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帘帏遮住两侧的花窗,殿中光线十分地昏暗。
葛新伫了好片刻,方才适应过来,隔着屏风,隐隐绰绰地看见,里边的床榻上,殷玉瑶静静地侧躺着。
遵奉人臣之道的他并不敢造次,躬身拜倒:“皇上。”
里面一阵衣料滑动的细碎动静,继而响起殷玉瑶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你进来吧。”
“这——”葛新却有些踌躇。
“无妨。”殷玉瑶再次言道,葛新这才绕过屏风,行至榻前立定,却不看殷玉瑶,只将目光瞧向别处。
“你既然闯宫求见,必有话说,如何到了此际,反而沉默?”殷玉瑶坐起身,理平身上的皱褶。
葛新这才转过头,再次伏身下拜:“微臣斗胆,敢问陛下凤体……”
“朕无碍,”殷玉瑶淡淡开口,“葛爱卿无须忧虑。”
“皇上今日罢朝,是为甚嚣之流言吗?”
“不错,”殷玉瑶点点头,倒也没有隐瞒,“这宫内外的种种,想必你也听说了。”
“皇上,”葛新面色一正,“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此间别无他人,你有什么疑虑,只管道来。”
“皇上新政伊始,便遇这般阻力,想来定是有人暗中作梗,但皇上若因流言而废政,江山社稷将危在旦夕。”
“朕知道,”殷玉瑶摆手,打住他的话头,起身下榻,缓缓踱了数步,“新政决不可废,所以朝中事务,还望葛爱卿倾力为之。”
“如此并非长策,”葛新却摇摇头,“依微臣度之,这流言事件只是个导火索,幕后操纵者的目的,是欲使天下之人,失去对皇上的仰赖与信任,臣心动摇,军心动摇,民心动摇,娘娘所刚刚推动的新政,自然不破自废!”
殷玉瑶蓦地一震,不由拿眼儿定定地看住葛新——她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这位干臣看问题的目光,比她更精辟更敏锐,也更犀利更深刻!
“葛爱卿,”再开口时,她的语气已然郑重了许多,也带上丝真心的诚挚,“依你之意,现下朕取何策为佳?”
葛新沉默,事实上,这一次,他也觉得分外棘手——自来流言,便是一柄杀人于无形的刀。
杀人于无形?
他心内一动,霍地抬头:“陛下可演兵于浩京城外,一来震慑各方群小;二来,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三来,便是借机斟刺对方之动向。”
演兵?
殷玉瑶的眼中也闪过一簇亮光——从昨夜到现在,她枯卧榻上反复思索,就是没能琢磨出个周全的对策,没想到——“就依卿所言,定于八月初八日,于浩京城外演兵,令京中所有士卒,及周边数郡驻军,迅速地操练起来。”
“皇上英明!”葛新拱手再拜。
殷玉瑶想了想,话锋一转:“今日朝堂之上,情形如何?”
“百官们虽有微议,但据微臣看去,还是担心皇上,担心江山社稷,黎民安危者多,居心叵测者少。”
“议事院呢?”
“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并不曾受到流言之干扰。”
“甚好。”殷玉瑶不由微微松了口气——外有黑峰会隐患未平,宫内又潜伏着个许紫苓,朝中新政刚刚推行,在这当口儿,她确实经不起再多的变动了。
“陛下,辰王殿下求见。”
殿外,忽然响起佩玟的声音。
燕煌晔?殷玉瑶凤眉一掀,转头看看葛新,扬声言道:“宣!”
但闻得一阵雄浑有力的脚步声,燕煌晔步入内殿,绕过琉璃屏风。
乍然看见葛新,他不由一怔,尔后方敛衽朝殷玉瑶拜倒:“臣弟参见皇上。”
“平身吧。”殷玉瑶凝眸注视着他,只觉他因驻军洪州而变得黑瘦的脸,现下看去白了一些,整个人显得英挺,精神奕奕。
燕煌晔本来有满肚子的话,但因葛新在场,反不好开口,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倒是殷玉瑶,看见他来,便将葛新适才的建议合盘托出:
“王弟,朕欲在八月初八日,演兵于浩京城外,你觉得如何?”
“演兵?”燕煌晔闻言一怔,当下转头瞧了葛新一眼,但见他一脸沉稳,心中便明白了三分,拱手道,“如此甚好,臣弟恭听皇上调谕。”
“葛爱卿,吏部事务繁冗,你不便脱身,还是早早回衙治事为上。”
“是,”葛新应声,“微臣告退。”
待到他离殿而去,殷玉瑶方凝眸注视着燕煌晔道:“你可也是为外面那些闲话来的?”
