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惊动任何人,殷玉瑶离开了永霄宫,走出浩京。
皓月孤悬,一路跟随着她,形单影只的少女,在广天袤地间,清傲、峥然,还有几许淡淡的哀伤……握紧手中的剑,她默默地走着,竭力平伏着心底的情绪。
蜿蜒的道路插过山岗,穿过树丛,卧于河畔……她只是孤绝地走着。
丝毫没有注意到,后方的山岗之上,那男子长身而立,深邃凝望着她的背影……他不知道,她这一去是否还会回来,他不知道,她最终的抉择会是什么,他唯一清楚的是,他会等她。
不是一天一日,而是,一生一世。
瑶儿,以前总是你在等我,你在盼我,你在遥遥地追随着我,而这一次,我决定以此后所有的生命,表明我对你的心。
我对你的承诺。
不管你在哪里,都是我燕煌曦此生此世,最爱的女人。
此生,你是我的唯一。
从浩京至燕云湖畔,千里迢迢,殷玉瑶走得如履常地。
穿街过镇之时,偶尔也有人留意到这个容貌清丽的少女,却并无什么人起什么恶念,概因连日来皇帝广布德政,教化人心,又兼一干文臣武将严明纲纪,燕国上下,民有所养,安居乐业。
虽然大战之后种种疮痍仍处处可见,但人们的脸上、心底,却都洋溢着希望,洋溢着对生活,对未来的信心……默默地感受着这些,殷玉瑶心生欣喜的同时,却也有着几许怅惘——煌曦,你果然是个好君王,以你的雄材大略,定然能让整个大燕国泰民安,物富民丰……大燕有你,是万民的福祉,你有大燕,也就有了施展才华的舞台。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你一偿胸中夙愿。
你是那样高傲的男子,有如湛湛青空中光华烨烨的曜日,有如横游沧海的蛟龙……能遇上你,能爱上你,能被你所爱,我殷玉瑶,今生今世,何其有幸……足够了吧?
或许这样足够了吧。
在爱最纯时,爱最冽时,我选择抽身而退,不管之后如何,这世间所有人看到的,都是我们的完满。
莲香村。
养她育她的家。
那一带碧波粼粼,那一抹抹生机勃发的绿意,那一株株强劲生长的大树,那一群群横空飞过的鸟儿……她都曾经深深用心去爱过……爱。
就是爱。
这是她与生俱来,最为鲜明的特性。
不管有着如何悲怆的宿命,不管遭受世界如何残酷的凌辱、虐杀……她始终禀持的,是这样一颗良善之心,感动天,感动地,感动身边一切的人,和事。
殷玉瑶。
这个曾经柔弱的少女,就像这燕云湖上,年年盛开,年年凋落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真的值得,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去爱,也真地值得,上苍将要赋予她的,所有荣耀……她并不在乎荣耀,甚至可以不在乎那男子的爱,她所在乎的,是自己的心。
离尘明月般高洁的心。
许多个日子以前,她在这儿,遇上那个沦落江湖的男子,她将他救起,并且听到了他发自心底的声音,从那以后,她毫不迟疑地跟着他,纵剑天下,放马河山。不管多苦多难,始终没有一丝悔意。
她的这份爱,天日可鉴,磬石无移。
所以,她不愿糟践了它,也不愿为难燕煌曦,所以,她离开繁华的浩京,回到这里。
她已经自由了。
即使在这燕云湖上,泛舟一生,也再没有人相强于她。
登上小舟,缓缓离岸,看着潋滟湖波一圈圈荡漾开去,殷玉瑶轻轻阖上双眼,倚靠在船栏上,侧耳聆听着自然深处的声音——鱼虾在水中嬉戏,鸟儿在空中自由地飞翔,就连莲花一朵朵盛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醉了。
真的醉了。
醉到忘记了红尘,也暂时将那个男子,抛到脑后。
铁黎走进东政殿时,燕煌曦正站在紫楠树下,茕茕而立。
“曦儿。”行至他身后,铁黎轻唤了声。
“外祖父。”燕煌曦转头,平静地对上他询问的双眸。
“……”铁黎沉默了很久,方才徐徐开口道,“再有数月,你便……二十五岁了。”
“所以?”
“你父皇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有了太子……”
燕煌曦听出味儿来了:“外祖父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心思都在殷玉瑶身上,可是你也要为大燕的未来考虑考虑,立太子,乃一国之本,不可不虑啊。”
太子。
皇子。
后妃。
这些,也是一个帝王不可回避的问题。
轻不可察地,燕煌曦拧了拧眉——瑶儿,你之所以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去,就是不想面对这样的尴尬?
