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墨一般地黑。
侧身卧在稻草堆中,单陇义睡意朦胧。
“沙,沙沙……”
细碎的脚步声,触动他敏感的神经。
他睁开了眼,却依旧面对着墙壁,心中是一片死寂的荒凉。
一丝冷风,夹杂着阴暗的气息扑面而来。
四只手,突兀伸来,摁住他的胳膊,一张湿嗒嗒的黄油纸,蒙住了他的口鼻。
他没有挣扎。
只是觉得可笑。
原来自己数载饱读诗书,在这当儿,竟等同于废物。
有什么用呢?
当死亡降临那一刻,权力富贵,功名利禄,刹那间都失去了颜色。
剩下的,只是一丝不甘。
对命运的不甘。
可是再不甘,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大张着的双眼中,映出的是一张狰狞的面孔,有如地狱里的牛头马面。
“砰——”
一声闷钝的撞击之后,马面倒了下去,露出另一张黑巾覆的面容。
有人俯下身子,将他背起,如一阵风般卷出了狱门。
竟然没有人追杀,也没有引起骚动。
可这些,单陇义都记不得了,因为,他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然已是在船舱之中,耳边听得清澈的水响,却恍若梦境。
支撑起身子,单陇义呆呆地看着舱壁——这是哪儿?
他翻身欲下榻,阵阵撕痛终于让他回过神来,低头看去,每一处伤口都涂上白色的药粉。
很明显,有人救了他。
是谁呢?
谁肯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回答他的,只是汩汩的水声。
单陇义在船舱里呆了三天,看着窗外的天色昏暗下来,又变得明亮,变得明亮后,再昏暗下来。
每当他睡过去再醒来之时,榻边的小几上总会出现菜食及伤药,可细寻却又杳无人迹,就连这船到底是怎生“运动”的,他都无从知晓。
当他终于有力气下榻,走出舱门时,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眼中看到的,竟然是浩京城的码头。
远处,那宏伟的城楼轮廓清晰可见。
滚烫的泪水,刹那盈满这个年轻男子的眼眶。
他上了岸,一跛一拐地朝集贤馆的方向走去。
快到城门时,迎面来了一辆马车,在他面前停下。
布帘掀起,露出张清癯的脸:“上来吧。”
“……葛大人?”单陇义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葛新没有答话,只是半躬着腰,亲自将他扶上了车。
单陇义靠壁而坐,积压多日的情绪终于爆发,这个向来刚骨凛冽的男人,发出了痛切的呜咽之声。
葛新默默地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他知道,他需要发泄,一场痛快而彻底的发泄。
直到单陇义哭完,他方才慢慢开口道:“年轻人,人生的道路还长着呢。”
单陇义不哭了。
马车停下,葛新起身下地,转头对单陇义道:“下来吧。”
略带一丝疑惑,单陇义钻出马车,却猛地呆住:“皇,皇宫?”
“嗯,”葛新点点头,“皇上要见你……”
“皇上……”单陇义目光飘忽,简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脚步轻飘地跟在葛新身后,向前走去。
进得大殿,单陇义屈膝,朝那御案后端坐的男子拜倒:“罪臣单陇义,参见皇上。”
“罪臣?”燕煌曦的声音缓缓响起,倒听不出喜怒,平静如常,“你且说说,何罪之有?”
“我……”单陇义盯着地面,无言以对。
“单爱卿,起来吧。”燕煌曦低叹一声。
单陇义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往昔的那股子傲气收得全然无踪。
“你死里逃生,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恰如一道灵光从脑海里闪过,刹那之间,单陇义什么都明白了——“扑通”一声,单陇义再次跪倒在地,冲着燕煌曦重重叩头:“罪臣多谢皇上重生之恩,再造之德!”
“重生之恩?再造之德?”燕煌曦眸色深沉,却摇摇头,“救你的,并非朕,而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单陇义怔住。
“你可知道,朕已经决意,置你的生死于不顾,不惜借你的人头,来稳住整个福陵郡?”
