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份,她的使命,与她的爱,乃是一组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
若她爱,整个袤国将不复存在。
若她为袤国而活,她的爱,将烟消云散。
明白这一层利害关系,她的整个身体,刹那冰凉。
在这一段错综复杂的故事里,没有对,也没有错,没有不该,或者应该,只有抉择。
当这个重大的抉择权落在她肩头的刹那,二十七岁的司徒黛,听到了自己全身骨骼碎裂的声响。
她仰起脸畔,看着父王泪落如雨:“那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把我生作男儿之身?”
面对女儿的诘责,司徒沛凄然地笑了——司徒族之人,到一定年龄可以选择性别,却并不等于,在降世之初,就能决定性别,更何况,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广有无数妃嫔的他,命中却只注定,唯有司徒黛一女。
清寒夜色中,父女俩默默对峙良久,然后各自分道而去。
接下来的三年里,司徒黛将自己禁闭在寝宫中,不吃不喝,司徒沛也不理会,只命人每日送上甘露一杯,看着司徒黛饮下。
一千多个日夜里,安清奕仍旧每日来,伫立在她的殿门,放一枝盛开的琼花在槛外,无论春夏秋冬,无论狂风暴雨,从不曾间断,其痴情的程度,即使是寻常宫人看了,也忍不住微微叹息。
司徒黛得知了此事,却只有满心的悲哀。
她不知该怎样向他们解说,心中的难言之秘,更让她忧惧的是,倘若说了,他们会怎样呢?
是啊,他们会怎样呢?
一边是爱,一边是天下,这样残酷的抉择,却得由她这样一个“女子”来做出。
一旦选定,再无后悔的可能。
三十岁生辰的那一日,她终究是走出了自己的寝宫,因为她知道,一切逃无可逃,终须作个了结。
天空中有零碎的薄雪微微地飘着,她着一袭云衫,赤着双足踏过冰冷光滑的地面,任其冻裂出道道创口,留下一个个泛着桃花艳红的脚印。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形容清瘦的男子。
像芦蒿一样贴在栏杆边,不复往日的风采。
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
很久。
用三年时光堆累起来的勇气,在他执着的目光中,忽然化作了飞烟。
她奔过去,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中,任泪水打湿他雪白的外袍。
清奕,我们在一起,我们不分开。
廊外,飞雪蒙蒙,满园子灿烂的琼花,却忽然凋零。
殷玉瑶不由轻轻地低喟了一声——想不到,“母亲”竟然有这般凄美的过往。
燕煌曦却是一声残笑。
“煌曦?”她惊愕地抬头看他,却只听得他无情冷嗤,“糊涂!”
心下微凉,殷玉瑶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糊涂?”
“她爱得糊涂!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心意,却去沾惹一个不该沾惹的男人!”
“不清楚?”殷玉瑶眸中的困惑不断增大,话音中带上浓浓的反对,“不是……很清楚吗?”
燕煌曦冷睨了她一眼:“如果,此刻出现的,是烈咏天,而不是安清奕呢?”
殷玉瑶倏地默然,同时屏住了呼吸,有一个镜头,在她脑海里瞬息划过,就是那次,在烨京城郊,她被纳兰照羽所救,燕煌曦匆匆赶来——他的态度,如同此刻的语气,一样地尖锐,尖锐得让人难以忍受。
可以解释为“吃醋”或“嫉妒”,更可解释为,是对女子“水性杨花”的深深谴责。
微微地,殷玉瑶红了脸,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或许她真不如燕煌曦坚定,自认识他以来,他或作戏,或虚伪,或残忍,或利用,但的的确确,没有对除她之外任何一个女人,有过一丝动情。
而她呢?
她也是这般么?
在那些被他伤得最深的日子里,对于这段感情,她绝望过,迟疑过,甚至想到过要放弃,要逃避,要离开……下意识地,她不由握紧了燕煌曦的手,对方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转头看了她一眼,柔和了嗓音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司徒黛——她真是个糊涂的女人,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男人,是不能随便去招惹的。”
轻咽了口唾沫,殷玉瑶瞧着他刀削般的侧脸,想问什么,却到底住口。
对于司徒黛、安清奕,和烈咏天三人间的是是非非,她无从评判,她真正想的,是他。
唉,都说男人有独占欲,女人何尝不是一样?只想着多了解对方一些,甚至包括那些细微的过往。
比如——她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爱上了她?
