摇摇头,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漪,“从前,它是母皇的护身符,可是现在,已经派不上用场,倒是你,出了这九重金銮殿,到得宫外,须得处处小心翼翼,毕竟,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纵你是皇子,也难保没有那起心怀叵测的小人辈,欲图算计于你,或者有意与你作对,到那节骨眼儿上,母皇远在浩京,只手难及,一切只能全靠你自己,你,明白么?”
“母皇……”燕承宇双唇一撇,眸中不禁盈起泪花,难得露出孩子家的模样。
“我的宇儿。”殷玉瑶也不禁情动,张臂将他拥入怀中,“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惊涛骇浪,你永远要记住,你是大燕皇子,你的身体里,流淌着燕氏皇族骄傲的血脉,整个大燕,是你身后最强有力的屏障,而母皇,会倾尽所有,保护你……”
“嗯。”燕承宇哽咽着,重重点头。
夕阳西下,金色余晖照在飞檐斗拱之上,使得整个永霄宫更加雄浑壮丽。
咚——咚——咚——
沉重的暮鼓,在凌天阁上响起,传向四面八方。
独自一人,殷玉瑶再次登上凌天阁顶。
凌天阁。
凌天阁。
是整个大燕,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也是,最寒冷的地方。
曾经,他揽着她,在这里俯瞰无边锦绣的江山;
曾经,他们肩并着肩,畅谈天下,放眼未来;
也曾经,她满眼迷惘地站在这里,悲痛着自己的悲痛,孤独着自己的孤独。
风吹过。
闷沉雷声从长空远处传来。
她缓缓地抬起头,但见天际乌云滚滚,急速而来。
金影流蹿,龙头若隐若现。
一阵遂痛,骤然在殷玉瑶的胸中急蹿而过。
如彩虹般的光华破体而出,直向云中而去。
隔着飞舞的云团,她看见了他。
长发洒扬,曜眸湛冽,唇角微微向上扬起,带着她惯熟的威严,和阳刚的气息。
她没有说话,只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纵然时光过了千百载,深铭于心底的那份感情,却始终不会改变其颜色。
已经不需要用任何言语来赘述,当他们看见彼此的那一刻起,灵魂即已完满。
她读得懂他眼中全部的含义,以及思念,以及那一缕淡淡的疼惜。
那样烈火熬煎的情感,却只得十二载完满,从此之后,一在九霄云上,一在大地之央,纵然如此,煌曦,我却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你,忘记过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
遥遥地,他们朝着彼此伸出了手,千万缕云丝织成网,裹住他们的身形。
该归去了么?
是该归去了么?
你是不是已经等得太久,孤单得太久,寂寞得太久,所以才现身来寻我?
盈盈咫尺间,脉脉不得语。
剩下的,只是超越红尘,超越时光的深沉爱恋。
“瑶儿……”终于,男子嘴唇轻轻弧动,苍凉的声音带着绝魅的魔力,洞穿所有的一切,直抵她的心底。
“白——首——不——相——离——”
“白首不相离?”殷玉瑶喃喃重复,一朵笑,在唇边嫣然绽开。
她冲他眨眼:“是的,白首不相离,这是你的誓言,也是我的誓约,今生今世,我只是你的妻!”
风乍起,云色缭乱,刹那之间,一切已经恢复原状,只有那一身凤衣的女子,立于茫茫然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