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芳菲,三月天。
瑶光殿内,桃花树下,殷玉瑶半倚在椅中,合眼浅眠。
因为春天,也因为怀孕的缘故,她最近是越来越慵懒了,随便靠个地方,也能沉沉睡去。
捧着件裘袍,佩玟蹑手蹑脚地走近,将手中的袍子,轻轻覆上殷玉瑶身上——皇上一再交代,要照顾好娘娘和小皇子,倘若有所闪失,他们这一干人统统发去边疆开荒种地。
其实,不必皇上交代,他们也是情愿着服侍娘娘的,对于这位出身民间的皇后,他们心中有的,是亲近,是敬爱,以及真心实意的臣服。
踏着满院子薄碎的阳光,一身朝服的燕煌曦走进瑶光殿。
年轻的帝王目光炯炯,眼里却并无他物。
转过身来,佩玟刚要请安,却被燕煌曦抬手止住。
侍女退下,帝王慢慢地走近他的妻子,在她面前蹲下,细细凝视着她微微有些发胖的面容。
这一刻很安静。
也很幸福。
是一种庸常而细碎的幸福,暖人心扉。
也许世间每一对夫妻,所想要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幸福吧。
平安——拿过她的手,贴在脸上,他不禁想起相见的最初,她目光清澈地看着他,说出那些朴直的话语。
燕煌曦,我只要平安,只要我的家人平安。
她是如此的善良,也是如此的善解人意。
那一刻他枭傲的心像是落在了绵软的土壤之中,缓缓抽出细细的根来……那个时候兵荒马乱,他实在无暇去理会,心头的甜,心头的酸,心头的柔,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爱,就是那样开始的……掩在轰轰烈烈背后,一场细水长流。
掩在权谋纷争背后,一抹清澄月华。
那便是他的妻子。
以我女儿柔肠,化你满腔戾气。
以我光明性情,燃你理想之光。
她,做到了。
“煌曦?”椅中女子睁开眸,目光朦胧。
他“唔”了一声,却没有松手,仍旧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你瞧什么呢?”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殷玉瑶眉宇间,掠过几丝迷茫。
“嘘——”燕煌曦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别吵——”
顺着他的视线慢慢往下移,两人的目光,最后落定在殷玉瑶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哈,他动了……”年轻的帝王忽然惊喜地说。
微微地,殷玉瑶红了脸,生嗔道:“动什么?这才四个月呢。”
“不定他想现在就出来呢?”男人抬头,黑色眸子里闪过丝淘气。
伸手在他额上弹了一指头,殷玉瑶啼笑皆非:“你就傻乐吧!”
“还有六个月呢——”燕煌曦咕叨着,英挺的眉头皱了起来,“想想还真挺着急的……”
徐徐春风,穿庭而过,无数的桃花花瓣纷扬而落,使这一帧纯美的画,看上去更加温馨……院门之外,佩玟安宏慎等人俱垂手而立,鸦雀不闻,偶尔偷眼瞧瞧那一对恩爱的夫妻,只觉得整个心也像是飞上了云端……飞上云端。
像鸟儿一样,像风筝一样,扯动着无边的明丽,无边的希望,无边的灿烂……六个月后。
泰平二年十月初一,皇后殷玉瑶顺产,诞下皇长子,帝大喜,赐名为燕氏承寰。
又六日后,帝下诏立长子燕承寰为太子,同日晋大将军铁黎、丞相洪宇为太傅,教授太子文治武功。
及至散朝,燕煌曦袍服未褪,便急匆匆赶往瑶光殿,去瞧自己的宝贝儿子。
瑶光殿内,殷玉瑶松松挽了乌发,倚在榻边,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孩。
“小太子真可爱,像足了皇上。”有机灵的宫女在旁奉承道。
殷玉瑶笑笑,不置可否。
一双大手从旁侧伸来,一把抱起小太子。
“噗——”才刚出世几天的小婴孩,很不给面子地喷了自己老爹一脸唾沫。
“呀——”旁边服侍的宫女吓得脸色大变,刚要上前接过小太子,却听燕煌曦哈哈笑道:“小家伙,好胆量,连你老子都敢戏弄,将来一定是个有为之君!”
殷玉瑶掩唇轻笑:“得了吧,才一个奶娃娃,就什么有为之君,也不怕别人笑话?”
“笑话什么?”英气勃发的男子转头看她,眉飞色舞,“咱们俩的孩子,能差到哪里去?”
“得得得,”殷玉瑶赶紧打住——这家伙很久不年少轻狂了,如今得了个宝贝疙瘩,自然要撒撒蹄子,只希望——“你怎么了?”将孩子放回小床里,挥退所有的宫人,燕煌曦侧身坐到她身边,满眸关切地道。
“我……也没怎么,只是担心着流枫,赫连国主可有信来?”
