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飓风越来越劲烈,渐渐形成一柱龙卷,掀起地上无数的石子,噼噼啪啪地打在燕军们脸上、身上。
燕军竭力保持着阵形,依然不紧不慢地向段鸿遥逼拢。
风势陡然增大,辽阔的大地连同厚厚城墙,似乎都震颤起来。
“不好!”纳兰照羽不由轻喊了声,眼角余光却见殷玉瑶身形飘飘,腾上城楼。
“燕——”他只喊得一个字,那衣袂飒飒的女子,已经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皇后娘娘!”城上众将莫不失声惊叫,唯有殷玉恒,还稍稍保持着镇定。
再说殷玉瑶,下落过程中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处于旋风中心的段鸿遥,她知道,此刻段鸿遥正全力破阵,无暇分心他顾,只要自己瞅准时机,一簪刺中其要穴,必能置其于死地。
嘶厉的风声,掩去金簪破空的动静,等全力运功的段鸿遥发现危险时,犀利的簪尖已经刺进他的要害——“你——”他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弱女子”,满眸不甘中夹着不尽的疯狂。
“是我,”殷玉瑶定定地看着他,从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于咆哮风声中听去,却依然无比清晰,“段鸿遥,你看清楚,杀你的是我,不是燕煌曦,更不是燕氏皇族中任何一个人——燕氏皇族欠你,但我不欠你!所以,燕煌曦不能杀你,而我能!”
“哈哈——!”段鸿遥忽然纵声大笑,不尽的悲凉中却也带着解脱,“不错,殷玉瑶,你能,你的确能——”
抬眸似带无限眷恋地看了看远方铁黛色的山峦,他再次吐出两个字:“累了……”
一语罢,这个在仇恨里浸润了一生的男人,从马背上跌落,倒横于尘土之中。
飓风遽止。
殷玉瑶抬手,一元阵停止转动,所有燕兵默然而立,静静地看着他们的皇后。
“传本宫令旨,缴械者不诛,顽抗者就地格杀!”
她的声音如寒冽的刀锋一般,从每个人耳中横贯而过,身上染血的金甲流溢着别样的光采,让人不敢仰视。
又一场激烈的血战拉开序幕。
燕军们分成数队,分别奔向黑骑军、黎军,和仓颉军,殷玉瑶像根标杆似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弥漫着不尽的悲凉。
曾经,她说:“我不喜欢,血的味道。”
曾经,她说:“如果战争可以避免,那就避免吧。”
可是为什么,这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争斗在不断地发生?为什么她想与人为善,别人却并不那么愿意领会她这份善意?
仇恨、杀戮、贪婪、自私、暴力……这些她最不愿看到的景象,难道真的不能避免吗?
难道海清河晏,天下泰平,真的只是她一厢情愿吗?
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平安康乐的家,一个四海呈平的国,难道,这是奢望吗?
高高的城楼之上,纳兰照羽俯望着那个一身萧寒的女子,素来波澜不惊的心湖,第一次掀起狂风巨浪。
在这一刻,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生性枭傲的燕煌曦,会爱上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并且在经过最初的动荡之后,选择了一生一世的呵护。
只因为,无论她遭遇什么,只因为,身边是邪气纵横,还是满世清明,她始终禀承着那颗晶莹如朝露般的心,俗事喧喧,红尘扰扰,她却从来没有丢掉自己。
一股从未有过的热忱从纳兰照羽心间淌过,却又被他轻轻地,捺了下去。
厮杀仍然在继续。
殷玉瑶忽然飞起,掠过汹涌的战团,直扑向敌军的中心处。
那儿,一个骑在战马上的男子,正挥动令旗,驱使数十万兵卒,发起血腥的攻击。
“为什么?”
染血的簪尖直指向他的面门,带着不尽凛冽的气息。
姬元高举的双臂凝滞在空中,抬眸看向空中凤衣飞展的女子。
这一刻的她,美得惊心动魄,让人窒息。
这一刻的她,全身透着股噬灭人心的悲伤与苍凉。
姬元动了动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难道,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她居然笑了,眸中的凄寒化作一柄犀利的匕首,笔直插入他的心脏。
“如果你想继续,我会奉陪,直到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但是,”咬着牙,她终于说出平生最狠的一句话,“只要我还活着,就会联合所有能够联合的力量,踏平整个北黎!”
姬元猛然一抖!
他是见惯血腥的男子,照理说,不会畏惧一个女人的威胁,可他偏偏却畏惧了!不但畏惧,而且还生出股难以形容的挫败感。
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志,倘若一个人的心志动摇了,不管他做什么,其结果都是失败。
他输了。
不是输在燕煌曦手中,而是输给这女子世殊匹敌的勇气。
何况,他也清楚,再打下去,死的人只会更多,就算他能攻下稷城,也吞不下偌大的燕国。
是的。
他灭不了燕国。
只要有这个女人在,他便灭不掉燕国。
杀掉这个女人?
