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咏天睡着了。
很沉很沉。
坐在榻边,低头看着那男子血渍斑斑的脸,司徒黛眼里闪过丝心痛。
是真真正正的心痛。
还有彻骨的茫然——她该怎么办?
明日日出东方之时,只怕今夜之事,就会随着攸攸众口传向四方——安家会怎样?安清奕会怎样?烈家,又会怎样?
她简直不敢再细想下去,一想,整颗心便扯得生痛。
忧思良久,她再度抬头,方惊觉烈咏天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体,正定定地看着她。
四道目光刹那在空中交接,彼此的神情一览无余。
“你喜欢他?”
低沉的男声,在静寂的殿阁中响起。
司徒黛沉默。
“那是,他逼迫你?”烈咏天的眸色顿时冷沉下去,额心青筋隐隐跳动。
司徒黛赶紧摇头。
烈咏天焦躁起来:“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徒黛……张口结舌。
——难道她能说,是因为他的死讯?是因为安清奕始终如一的坚持?是因为权利的制衡?
不,她什么都不能说。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言讲,都是她负了他。
他为她披上战甲,毅然远征,他为她舍生忘死浴血拼命,他为她受尽艰辛和磨难……烈咏天,你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是我司徒黛,有负于你。
可是,面对伤痕累累的他,纵有千言万语,只能拼命拼命地,咽回肚子里。
苍天可怜见,设个法儿,让她脱离这尴尬的境地吧。
他却瞅紧了她,似乎想洞穿她泛白的面容,找到想要的答案。
“当——当——当——”清脆的晨钟声,蓦然从窗外传来。
她倏地起身,神色仓促地道:“你,你再休息会儿,我出去,出去叫人备早膳——”
话未说完,手腕却被他猛地攥住:“司徒黛!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她猛然一怔,感觉自己身体像是被什么利器狠狠刺中,陡地散尽力气,落入他宽阔的怀抱中。
吻,铺天盖地,不容她逃避。
仅仅休息了一夜,他的体力就已经恢复到极其旺盛的状态,他扣紧了她,纵情释放压抑了数十年的情感。
阵阵炽热浪潮的冲击,几乎覆没了司徒黛所有的理智,她丢盔弃甲,节节溃退。
如果说,安清奕的爱,像水一般深泓温润,那么,烈咏天的爱,便是滔天的劫火,教人无从抗拒的同时,也刻刻有着焚灭一切的危险……其实,对于这两种爱,她都没有长久而坚持的抗击力,她贪恋着安清奕的似水柔情,也贪恋着烈咏天的狂放恣肆。
不得不说,燕煌曦看得很透彻,倘若纳兰照羽在此,想来比燕煌曦更透彻。
只是,安清奕温柔,仅仅只是对她,烈咏天“善良”,也仅仅只是对她,倘若他们转过身去,倘若他们回到男性的世界里,那只能意味着一场,终极的厮杀与决战。
水与火,永远不相容,命运与死神,也同样永不相容,人,只有活着,才有命运,一旦死了,那他(她)的一切,随之烟消云散。
但要讨论水与火,哪个更强大,命运与死神,哪个更有力量,只怕请出世间古今无一的圣人来,也是给不出个明确答案的。
所以,安清奕若与烈咏天开战,覆灭的不是他们,而是整个天下……是她的犹豫、无奈,和不够坚持,酿就一场旷世灾劫……可站在她的角度来看,她也的确不能选择他们之间任何一人,也没有办法,陪他们当中任何一人,走完这段漫漫的征程。
因为,她是王者。
一个还在成长过程中,尚不成熟的王者。
作为王者,她需要的不是情感,而是绝对的理智,或许她再坚强一点,成熟一点,勇敢一点,强势一点,她就能找到一个堂皇的理由,将这两个男人一同赶出她的生命。
只是,她怕痛。
只是,她的心中,依然有着一丝丝属于女人的虚荣——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女人活着,其一生都为了争夺男人的宠爱,若没有男人,她们绝对没有胆量,去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
而,要成为一个王者,就必须学会,如何在没有丝毫外援的情况下,处理所有的灾难。
王者可以爱,只是在爱之前,必须先学会孤独,先学会忍受孤独,甚至是享受孤独。
一直生活在父亲宠爱之中的司徒黛,自然不懂得这些,也不想懂得这些。
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依赖着这两个男人。
因为,他们是这世间的强者。
女人天生依附强者,并且,顺从强者。
正是这种潜意识的依赖心理,让她永远无法成为,一个高高在上,领袖群伦的王者。
“烈咏天!”暴怒的震喝蓦地在半空中炸响。
一瞬间的僵滞后,烈咏天慢慢地松开了她,缓缓直起身子,眸中汹涌的****退去,坦荡而无畏地,对上司徒沛那双犀利如鹰的眼。
出乎他意料,也出乎司徒黛意料的是,司徒沛只是淡淡地扫了烈咏天一下,便冷着脸转头对衣衫散乱的司徒黛道:“你起来,跟我走。”
默默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司徒黛低垂着眼眸,跟着父亲往外走。
“对了,”迈过门槛的刹那,司徒沛收住脚,“烈将军远道归来,想必疲累之极,且先在这炽凤宫中稍事休息吧。”
烈咏天眉峰一动,却并未反驳,只拱手施礼道:“遵命。”
司徒沛径直将司徒黛带进了衡昌宫,甫入殿便命人关上殿门,冷斥道:“跪下!”
“扑通”一声,司徒黛重重跪倒在地。
呼哧喘着气,司徒沛绕着她走了好几圈,很想一脚踹过去,可看看她那纤弱的身子,到底作罢,只满脸恨铁不成钢地道:“黛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玩火自焚?”
