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人是想拔腿儿上岸?”
打发走吵吵嚷嚷的张梓沐,和闷声不吭的左义松,韩元仪歪靠在椅中,正反复思量眼下局势,一个冷嗖嗖寒浸浸的声音忽地钻入耳中。
韩元仪睁开眼,却并没有像往日那般热情相迎,而是很淡然地看着他。
“韩大人这样子,似已经胸有成竹?”来人睃了他一眼,也大模大样地在韩元仪对面坐下。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前日那么好的时机,尊驾为何不动手?”
“时机?”黑衣人冷笑,“像你这样的人,如何懂得,什么是时机?”
韩元仪面皮赤胀,欲要发作,又恐惹恼对方,只得强行捺住,哼了一声:“既然如此,尊驾还来这里做甚?”
“要你,”黑衣人脸上浮起诡谲的笑,“写一道诏书。”
“诏书?什么诏书?”韩元仪的脸色倏地变了——要他撺掇几个人闹腾什么事,或者探个监传个话儿,或者背后里使阴招什么的,都成,但若牵涉上“叛逆”二字,他韩元仪就算是怕脑袋拧下来,也是不能够的。
三个字,他,怕死。
凡贪栈权位者,有几个是不怕死,是不迷醉荣华富贵的?他韩元仪在官场辛苦经营数十载,为的是什么?
一世安逸。
这是他的底线。
“韩大人,”对方冷嗖嗖的声音再次响起,“殷玉瑶能诛你九族,而本座,能在半个时辰内,让你这座韩府彻底从世上消失!”
韩元仪突突地打个寒噤,身子骤然僵凝成冰。
“若是韩大人肯办妥了这事,将来封王拜相也未可知,至于这天下的富贵么,任韩大人任意自取。”
“任意自取?”韩元仪唇边泄出丝苦笑——他是个聪明人,如何不晓这内中的利害,只是,势成骑虎,他还有得选择么?
略定定神,他掐着嗓子道:“什么诏书?”
黑衣人凉凉一笑,从袖中摸出张薄纸,递到他跟前儿:“这上面写的,是诏书的内容……万望韩大人,在三日之内办妥……”
“三日?”韩元仪几乎拍案而起——这,这也太为难人了吧?
“韩大人不必着急,”黑衣人摆手,示意他安静,“到时,宫里自有人接应。”
韩元仪的心重重往下跌去,仿佛落入万丈深渊,直到黑衣人离去良久,他仍旧没能回过神来……明泰殿中。
殷玉瑶来来回回地走动着,面上满是焦灼。
已经一天一夜了,可落宏天还没有出现,虽然他艺高胆大,从来没有失过手,但这深宫之中,却也是处处险地,不知暗伏多少杀机,倘若他有什么闪失……正踌躇间,但听得一声儿极轻的响动,眼前已是多了个人。
“你——”殷玉瑶不禁迎上前去,眼中浮出丝热切,口内却不知能说什么才好。
落宏天翻着眼皮斜了她一眼,状似随意地整理着衣衫,淡声道:“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
“嗯,就在德芳宫的下面,地势甚为隐秘,像是从前留下的,而且,”他看着她,眼中竟浮起丝笑意,“都是老朋友……”
乍听得“老朋友”三个字,殷玉瑶心内“咯噔”一声响,不错眼地看着落宏天:“领头的是谁?”
“你猜猜。”落宏天双手环于胸前,竟很有闲情逸致地卖起了关子。
殷玉瑶在脑海里细细搜索了一遍,继而摇头:“猜不出。”
“说起来,此人还是你和燕煌曦的媒人呢。”
“媒人?”殷玉瑶倒噎一口气,竟少见地生出种想踹面前这个人一脚的冲动,不过他的话,倒也真提醒了她,“高之锐?”
“不,另一个。”
“夏明风?”殷玉瑶惊颤了——饶是她怎么想,也断料不到,会是夏明风!
“怎么,很意外?”
殷玉瑶沉默——当年的事,虽然已经过去十多年,可是偶尔想起,还是不禁阵阵心惊肉跳,尤其是夏明风那副丑恶的嘴脸,让她一想便生出无穷厌恶,却万万没料到,这人竟悄没声息儿地潜进了永霄宫,还一直潜伏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是她大意了,还是燕煌曦大意了?竟然从来不曾有半点觉察?
“你不必多想,”似揣测出她的想法,落宏天缓声言道,“这人泰半时间并不在宫里。”
“什么?”殷玉瑶吃惊更甚,“那他在何处?”
落宏天摇头,双眼微微眯起,“这个么,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探到,那地下暗室机关遍布,四围秘道有如蛛网,延展向四面八方,说不定也有一两条,通到城中,或者某些大臣府宅内,或者,是城外……”
殷玉瑶额上渗出颗颗冷汗——是了!当年九州侯与贵妃韩仪有私,又在宫中经营日久,倘若不是如此布署,他又焉能随意出入,不但谋害了铁皇后、太子燕煌旭,睿武帝燕煜翔,甚至燕煌曦,也差点死在他与燕煌暄的手中……只是,为什么燕煌曦复位之后,没有继续侦察下去?还有,这十余年时间,当初追随九州侯的那些势力,又潜伏去了何处?