燕煌晔下意识地抿抿嘴唇,却没有接腔——这样的事儿,毕竟不好摊开来说。
“你相信?”殷玉瑶一声苦笑。
“臣弟当然不信!”燕煌晔脱口言道——事实上,他也无法形容,自己当时听到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时,心里是怎么个想头。
殷玉恒?
是哪个乱嚼舌根子的人,竟把她和殷玉恒扯在了一起?
他气忿、恼怒,更多的却是担忧,半夜里爬起来把佩剑擦得雪亮,却不知该指向谁。
今日朝堂之上的情形,他也看见了,原本想着退朝后即来明泰殿,不想殷玉恒却主动出面把他找了去。
他们谈了很久。
包括那日在铁黎府中,殷玉瑶说的那些话,燕煌晔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但心中也暗暗责怪——为什么她先找的,却是殷玉恒,而不是他?
离开禁军值房后,他便取道直奔明泰殿,可是,当真面对她的时候,那些怨意,那些小心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尤其是,看到她眉间的那一丝憔悴,他更是心生惆怅,无语相对。
“煌晔,”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殷玉瑶眉宇之间添了三分恳切,“一直以来,你都是个明白人,对于眼下之情形,心中自有分定,我不想多言,外面那些人嘴里说什么,心里想什么,我都不在意,可是煌晔,你对我的意义,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皇嫂!”燕煌晔动情地喊了一声——够了!足够了!单凭她这一句掏心掏肺的话,已经能让他觉着,自己这些年来的付出,没有白费。
“煌晔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像从前一样。”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肯定。
温润的泪水浸湿了眼眶,有那么一刹那,殷玉瑶真想哭出声来——当流言的浪潮如狂风暴雨般袭来的刹那,她也想到过要放弃,甚至觉着世事维艰,不若跟了燕煌曦去,倒省了不少的烦心事儿。
可是,当她面对葛新的忠诚,燕煌晔的真挚,她方才深深地悟得,自己的想法有多么错误!
——纵使困难再大,敌人再凶残,她都不能轻言放弃!
她应该相信自己,更应该相信这些跟从她的人!
她必须坚强起来,无畏地和一切敌人作斗争,包括心中那个怯懦的自己!
缓缓地,殷玉瑶唇边绽开一抹明丽的笑,踏下阶级,走到燕煌晔面前站定,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煌晔,谢谢你,我真诚地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
“燕煌晔义不容辞!虽死无惧!”
“咚”地一声跪倒在地,燕煌晔字字发自肺腑。
“演兵?”
看着手中的条疏,洪诗炳浓挺的眉头高高皱起。
其他三人也交换了一个眼色。
“湛大人,你分管兵部,依你说,这事如何?”
面孔方正,皮肤略显藜黑的湛固想了想,道:“陛下既然递出这样的话来,想来定有其用意,我等自当遵谕而行。”
洪诗炳却拧着眉头,没有说话——其实,他的心中直到现在仍然结着个疙瘩,这些日子以来,在京中流传的种种非议,他自然也听到了,虽说这些话纯属捕风捉影,都是没根没底儿的事,但殷玉恒时常出入宫禁,且与殷玉瑶过从甚密,乃是事实,他甚至暗暗想着,要不要上个折子,谏议殷玉瑶将殷玉恒调出永霄宫,出任外职,但思来想去,他也觉得若真如此,过于孟浪,有失人臣之道,是以按下,可是心中那股子郁郁之气,却始终难消。
慢说是他,放眼这朝中效忠于大燕皇室的臣子,有几个不恼?先帝对今上如何,他们个个看在眼里,倘若今上有负于先帝,莫说令天下苍生失望,即使是他们,心里也绝难过意得去。
宋明非和陈仲礼,都拿眼睛望着洪诗炳,一来他是院臣之首,二来,他的个人品格,也深为他们所敬重。
“叩叩——”
闭阖的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叩击之声。
“进来。”洪诗炳收了思绪,转头言道。
木门启了一条缝儿,单延仁侧身而进,递上一叠子文书,恭声言道:“这是六部呈上来的公文,请四位大人批复。”
“都有些什么?”洪诗炳看着他将公文放在桌上,随口问道。
“户部报核今秋税收及国库收支,工部报核修缮河堤及驿道事宜,礼部报各州郡学校建制及生员入学……大致就这些。”
“知道了。”洪诗炳点点头,摆手道,“你且退下吧。”
单延仁答应着,目光却往桌子中央那张条疏上瞅了眼,眉心儿顿时一皱——演兵?皇上打算演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