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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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四辑八十年代共论鲁迅二寻求解脱的代价 (10)

同上,第380页。当然,不同的人对上述实验环境的忍耐时间长度不等,有的长些,有的短些。实验证明,人在清醒的条件下对无信息输入的绝对安静情境是不能忍受的。相反,人是需要刺激的,只有刺激才能激起内心动机,从而发出某项行动。当然,佛老人生论那套解脱痛苦的办法,并不能简单地比诸上述的试验,解脱痛苦并不等于不要任何信息的输入。但是,“心斋”、“坐忘”、“涅盘”、“无为”等境界,确实表现出尽可能地排斥刺激的趋向,它们不是通过创造试验环境,而是通过主观精神的努力来达到这个目的。把一切都忘记了,连自己的存在也忘记了,自然就哀乐不能入。

刺激依然存在,不过对于这样的精神个体不起任何作用,不激起任何动机,不发出任何行动罢了。人需要刺激,需要行动,需要实现心中的意志目标,这是人类最自然的本性,这在科学家的实验中表明得很清楚。但佛老那一套解脱痛苦的办法明明违反人的自然本性,却标榜为顺应自然,同归大化。我们只能把它们理解为玄言高理的逻辑。张岱年说:“无为的思想,是包含一种矛盾的。人的有思虑,有知识,有情欲,有作为,实都是自然而然。有为本是人类生活之自然趋势。而故意去思虑,去知识,去情欲,去作为,以返于原始的自然,实乃违反人类生活之自然趋势。所以人为是自然,而去人为以返于自然,却正是反自然。欲返于过去之自然状态,正是不自然。”

《中国哲学大纲》第30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人类为应付生存问题而创造的一套文化,大体上说,是帮助人类朝着选择和进化的方向提高生活水平的。比如工具的发明,技术的应用,理想的指导作用等等,都能使人类由较低的生活程度进化到较高的生活程度。由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社会而游牧社会,而农耕社会,而工业化社会,而信息社会。但是,这仅仅是大体而言,文化成果的运用是否都能使人类提高生活,还在于人类自己的努力。同时有一些文化创设并不都起选择和进化的作用,它们还会意想不到地起反选择、反进化的作用。例如,医疗技术的极大进步,虽有助于人类延长寿命、抵御疾病和增强体质,减轻生存竞争,缓和适者生存的自然律作用于人类的残酷性,降低人类的死亡率。但也因此使不良基因的携带者遗传给后代的机会大为增加,因为在良好医疗条件下他们也能结婚和抚育后代。如果没有医术的保护,不良基因的遗传机会是极少的。事实上,医术的进步在今天反倒引出了人口质量和人口数量的严重问题。新问题的出现迫使人类研究新办法,寻求新途径去解决。从这个意义上说,医术固然有促进进化的作用,但在人类的具体运用之下,又带有反进化的色彩,它虽然较好地解决个体自然生命的问题,但又给人类带来原来意想不到的问题。

解脱痛苦的传统宇宙论人生论也是这样,它企求人们用主观的努力和智慧化解内心情绪反应的不平衡,创造更高级的生命。正如梁启超所说的:“我忽然而乐,忽然而忧,无端而惊,无端而喜,果胡为者?如蝇见纸窗而竞钻,如猫捕树影而跳掷,如犬闻风声而狂吠,扰扰焉送一生于惊喜忧乐之中,果胡为者?若是者,谓之知有物而不知有我,知有物而不知有我,谓之我为物役,亦名曰心中之奴隶。”

(四)痛苦的意义 (2)

《梁启超选集》第105~10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为了不被“物役”,不做“心中之奴隶”,彻底摆脱喜怒哀乐的情绪困扰,而“心斋”,而“坐忘”,而“涅盘”,而“无为”,痛苦固然是回避了,个体的心神安宁固然是做到了,但却为此丧失正确评价刺激的能力,丧失正视危机与挑战的能力,虽有刺激,虽有挑战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不能激起更高级的追求,创造更好的生存环境,最终反而有损于整个民族。佛老的宇宙观人生观被中国人应用到人生,它最多只能给个体陶醉于自我的自足,但却抑制和阻碍了民族的进化,由“少知寡欲”而至于近代的一败涂地。

从这个意义说,佛老宇宙观人生观是反选择、反进化倾向很强的文化。被石头绊倒在地,当然少不了神情的懊恼和皮肉之苦,但倘若如阿Q,一想“人生天地间大约不免”如何如何,可能会舒服坦然得多。但不花力气去搬掉石头,绊脚石依然在那里,直到碰得头破血流。又如,牛顿坐在苹果树下,看着苹果往下掉,忽而起了研究它究竟所以然的念头。假如这时庄子走过来告诉牛顿,“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别白费脑筋,有什么好研究的?牛顿听信了这位东方智者的箴言,不研究了,那万有引力定律的发现又不知往后推迟多少年。不正视痛苦,不敢迎接挑战,不发挥造化给予人的无穷尽的主体能力,并落实在现实的人生中,就会使人类创造的文明停滞甚至向后倒退。

胡适批评庄子极端相对主义人生观说:“譬如我说我比你高半寸,你说你比我高半寸。你我争论不休。庄子走过来排解道:‘你们二位不用争了罢,我刚才在那爱拂儿塔上(Eiffel Towor在巴黎,高九百八十四英尺有奇,为世界第一高塔)看下来,觉得你们二位的高低实在没有什么分别。何必多争,不如算做一样高低罢。’……庄子这种学说,初听了似乎极有道理,却不知世界上学识的进步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世界上社会的维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若依庄子的话,把一切是非同异的区别都看破了,说泰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尧未必是,桀未必非。这种思想、见地固是‘高超’,其实可使社会国家世界的制度习惯思想永远没有进步,永远没有革新改良的希望。……他的学说实在是社会进步和学术进步的大阻力。”

《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第278~279页,1919年北京大学丛书本。胡适的批评是很有道理的。佛老人生论的大前提就是糊里糊涂一锅浆的“道”和“本无”的观念。世界本来就是“空”,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糊涂事,自然就没有必要研究它。但科学的理性却与这种滑头态度相反,一是一,二是二,一切诉诸标准和实践。人类生活的改进和提高,就是靠这种老老实实的理性态度和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