“父王!”司徒黛满眸珠泪摇摇欲坠,前额重重叩在坚硬的地面上,砰砰作响,“父王救我!”
司徒沛一怔,当下收住狂怒的脚步,凝目看她。
“父王!”司徒黛再次叩头,言辞哀切,“女儿已经想清楚,女儿不能爱安清奕,也不能爱烈咏天,女儿,女儿愿顺天应命,做男儿之身,成一番大业,保家国平安!”
“真的?”司徒沛喜之不尽,上前一把将她扶起,紧紧拥入怀中,“黛儿,你可都想明白了?”
“嗯!”强忍悲泪,司徒黛重重点头,却清晰地听到,自己心中的某根弦,砰然断裂。
“只是此事,还不能操之过急啊。”不曾想,司徒沛却幽幽抛出一句话来。
“为什么?”司徒黛微急,后退一步,从司徒沛怀中脱出身来,伸手揪住他的衣袖——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父王反而为何迟疑?
“三天前,”司徒沛看着她,眉心高高降起,“天谕关闭了神殿,三年后,方才开启。”
“……为,为什么?”
司徒沛摇头:“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在这之前,天谕传给孤一句话,言说无论袤国内发生何等大事,让孤都不要擅断,且待他开殿之日再说。”
“那就是说——”司徒黛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就算我已经决意择定男儿身,也要,等到三年之后。”
司徒沛没有回答,只是缓慢而凝重地点头。
“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司徒黛顿时像被霜打的花朵一般,面色萎靡,不住地喃喃自语。
“黛儿,你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是么?”司徒沛一语道破她的心事。
“……父王,可有什么主意?”
司徒沛拈须沉默,半晌道:“依父王看,这件事,你必须得瞒着他们。”
“那,我与安清奕的婚事呢?”
“这个倒容易,大司寇不是说了吗?错过昨日,十年之内再无佳期,也就是说,无论你是嫁给安清奕,还是嫁给烈咏天,都得等到十年之后,倘若他们不能等,那就让他们自择佳偶去吧!”
“这样……”司徒黛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迟疑,继而是酸涩——或许,这是所有女人的通病,明明不爱某个男人,却终究希望着那个男人还留在自己身边,也或许,这种心态男人女人都有。
它,叫作——自私。
而自私带来的,通常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司徒黛,你也不例外。
面对爱情,你从始至终都自私,而你的自私,不但将为你自己,为整个王族,甚至是袤国,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与鲜血淋漓的惨痛。
一痛,便是整整一千年。
按照司徒沛的“计划”,司徒黛开始在安清奕与烈咏天两人之间来回周旋,想要寻找一个制衡点,既让两人不至于打起来,也不让他们俩疑心别的。
只是天下间,不管怎样精妙的制衡,到最后都会被打破,或早或迟而已。
安清奕不是傻子,烈咏天自然更不是,他们之所以在表面上回到过去那种不痛不痒的状态,仅仅是因为他们,已经开始另一套,竞争的方案。
若说以前,他们对司徒黛,真真正正只是爱,那么现在,这场爱情角逐,还加入了荣誉,加入了利益,甚至加入了更多,连他们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东西……他们爱得太久,付出得太多,那么总得得到些什么吧?否则便不公平,否则那一颗心揪着,永永远远都放不下去。
到这个时候,他们的感情都已经变质。
却因为某种惯性,而不得不继续进行下去。
想想看,安家与王族联姻之事,早已昭告天下,甚至写进了史册,如果这段姻事忽然间不复存在了,你要安家如何立足于世间?你要安清奕那颗清傲的心,如何释然?
而烈咏天与司徒黛的亲事,也是司徒沛当着文武百官之面,亲口允诺——烈咏天凯旋之日,便是大婚之期。
一个女儿,却许了两家,偏偏这两家,都是不好相与的,这也还罢了,尤其要紧的是,他这个女儿,还算不上是个很彻底的“女儿”。
为了这事,司徒沛日日悬心,司徒黛夜夜揪心,却无他法可解,只能指望着拖过这三年,待天谕出关,将凤转龙,从此,世间再无司徒黛,所有的矛盾,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司徒沛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安排的,只可叹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哪里是他想控制,便能控制得了的?
袤国永衍历九千九十八年十月初一,是个阳光明澈的秋日,天空碧蓝如洗,清朗阳光斜斜照进大殿,将一切勾勒得鲜明无比。
和往常一样,司徒沛高坐于丹墀之上,神色宁和地看着下方众臣子。
诸事议毕,正欲退朝之时,大司寇俨方忽然出列,高声禀奏道:“下臣有章上呈。”
“哦?”司徒沛面色不改,龙袖微摆,“说吧。”
俨方深吸一口气,缓缓启唇:“下臣昨夜夜观天相,六日后乃是大吉大利之期,最宜婚嫁,长公主与安氏公子清奕的姻事,早已公告天下,倘若不及时完婚,恐惹人非议,望陛下三思!”
“望陛下三思!”所有的重臣齐刷刷跪下,朝着龙座重重叩头及地。
玄色双瞳微震,司徒沛到底没有任何表示,只淡淡道:“孤知道了。”说完,起身便走。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下立的众臣们顿时纷纷窃窃私语——按理说,安家与王族联姻之事早成定局,甚至数月之前,已经祭过天拜过祖,甚至夫妻大礼已成,可是“新婚”第二日,安清奕却独自离开王宫,回转安家,绝口不提那夜宫中之事。
那一夜新房之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众人自是不晓,也不敢随意猜测,再有就是不久之后,发生了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便将大伙儿的注意力给彻底转开了。
这件事,便是大将军烈咏天的突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