“……”
“是皇后以大义晓示于朕,朕才决定,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救你。”
“……”
“单陇义,你已经死了,”燕煌曦继续说着,嗓音却有些冷,“从此以后,你便叫单延志吧,集贤馆和户部都不用回去,只呆在葛讲学身边,做个杂役吧。”
“小民,多谢皇上隆恩。”
燕煌曦目视于他,眸中隐着丝凌厉:“你可觉得屈才?”
“不!”单陇义,应该叫单延仁了,连连摇头,神情恳切,“小民愿服侍葛讲学,认真修习为人做事之道。”
“嗯。”燕煌曦微微颔首,显然很满意他的表现——单延仁,你若能如此,倒也不枉费瑶儿一番苦心,不枉费朕出手救你,倘若你能习得“沉忍”二字,以你的才华与智略,将来定堪大任。
微微往后靠了靠,燕煌曦摆手道:“朕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微臣/小民告退。”
单延仁与葛新敛衽躬身,慢慢朝殿外退去。
出了明泰殿,及至甬道交叉处,葛新停下来,转头看了单延仁一眼:“时辰还早,你且去凤仪宫,见见皇后娘娘吧,晚些再回我府邸。”
“是。”单延仁垂着头,面色恭谨地答道。
葛新这才迈着步子,独自一人朝宫门走去。
在原地默立了片刻,单延仁方取道转向凤仪宫。
凤仪宫中。
殷玉瑶正教两个孩子识字,外边儿忽然传来佩玟的传唱:“集贤馆杂役……单延仁求见……”
单延仁?
殷玉瑶一怔,好半晌才回过神,拍拍承宇和承瑶的头,令他们自行习字,然后站起身来,走向外殿。
敛衣入凤座,殷玉瑶即摆手道:“传——”
少顷,便见一青衣男子走进,衣摆上还隐见血痕。
“小民——”单延仁刚要屈膝下拜,殷玉瑶却已离座近前,伸手亲自将他扶起,又转头对佩玟道,“赐座!”
佩玟端来一把软椅,放在单延仁身后。
“坐吧。”殷玉瑶口吻柔和地道。
“小民……有负娘娘所托。”
“单爱卿何出此言?是本宫失策,致使单爱卿平白惹来这么一场牢狱之灾……还险些使我大燕国,痛失一良材。”
单延仁心内一震,不由慢慢抬起头,看定这面容柔和的女子。
她的目光,是那样清澈而明亮,没有半点上位者的倨傲,却使人油然生出深深的敬意。
“皇后娘娘……”单延仁不由低喃了一声。
“单爱卿此次饱历磨难,想来心中况味实多,不知可否说与本宫听听?”
“小民,”单延仁想了想,方道,“小民……实无大碍,只是苦了一方百姓。另外,”
“什么?”
“皇上想做之事,风险甚大,必须细细谋划,还请娘娘,倾力助之。”
殷玉瑶凤眉微扬——她原以为,可以从单延仁口中,听到更为详尽的消息,不想,竟然连他,都有意替燕煌曦隐瞒,那么这一次,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到底是谁?
她不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皇后娘娘仁爱之心,天地可鉴,可是小民也想提醒皇后娘娘一句,得之于仁,也必失之于仁,若一味施仁,却会让有些人,以为娘娘软弱可欺。”
软弱可欺吗?
原来这世间有些人,是如此理解她的吗?
殷玉瑶想笑,却没能笑得出来。
因为她明白,单延仁说的,乃是事实。
但是对于心存恶念之人,除了诛杀之外,便无他途了吗?
难道一个恶人的生命,便不值得珍惜吗?
这世界上有哪个人,有权利随意夺取他人性命吗?
即使,是九五至尊的燕煌曦?
她觉得,这些问题,自己还是没有能想明白。
单延仁静默地看着她。
他不敢嘲讽她的仁心,因为他也觉得,这是一国上位者应该具备的,况且,他本人也是这份仁心的受惠者,倘若不是她一念之仁,他又岂会活着坐在这里,仍然呼吸着浩京的空气?若是死在福陵郡大牢,什么抱负,什么经世济民,也只是留给后人的笑谈罢了!