“流枫?”燕煌曦抬手揉揉她的眉心,有些不高兴地道,“不都跟你说了吗?外朝的事儿,交给我就好,流枫那边,我已经遣贺兰靖去瞧过好几次了,都说国泰民安,并无外患内乱。”
“哦……”殷玉瑶轻轻颔首,微微坐直身体,“只是我心里,一直觉着愧对毓婷。”
燕煌曦沉默。
赫连毓婷,这是殷玉瑶心中一个无法解开的结,而他,也无能为力。
轻轻地,燕煌曦伸出手去,握住殷玉瑶的:“别想太多,只要我们好好活着,便是对她,最好的怀念了。”
“煌曦……”心中蓦地一颤,殷玉瑶抬头看进燕煌曦的眼,刹那间两人心会意笃,忘却尘念。
他终究,是懂得她了。
也终究,学会收敛那份,与生俱来的冷漠与孤傲。
若说此前的燕煌曦,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利剑,无论是爱的人,还是恨的人,都会被他刺伤,那么现在的燕煌曦,已经越来越像一座坚实的山,巍巍立在那里,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敬仰和赞叹。
“哇哇——”他们俩的心意交融,却让旁边被冷落的小承寰极度不满起来,挥手舞脚放声大哭。
殷玉瑶无奈,只得伏下身子去把他抱起来,搁入臂弯中轻轻逗哄起来……时光有如指间砂,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度桃李满园。
四个多月的小太子,大多数时候还是只知道吃吃睡睡,长得却喜人,纵然殷玉瑶身负武功,抱着他还是非常吃力,夫妻俩因着是第一个孩子,格外宝贝些,不愿假手于人,竟像普通民间夫妻那样自己照看,未免劳累些个,殷玉瑶几度想着燕煌曦政务繁琐,欲将燕承寰迁至别殿单独抚养,皆被燕煌曦拒绝了。
偏这一日,殷玉瑶见了云阳郡进贡来的桃子,胃里泛酸,召御医诊视,方知又再度有孕,宫内上下顿时炸开了锅,都道皇后娘娘福大命大。
燕煌曦自也是欣喜异常,只有殷玉瑶自己有些发闷——刚刚生完孩子不久,还没从状态里恢复过来,又有了,言辞间对燕煌曦不免有些抱怨,燕煌曦只好捺着性子小心赔不是,又着御医仔细照料。
十个月后,已是泰平四年二月,二皇子燕承宇降生,生的日子也巧,恰是二月二,龙抬头。
百官们大肆进贺,永霄宫中一派喜气洋洋,瑶光殿内的殷玉瑶,看着面前两个襁褓,却隐隐有些犯愁——说实话,她满心满念,想要的都是个女儿,没成想又是个小子。
承寰已经是太子,那么承宇呢?
“皇上回宫——”安宏慎的声音,蓦地从殿外传来。
抬头看去,恰恰对上燕煌曦那张赤红的脸。
又喝多了。
轻哼一声,殷玉瑶转过头去。
“怎么了?”燕煌曦走近,在她身边坐下,转头看着两个儿子,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上。
“烦。”殷玉瑶抬手,拍开他的爪子。
“好好地你烦什么?”燕煌曦涎着脸,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有我在呢,你有什么好烦的?”
殷玉瑶想了想,冷不丁抛出句不相干的话来:“从下个月起,你还是回明泰殿去吧。”
“什么意思?”燕煌曦不笑了,某种危机感唰地蹿上心头,“你烦我了?”
殷玉瑶转头,恨恨瞪他:“已经两个孩子了!”
“两个怎么了?你生一打我也照样养啊。”
殷玉瑶龇牙:“是,你能养,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他们会怎么样?”
“你担心得太多了吧?”燕煌曦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瞧瞧我跟煌晔,不也挺好的吗?”
殷玉瑶不作声了。
默了半晌,燕煌曦又道:“这样吧,你要是觉着累,咱们……等几年再生?”
“生?生你个头!”殷玉瑶第一次像个市井泼妇般发了火,抓过枕头砸在燕煌曦脸上,“等能外出走动了,我回……回奉阳郡去!”
“呵!”燕煌曦失笑,毫不以为意,将枕头抓在手里捏了捏,随意道,“也行,朕正想着南巡呢,奉阳么,自然是要去的。”
“南巡?”殷玉瑶闻言一怔,“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事?”
“前几日。”
“为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出去瞧瞧而已。”
殷玉瑶止了笑,定定地瞧着他的脸——她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单纯柔弱的水村少女,燕煌曦越是摆出这种镇定的表情,越是说明,有事。
可他,为什么不肯告诉她?是怕她担心?还是别的?
平静的日子这才过了多久,难道,又要横生什么波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