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再度如流水一般轻缓而静好。
殷玉瑶安心养着胎,燕煌曦虽忙碌,但对于政务,愈发地熟练起来,但凡得空,既往凤仪宫陪着殷玉瑶。
泰平八年,燕煌曦年三十二,殷玉瑶年二十六,两人的感情比起新婚燕尔之时,非但没有疏淡,愈发显得亲厚。
是年六月初六,正是莲花初抽蓓蕾之时,殷玉瑶即将临盆。
晨起时分,燕煌曦见她脸颊泛白,面容削瘦,本欲罢朝一日相陪,无奈殷玉瑶执意不肯,只得着了龙袍自去上朝,一颗心却始终系在妻子身上,因此朝议之时,接连出了好几番错,及至朝罢,再也顾不得许多,匆匆赶往凤仪宫,却见无数的宫女、太监端着各样器具忙碌个不停,心中顿时砰砰乱跳起来,大声叫过安宏慎:“里面情形如何?”
“皇上,”安宏慎的面色有些发白,“御医说,怕是难产……”
“难产?”仿佛半空里一道霹雳砸下来,燕煌曦立时怔了,再也顾不得许多,抬脚便朝里走。
“皇上!”安宏慎赶紧一把扯住他的袍袖,“去不得啊!”
“放手!”燕煌曦重重一把甩开,人已经大步冲进产室之中。
重重密垂的锦帏里,一干御医正争论不休,事关皇后及龙胎生死,更牵系着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是九族老小,是以谁都不敢轻易出头,担承这风险。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陡然地,一声震怒的爆喝陡然炸响。
众御医齐齐一惊,尔后扑通扑通跪伏于地,朝着来人重重磕头:“皇上……”
燕煌曦哪里有功夫理会这群腐医,径直冲到床前,只见殷玉瑶一张脸白得如纸,只剩一息尚存。
他心中大痛,当下倾下身去,按住她的脉门,缓缓将内力注入她的体内,口内轻唤道:“瑶儿,瑶儿……”
过了许久,殷玉瑶方微微睁眸,看着是他,眼里溢出丝笑:“煌……曦……”
燕煌曦五内俱焚,面上却仍旧强作镇定,温声道:“不要怕,我在这儿,没事的,会没事的……”
殷玉瑶摇头,只看定了他:“……保住孩子……我好像,听到……”
她说着,脑袋却朝一旁偏去。
“瑶儿!”燕煌曦再也顾不得许多,俯身将她抱入怀中,“是我不好,你早说不生,那就不生了……”
这一次,无论他输多少功力给她,皆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半丝回应。
燕煌曦神志近乎崩溃,整个人像是掉进地狱深处,四围一片漆黑,魇影重重……“皇上,”一名御医大着胆子近前,低声说道,“微臣有一法,或可一试。”
燕煌曦倏地转头,冷厉形容有如地狱阎罗:“说!”
御医忍不住一个寒颤,却仍旧壮着胆气道:“皇上……剑术过人,若剖开娘娘之腹,取出龙胎,再加以微臣的止血之法,或可救娘娘一命……”
“剖腹取胎?”
燕煌曦双眸玄潭也似——剖腹取胎,亘古未闻,稍有差池,殷玉瑶性命难保!
可事已至此,除了这个下下之策,已经……别无他法。
终于,燕煌曦心中下了决断,将怀中的殷玉瑶平平放回枕上,慢慢立起身来,掀开被子——但见床褥之上,已经染满从她体内流出的鲜血,刺目而惊心。
御医递上剑来,却垂眸看着地面:“皇上,请——”
燕煌曦拿过剑,握在手里——那一贯熟用的短剑,此时竟如千斤之重。
凝视着床上面容冰凝的女子,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很多画面——从燕云湖上的相遇,荒原上的生死与共,之后的分分合合,散散聚聚,云霄山中的灵魂锲合……苍天,这个杰出的帝王,第一次在心中,发出自己泣血的呼喊,倘若你真有灵,请保她平安,朕愿折寿二十载,以求她的平安……倘若你无灵,他全身发着抖,几乎没有力量,继续下面的动作。
“皇上,快呀!”御医有些着急地催促道——倘若皇后气绝,即使是神仙再世,也无计可施。
燕煌曦终究是提起了手中之剑,冷冽的寒芒,眨眼间在殷玉瑶的小腹上划出道七分长的薄口,另一只手极其迅速地探入其中,连着胎盘,将婴孩一并取出!