死过一次的他,对于生命,有了全新的体悟,对于殷玉瑶的观念,也有了更多的认同——是啊,这世间,的确再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国也罢,家也罢,所为的,都不过是让人们生活得更安定,更祥和罢了,倘若一个家不能保护其家人,倘若一个国不能保护其国民,要家何用?要国何用?
人人爱其国,人人爱其家,可国与家,也应当爱护属于它的每一个人,哪怕是普通人,难道,不是吗?
没有人知道,殷玉瑶的这种思想来自哪里,但它却那么鲜明地存在于她的心中,甚至超越了世间所有的利益。
她不是不知道燕煌曦必须铁腕,她不是不知道有时候战争与屠杀不可避免,她不是不知道有些人不堪教化,她只是,多了一分悲悯世人的心罢了。
或许她所做一切的出发点,只有一个——爱。
纯粹而无私的爱。
她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子女,推而广之,她热切地爱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即使是面对最极端的邪恶,她的眼眸居然也能闪烨朝阳般的光华。
正如黎凤妍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出身乡野,样貌“普通”的女子,却能时时得人心,处处得人护,正如许紫苓不明白,为什么同样诞生于邪恶,她却能出淤泥而不染,始终心存善念。
只因为四个字——与人为善。
人即还之以善。
这个道理太简单,却千千万万人不明白。
即使杰出如燕煌曦者,可懂得这样淳朴的人生哲学?
即使最高明的权谋韬略,在一颗最简单最淳朴甚至在外人看来,最“痴蠢”的心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赤子之心。
胜过世间所有的一切。
“单爱卿的话,本宫记下了。”她微微地笑着,神情平安而雍容,带着超尘拔俗的贵仪,“单爱卿且先回去,好好养伤,本宫也有一句话,想告诉单爱卿。”
“娘娘请讲。”
“无论遭遇了什么,请单爱卿,千万不要忘记本心,忘记初衷。”
“本心?初衷?”单延仁眼中闪过丝恍惚,继而敛衽深拜,“多谢娘娘教诲,小民定当牢记于心。”
“嗯,”殷玉瑶点点头,转头又对佩玟道,“传本宫令谕,赏单延仁袍服两套,御肴十碟。”
“是。”佩玟躬身领命,转头看向单延仁,轻声道,“单大人,请跟奴婢来。”
“母后,”承宇跑过来,拉住她的手,“什么是本心?什么是初衷啊?”
殷玉瑶蹲下身子,凝眸注视着他:“宇儿告诉母后,宇儿心中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呃,”小承宇偏偏脑袋,“就是和父皇母后在一起啊!”
“那就好,”殷玉瑶暖暖地笑,“这便是宇儿的初衷了,宇儿只要牢牢记住这个愿望,一直去做就行了。”
“一直去做?”小承宇还是有些不明白——他不是一直在做着吗?
悄然进殿的燕煌曦,静静地站在殿柱旁,望着那个容颜安宁的女子。
一直去做就行了。
好简单的一句话,似乎,她就是这样做的。
就像她当初爱上他。
便一心一意地爱着他。
无论他是冷落、欺骗、利用、伤害、抛弃……她却只是守心如一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爱他。
她的爱如此简单,但要将一件简单的事悄然进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还能说,这很简单吗?
瑶儿,这便是你要教我的吗?
这便是上苍教你来到我身边,要给我的,全部启示吗?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最爱这个国家的,因为为了这个国家,他可以毫无保留地牺牲一切,然而之于更宏大的爱,光是牺牲就够了吗?
不。
还需要一种更祟高的胸怀,那便是——包容苍生的勇气,俯仰万物的雅量。
他是这个庞大国家的统治者,若是他的子民受到伤害,他应当责无旁贷地保护他们;若是他的子民们做错了事,他应当给予他们相应的教益,为他们指引一条光明的道路。
这才是一个真正王者,应该去完成的——伟业。
以我光明之心,启世间万万人之智。
以我光明之心,开创一片崭新的天地。
从前他做不到,是因为还没有力量,还不够强大,而现在,他应该慢慢地,慢慢地去朝更高的方向发展,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