连他……都于心不忍。
他打出收兵的旗语,双眸却冷然地看着殷玉瑶:“若燕政不善,我会再来的。”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
仓颉骑兵收缩成战团,一点点往西边移去,撤出战斗的燕军稍喘一口气,接着扑向最为凶残的黑骑兵。
殷玉瑶将目光转向北黎军队的方向,搜索着他们的主将。
是一个身披朱红色披风,手使长戟的男子,她,以前从未见过。
一晃十年,想不到北黎国内,竟出了如此枭勇的人物。
飞身跃上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殷玉瑶一声长吁,朝那男子冲了过去。
遥遥望见她,男子一戟隔开正与自己厮斗的燕将,将戟杆重重往地上一戳,目不转睛地盯着殷玉瑶的面孔,眸色冷湛如冰。
“敌将何人?报上名来!”
殷玉瑶驰至他跟前,一声清咤。
“燕国的男人都死绝了吗?”他不回答,反冷沉着嗓音道。
“你是男人?”但殷玉瑶的反应,显然大大出乎他意料。
女子一双妙目,上上下下地扫视着他,让他浑不自在起来。
“你真是男人?”殷玉瑶加重语气,再次开口问道,“你若真是男人,就该去做男人应该做的事!——富其郡安其家济其民,你觉得自己做到了吗?”
该男愕然,半晌冷冷一笑:“我要拿回自己该得到的!”
“北黎吗?”
“对!”
“若得到北黎,你将如何?”
该男眼中闪过丝野性的烈芒:“自然是还我黎姓宗庙,振我黎族皇威,治理出一方太平天下!”
“哦?”殷玉瑶挑挑眉,“我再问你,北黎境内,此时的民心,可是向你?”
该男……无语。
“我再问你,”殷玉瑶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现在整个北黎的操控大权,在谁手中?”
该男还是沉默。
“最后一个问题,凭你此时的能力,可以稳座北黎帝君之位吗?可以统挟潜伏于北黎国内的各股势力吗?”
“如果你不能,凭什么登基为帝?凭什么施展你所谓的抱负?又凭什么分境自治?”
她的话如一枚枚震天惊雷,落入对方心中。
“本宫,给你十年时间,秣马厉兵,积蓄力量,若十年之后你还有称帝之心——”她目光疾闪,“那就来找我的儿子,和他分个高低吧!”
年轻的男子禀住了呼吸。
这个女人的话,对他而言,过于振聋发聩,更让他无言以对。
半晌,他终于弯下自己铁打钢铸的脊梁,抱拳于胸,伏下高高昂起的头颅:“黎光琰多谢教诲。”
最后看了他一眼,殷玉瑶打马而去。
煌曦,原谅我,我能做到的,仅此而已,当年灭黎之战,实在有输道义,可是,既然你已经离去,不管是正确还是错误,我都会坚持。
黎境已入燕国版图,那便是你的天下,我能做到的,仅仅是守好这方天下,至于它将来的走向,只能交予我们的孩子去定夺。
最后一丝光明泯没,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战斗终于结束,荒草丛中,堆垒着重重尸骨,乌鸦从空中掠过,发出一串串疹人的嚣鸣:
呱——呱——呱——一盏接一盏的灯火在稷城中亮起,照亮那女子冰瓷般的容颜。
步入帅帐之中,褪下战袍,将其整整齐齐地放在丈夫身边,殷玉瑶退后两步,默然凝视着他端俨的面容,许久,忽然缓缓地笑了:
“煌曦,我们回家。”
后边一群男人皆垂下头去,竭力掩住唇间的唏嘘。
大燕历泰平十二年五月二十八日。
帝师东归。
巨大的辇车缓缓向前行驶着,低垂的黄色帘幔内,帝王端然而坐,身旁伴着他的妻子。
他的面容,和“生前”并无二致,让人几乎要以为,他只是睡着了,随时会睁开那双黑如玄潭的眸子。
可是奇迹始终不曾出现。
军中凡懂医术的人,几乎都来看过,把不出任何脉息,可皇帝的肉身却保持着完好,并且“栩栩如生”。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纳兰照羽,也道不出个子丑寅卯,故而,军人也无人敢建议,向天下发布皇帝“驾崩”的消息。
只有殷玉瑶,隐隐觉察出,可能是“血绶”的缘故,但安清奕、昶吟天、司徒黛、千夜昼等相关人等,均已随着云霄山的沉没而陨入地底,她又该向谁,去探问“血绶”的秘密呢?
是不是她活着,燕煌曦便会一直这样“不死不活”下去?
是不是她活着,燕煌曦有朝一日终会醒来?
看着窗外滑过的村庄田野,她心中的疑惑愈渐深浓,却始终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