“哇——哇——”这个劫后余生的孩子,在父亲怀中发出极其清亮的哭声。
燕煌曦却全无半分再次做父亲的喜悦,呆呆地立在床边,看着那御医手脚麻利地处理伤口……太阳落下去了,大片的黑暗弥漫开来,笼罩了整片宫阙……“皇上,”年轻的御医终于站起身来,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娘娘她……无碍了……”
“你说什么?”燕煌曦几乎已经僵硬的眼皮,艰难地眨了眨。
御医咧咧嘴,露出莹白的牙齿:“娘娘她……大安了……”
“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燕煌曦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整个人朝地面倒去,怀中襁褓脱手……御医吓了一大跳,赶紧伸手接住,稳稳抱在怀里,凝眸看时,却见这初出世的婴儿,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如镜子一般,映出他狼狈的形容。
长吁一口气,御医转手将婴儿递于宫女手中,低声叮嘱道:“替公主净身。”
接着孩子的,恰是大宫女佩玟,此际听见御医的话,眼里不禁落下泪来,喃喃道:“真是位小公主……娘娘她,娘娘她……”
她只顾流着泪,已然说不下去。
“娘娘福大命大,小公主千金贵体,他们都是受上苍保护之人呢。”御医温声宽慰道,到了这个时候,他反是整个凤仪宫中,最镇定自持的人了。
佩玟抱着小公主去了,御医抽身去查看殷玉瑶的情形,确定她呼吸渐至平稳,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却听旁侧里响起皇帝低沉沙哑的嗓音:“扶,扶朕起来……”
御医近前,将燕煌曦扶起,一步一步挪到床榻前。
“瑶儿……”燕煌曦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榻上,任由自己滚灼的泪水,悉数洒落在她瓷净的面容上……悄无声息地,御医退了出去。
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他深切地懂得他们这一刻的爱痛交织。
生命啊。
我无法形容你的美好,你的高贵,你那夺目而绚烂的光芒——不管是权势还是富贵,抑或是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在你的面前,都会失却颜色。
如果一个人懂得爱惜自己的生命,便会懂得珍惜他人的生命,只有当一个人真正懂得了生命的可贵,他(她)才能以一颗赤诚的心,去面对身边所有的一切……沿着草木扶疏的甬道,年轻的御医慢慢地走着,这一刻,他的心中充满了轻灵的欢快与喜悦——因为他的努力,救了两条鲜活的生命,并非因为她们身份高贵,而仅仅是,出于对生命最诚挚的敬畏。
殷玉瑶的意识,沉浸在无边的混沌之中,她仿佛回到很多年以前,漂浮在冰冷的血池里,那是她“身体”形成,尚无灵知之时,她和所有的“圣女”并无两样,由灵根供给养分,长出小手小脚,最终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所有的记忆,从那一缕照进黑暗的亮光开始,它的美好与温暖,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记,自那以后,她倾整个生命,追寻着它的踪迹……对于光明,对于美好,对于人世间一切圣洁情感的向往,构成了她整个灵魂世界,让她甘愿为之付出生命……她爱了。
以一颗最纯最挚的心。
她力所能及地去救助身边每一个生命,她给无数曾经生活在黑暗之中的人带来光明,她诞育了两个杰出的孩子,不,应该说是三个……上天没有厚待她,可也没有薄待她。
她觉着此时死去,也能算得上功德圆满。
可是她终究听到了他的声音,带着绵绵无穷尽的迫切与悲伤——那是她的丈夫,她今生唯一所爱的男子。
一丝悸颤,如闪电般穿过灵魂。
她终究是回了头,朝着那一丝光明照来的地方,就像很多年以前。
她回了头,看见他一瞬间似苍老了十年的面容。
“煌曦……”女子低喃着,抬起手指,落在他的面颊上。
“瑶儿……”他伸手握着她的手,整个人不住颤抖,流着眼泪却说不出话来。
活着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会长长远远地活下去,好像明天永远不会结束,很少有人意识到,死亡如影随形。
世间诸般严刑峻法,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只有当一个人,面对死亡最直接的拷问,才能看到自己的心。
当死亡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回想你这短暂的一生,你看到的,会是什么?
朝阳升起。
这是第二天的清晨。
帝王抱着他的女儿,走出殿门。
霞光淡淡,照在小女婴粉嫩的脸庞上,将那小小的眉眼勾勒得格外生动。
林荫道的另一头,安宏慎带着名蓝衣男子,缓缓行至。
“参见皇上。”蓝衣男子上前参拜,眉宇间的神情却不卑不亢,甚至有几许超尘拔俗。
燕煌曦摆摆手,令安宏慎退下,然后定定地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姓卢,名祟光。”
“祟光?”燕煌曦重复了一遍,话音深凝,“朕,要重赏于你。”
“微臣不敢,救人性命,原是医者本份,微臣不敢求赏,只想得皇上一诺。”
“什么?”
“请皇上发一凭引,使臣能游医天下,救治万民,倘若微臣一生能有所成就,皆乃皇上所赐。”
静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温静的男子,燕煌曦心中天生的傲气,慢慢地,慢慢地收尽……一直以来,他以王者自居,一直以来,他视万物苍生为掌中物,以为凌驾于众人之上,才是真正的王道。
直到此时此刻,看着这个将他人性命,视为世间至宝的男子,他才深深悟得,何为王道。
也许他这一生,都无法臻至他这样的境界,不过,能够助这男子完成心愿,也算是大功一件。
“朕,答应你。”燕煌曦点头,“卢祟光,或许千秋万代之后,世人已经不再记得朕,却仍会深深地记得你。”
“皇上不必妄自菲薄,”卢祟光笑了,毫无世人面对王者时的胆战心惊,与言不由衷,“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与责任,听从心中的声音,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就算对得起一生光阴,皇上又何必,求全责备呢?”
燕煌曦一震,看住对方,久久不得语。
卢祟光敛袖拜伏,尔后抽身而去,悠回的风中,传来他清昂的吟声:“三月更当三十日,留春不住春归。问春还有再来时。腊前梅蕊破,相见未为迟。不似人生无定据,匆匆聚散难期。水遥山远谩相思。情知难舍弃,何似莫分飞……”
清风低回,落叶纷飞,一丝淡淡的怅然若失,在燕煌曦黑色的眸底慢慢化开……他自谓这一生,见过的人物实多——纳兰照羽的从容博雅,君至傲的至情至性,落宏天的重信重义……却未有一人,能像这从前毫不起眼的御医般,毫无尘俗之念。
不为名所羁,不为利所累,所言所行,皆出自本心。
“咯咯——”怀中稚子忽然发出清脆笑声,燕煌曦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女儿,不由发出声轻喃,“我的女儿,你的使命,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