“事情,很棘手呢。”落宏天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殷玉瑶,我倒真有些同情你,这偌大的皇宫,成千上万人,真正忠心于你的,怕没有几个呢……”
“不如,”他转头看着她,忽然魅惑一笑,“你跟我走吧,连带着你一双儿女,这燕国的皇帝,谁要当,便让谁当去……”
“落宏天!”殷玉瑶低喊,眼中浮起丝懊恼——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调笑于她?
“罢了罢了,”落宏天摆手,“我也知道,你断断不能同意,不过是说出来,逗你开心而已——只是,眼下这皇宫,你确实住不得,不若搬个地方吧,方便我办事。”
“办事?”殷玉瑶心内一动,丝丝热浪涌将上来,冲得她的喉咙微微发堵,“落宏天……”
“什么?”
“能认识你,是我今生的幸运。”
“是吗?”男子抓抓后脑勺,竟难得地浮起丝腼腆,眼珠子一转,“可我怎么觉得,遇见你,却是我的噩梦呢?”
听他这么说,殷玉瑶非但不着恼,反而轻轻地笑了。
有些事,不需要明言;有些情谊,并不需要世俗的还报;正如有些人,总是要莫明其妙地整治你;而有些人,也会如春风抚面般,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出手拉你一把……栖红楼。
第三层。
竹意间。
身着白色锦衫的男子手执琉璃盏,慢慢地喝着,目光却从半开的窗扇看出去,有意无意地扫视着下方人潮熙攘的街道。
这些日子,京中的人口,似乎突然间密集了不少呢。
“殷大统领,真是好雅兴!”一个戏谑的声音突如其来地传入耳中。
殷玉恒转头,黑湛双瞳中,掠过丝讶色。
“怎么?不认识了?”对方自自然然地在他对面坐下,拈起双银筷,夹起箸香油玉笋,送进唇间慢慢地咀嚼起来。
“难得。”殷玉恒一撇唇,却是吐出这么两个字来。
“什么?”落宏天掏了掏耳朵。
“难得你还理会红尘中事,红尘中人。”
“说得好!”落宏天拍掌大笑,“看来这偌大燕国,知我者,唯你殷玉恒一人而已!”
慢慢地,殷玉恒收了笑,凝眸看着手中的酒盏,嗓音变得低沉:“是她放出的消息?”
“是。”落宏天脸上的笑也消失了。
“看来,”殷玉恒搁下酒盏,“宫中的情形,定然已经危急万分。”
“不错,”落宏天并不晦言,“我来见你,便是要知会你一声,只要见我信号,即刻动手。”
“动手?”殷玉恒却挑挑眉,并不接他的岔,“你有几分胜算?”
“十分。”落宏天答得笃定。
微微眯缝起双眼,定定瞅了他半晌,殷玉恒点头:“好。”
言罢立即起身,抬脚便走。
“这些天里你撒在宫中的那些暗线们,还是收了吧。”后边的落宏天却凉悠悠地抛出一句话来。
“知道了。”最后扔下三个字,殷玉恒飘然而出。
说实话,他并不怎么乐意见到这个人,因为,他一见到这个人,就忍不住要想起那个人,一想起那个人,心里就觉得添堵。
更何况,竟然要瑶姐姐拉下面子请出这个人来,他隐隐觉得,是自己的无能。
九月九。
登高重阳。
一大早便有圣旨传出,皇帝在御花园中设宴,文武百官,皆在被邀之列。
拿到帖子,有人欢天喜地,有人愁肠百结,更有人满怀忐忑。
傍晚时分,满宫里亮起一盏盏琉璃华灯,照得花木扶疏,人影翩然。
单延仁独自一人,缓步自永昌门而入,行不多远,却见韩元仪负手立在荷花池边,盯着水里的游鱼儿发呆,当即慢步走过去,启唇打趣儿道:“韩大人是想做渔家翁么?”
韩元仪转头,看见是他,倒不觉意外,反叹了口气:“能散漫于山水之间,未尝不是件幸事。”
不意他如此,单延仁微觉诧异,刚要说什么,两个三品侍郎走过来,冲他们打拱作揖,便将话头儿岔开了,那边庭上金锣已响,几个人旋即各自走开,按序入座。
至末时,天已黑尽,殷玉瑶命宫人取臂粗的蜡烛点燃,立于席上,照得人影儿纤毫毕现。
几许风扫过,带着桂花阵阵清香,煞是怡人,殷玉瑶端起酒杯,看上去意兴甚浓:“时值重阳佳节,众爱卿只管放开怀抱一醉,若有那正装道学先生的,朕必罚之!”
众臣见她如此,无不举樽迎合,继而满面红光,呼三吆四起来,唯韩元仪心中揣着事,坐在庭上,身下却好比放了个火盆子,纵佳肴美酒,却哪里吞咽得下去?
耳边笑语声愈渐哗然,韩元仪冷眼瞧着,见众人均有了三分醉意,便抽个空儿离席,借着扶疏花木藏到暗处,捏捏袖中那份硬邦邦的“诏书”,揣着颗砰砰乱跳的心,往明泰殿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