是尴尬。
是难以言说的尴尬。
它虽不如安清奕那般来势汹汹,不如昶吟天残暴血腥,却是一柄极小极细的刀刃,以缓慢的方式,插入他们之间,一寸寸分解他们最为纯粹的感情……千里长堤,溃于一穴,不管多么完美的爱情,如果经不起岁月的磨磋,到最后,都会千疮百孔。
燕煌曦沉默着。
铁黎也沉默着。
终于,燕煌曦抬起头,目光深凝地看着铁黎,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外祖父,今日之言,我只说一次,请您听清楚——今生今世,我只有一位夫人,大燕的未来,也只属于我和她的孩子。”
铁黎一震,心中却不知是喜是悲——倘若当初,燕煜翔有这样的认知,或许他心爱的女儿,就不会英年早逝,可是曦儿,你知不知道,这很难,这真的很难,且不说殷玉瑶是否能承担和面对这样的重荷,还有后宫里所有的嫔妃,她们不单是你名义上的女人,她们的身后,更是隐伏着庞大的家族,和利益集团,稍有不慎,你便会粉身碎骨……外祖父老了,怕再也守不了你多久,虽说,你和瑶儿已经经历重重磨难,可是你们……还是太年轻!
“外祖父,”深深地看着他,燕煌曦嗓音沉缓,“请您放心吧外祖父,我相信瑶儿,甚于相信我自己,她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和我一起,面对所有的一切。”
看着那男子眸中的烨烨华彩,铁黎终究是沉默了。
一段爱情,能不能走到最后,其重点并不在于外部世界如何看待,其他人如何评价,只在于相爱的双方能不能坚持。
坚持。
这世间,做任何事,爱任何人,所需要的,不过是坚持二字。
不是一日两日,而是,一生一世。
他已经铁了心,用一生一世去爱;而她,又何尝不是?
这样的感情,何惧于世俗?何惧于流言?何惧于一切?
铁黎满怀感慨地走了,边走边拭着眼泪。
在这一刻,他终于放了心,即使立即身遭死难,也再无遗憾。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大燕的未来,看到了他们的未来。
能教出燕煌曦这么一个千古圣君,他铁黎此生,再无遗憾。
燕煌曦仍旧默默地站立着,有风吹过,带起几片树叶,落于他的肩头。
那男子逆着阳光,像是从云端,缓缓降落。
飘飘然,逸逸然,没有一丝红尘烟火的气息。
四目相对。
俱是容纳百川的浩博与淡定。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
“你来——”
“看看。”男子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瞧向别处,一向波澜不起的眸底,却神色复杂沧邃,“看看她,也……看看你……”
燕煌曦心中微颤,凝视这男子的目光,渐渐多了几许深意。
许久,男子再度转头,对上他湛黑星眸,忽然,笑了。
“很好。”他点着头,似有无尽的嘉许,也似有无尽的欣慰,“你很好……很好……”
只是那样反反复复地说着两个字,再无别话。
燕煌曦依旧沉静,直到那男子倏忽间再度消失。
清空寂寂,适才的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君至傲。
这是他们两人间,第一次见面,却似乎早已熟悉到了骨子里。
——他,在这皇宫里,已经呆了很长一段日子。
如幽灵一般出没,暗暗做了许多的事……放在御药房中的药方、药草、宫里及城中那些慢慢好起来的男女老少、还有他桌上多出来的药羹,已经是他给自己,最好的奖励。
君至傲。
对于这个并非父亲的男人,他始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敬重,甚至隐隐替母亲遗憾——遗憾她当初的选择。
这是一个倾世难求的男子,他不该得这半生清冷,他该有一位温情如水的妻子,抚慰他那颗卓绝的心。
只可惜,这滚滚红尘,茫茫人海,也只得一个铁红霓。
就正如弱水三千,殷玉瑶,却只一人而已。
赫连毓婷的刚毅,容心芷的坚强,他后宫中那些妃嫔的柔情绮丽,他不是看不见,只是,认定了那个人而已。
不是不懂爱,只是曾经沧海,不是不识情,而是我已经没有了心,那么爱,那么爱,那么深沉而炙烈的爱,就算全世界都离开,我依然会握紧你的手,闯过那刀山火海……刀山火海……往事一幕幕,从燕煌曦心头闪过。
在二十四岁上头,他忽然悟得了爱的真谛。
爱是付出。
爱是奉献。
爱是忠诚。
爱是信仰。
当你爱着的时候,不管你爱的那个人,是否在你身边,你,都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