她想知道他与黎凤妍单独相处的时光,到底有没有过一点点……她想知道澹堑关外,他对着假殷玉瑶一掌劈出之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想知道,她“死”后被昶吟天带走的那些日子,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很多事,你不去想,便不会注意到,你一想,便越揪心。
这便是自寻烦恼。
这便是每种感情所衍生的边缘产物。
因为惦着一个人,想着一个人,总想知道他(她)过得好不好,总想知道,自己在他(她)的眼中心底,到底是怎生模样。
即使是殷玉瑶,也不例外呵。
如此胡思乱想着,那方台之上的情景已再度轮转。
是宽阔宏丽的大殿,司徒黛匍匐于地,声声悲切:“父王,请恕女儿不孝,女儿无法做到冷心冷情,是女儿辜负了父王……”
上首的司徒沛一动不动,仿佛丝毫不觉意外——这也怪不得司徒黛,以前他总想着自己年华正盛,总有能力生个儿子出来,大抵是用不着女儿牺牲自己,成全家国的。
可是一个人命再强,有时候,也终逆不过天。
天命注定他只有一个女儿,天命注定,他唯一的女儿,与袤国同存同亡。
“你真的,想好了?”一瞬间,司徒沛像是苍老了一千岁,发须眉毛,刹那尽染银霜。
“女儿我……”司徒黛的话音生生凝住,满脸震骇,满眸惊痛——她的父王,在她眼里六十年来同一个模样的父王,于须臾之间,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消泯了所有的王者气概,只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巨大的孤独与沧桑。
司徒黛猛烈地哆嗦起来,想哭却不敢哭,最后,她极力咽下其余的话语,蓦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大殿。
彼时,安清奕正满心欢慰地立在花间等她,看见她的身影,立即欢欣鼓舞地迎了上去,却被司徒黛一把推开。
怔怔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安清奕的心,一下子从云端落到谷底。
有炽雀的叫声从头上传来,听在他耳里,却尽成讥嘲。
怀着满腔的落寞,安清奕走了,他以为是司徒沛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以为是王族嫌弃他的身份,他甚至想过,或许阿黛的心中,已有了别人……但,任他怎么想,也不会想到那样一种可能——她不是不爱,不是不想爱,而是——不能爱。
司徒黛获得了短暂的安宁,同时开始走入袤国所有贵族的视野,协助司徒沛,料理政务。
由于她是王族唯一的帝国公主,所以,她的举动,倒也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怀疑,况且,如此一来,司徒沛便有了大量的时间将养身体,那面色看着,一日好过一日。
****,在一个平静宁和的夜晚突兀地到来。
西南边地十二个蛮族,骤然举起大旗,想分疆裂土,自立为王。
这种事,以前每过十几年,总会发生,大抵都是年轻的部族首领替代老首领继位,新生代血气方刚,不满足于从父辈手中承继的微薄家业,或者是想着干一番大事业,或者纯粹就是想闹独立。
总之,他们反了,其势轰轰烈烈,短短半月中,攻城、掠地,直逼王都。
袤国,已经存在了九千多年,在太平盛世中生活了太久的人们,早已忘却了战乱的可怕,更松懈了自己的斗志,就连手执武器的士兵们,面对蛮人强悍的进攻,也是节节溃退。
所有的贵族们都惊惶了,他们跪在大殿前,日夜哀泣,却拿不出一个有力的办法,力挽败局。
面对殿外的种种,司徒沛始终淡漠以对,似乎是成竹在胸,也似乎,是真的无能为力。
他的无所作为,终于激犯了众怨,贵族们开始组织起各自的武装,团团拱卫自己的府邸,而偌大的王宫,却变得空前地荒芜,就连最精锐的王卫,也开始借机外逃,谁都不想面对蛮人们鲜血淋漓的刀尖,谁都贪恋着生,不想与他们的王族,共存共亡。
蛮人们杀到王殿前的那一日,司徒黛一身红衣,立于宫门之前,手执两柄秋水般的寒剑,那一刻,她体内沉睡许久的王者热血,沸腾呼啸,那一刻,她眸沉如冰,从头到脚散发出冲天的戾杀。
那一刻,她不再是公主,而是这片广袤国土,最忠诚的护卫者,也是最后的护卫者。
那一刻,她终于懂得,自己活着,不单为情为爱,更是为了肩上沉重的使命。
她的国家需要她。
她的民族需要她。
她的子民需要她。
她的父王,更需要她。
凶残的蛮兵齐刷刷站在金阶之下,仰望着那个骄傲无比的女子,竟然一个都不敢近前。
他们手中的长戟,反射着凛冽寒光,却敌不过那女子眼中的无畏,眉间的决绝。
场面从正午一直持续到深夜,双方谁都不敢动弹。
终于,有一个部落首领大着胆子射出第一支利箭,其后飞蝗如雨,皆朝着那个笔直站立的女子而去。
剑光纵横,绞碎所有来犯的敌意,她如凤凰展翅,即使被利箭射散发髻,射穿双肩,却始终不肯,不肯后退一步。
那种震天动地的高傲,任谁见之,都不禁心生敬畏。
第一轮箭雨停息了。
女子一手拄地,背影挺直,冷凝的目光从所有叛逆者的脸上扫过,虽一言不发,却自带一股泰山般的气势。
燕煌曦面色数变,终究,再未置一言。
他是强者,自然能感觉到所有强者那种发自肺腑的浩然与坚韧。
世间强者,往往自信,因为自信,往往自误。
燕煌曦也是如此。
在对于女人的判断上,他似乎,总是失误。
当殷玉瑶带着最纯粹的情来到他身边时,他以为她别怀居心;当黎凤妍主动向他示爱时,他给她最无情的打击;韩仪,在他眼中最卑微最无耻的女人,却用一把烈火,洗尽自己的罪恶,让他不得不为之震撼……而这个叫司徒黛的女人,他的确不屑于她对感情的混沌不明,却也对她此刻心中那满腔的卫国之情,由衷地感到赞叹。
燕煌曦垂下了眼眸。
女人。
他这一生,的确有太多的时候,低估了女人,也错估了女人。
更或者,是他看得太多后宫的勾心斗角,看得太多世间女子面对强大命运的无能为力,所以,在他心里,女人,是弱者。
女人,真是弱者吗?
女人,为什么是弱者?
女人,到底是不是弱者?
这些问题横亘千年,直到如今,仍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至少我,不相信。
不相信女人,是弱者。
只是世人,往往看不到她们的勇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