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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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三辑八十年代自论鲁迅一论性格真实 (1)

——《鲁迅美学思想论稿》节选

鲁迅要求一切艺术类型都必须遵循规律,不仅指艺术作品反映的社会内容必须是真实的,而且指艺术作品的形象体系(包括正面形象和反面形象)中的性格也必须是真实的。在本节中先探讨鲁迅关于性格真实的美学思想。

性格真实,是艺术真实的一个根本部分。艺术真实包括性格真实。在鲁迅看来,性格真实,是艺术通向美的一个必由的桥梁。

鲁迅把性格真实看成是生活真实的一种反射。因此,他认为,性格真实的关键在于如实地反映人的客观实在性,即人类社会实践形成的性格、情感、心理状态的丰富性、全面性,而不应当舍去人的本来面貌,主观地把人物形象性格单一化、片面化、绝对化。

反对性格的单一性,提倡性格的真实性,鲁迅这一美学观,早在“五四”后期就形成了。

1923年至1924年间,鲁迅在他先后撰写的《小说史大略》、《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就很明确地发表了他的关于反对性格单一的美学见解。其中表述得最为完整的是1924年7月间,他在西安所作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的讲演。他在讲演中谈到的清末人情小说部分时,这样高度地评价《红楼梦》的美学价值,他说:“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这就是人物性格的单一性、片面性。而这,正是我国传统艺术思想和艺术手法的一大弊病。这种性格单一的人物,都不可能是“真的人物”,他们都不能不带着作家艺术家主观臆想的某种造作性、虚伪性。而《红楼梦》中的人物形象,所以感人至深,使人觉得是“真的人物”,就因为它打破了传统格局,如实地呈现了人物性格的真实——性格的丰富性、全面性。鲁迅没有把《红楼梦》的巨大美学价值,归结为情感的缠绵和文章的旖旎,而归结到它的真实——“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又把它的真实描写的伟大成功,归结到它的打破人物性格单一的结局。这是一个具有真知灼见的美学判断。他道破了卓绝千古的我国最优秀的现实主义巨着《红楼梦》在艺术上的最卓越之处。鲁迅可说是曹雪芹在艺术上的一个真正知音。鲁迅这一创见性的美学启示,一旦为我国文学艺术家确实地掌握,其实践意义将是难以估量的。

鲁迅这种美学观,在最近发掘的,写作比《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稍早一些的《小说史大略》中,也自觉地表述过。他在这本纲要性的书稿中评述《红楼梦》时这样说:

书中故事,为亲见闻,为说真实。为于诸女子无讥贬。说真实,故于文则脱离旧套,于人则并陈美恶,美恶并举而无褒贬,有自愧,则作者盖知人性之深,得忠恕之道,此《红楼梦》在说部中所以为巨制也。(《小说史大略·清之人情小说》)鲁迅在这里分析《红楼梦》所以会成为“巨制”,其要点在于“真实”,而真实又表现在它脱离旧套,在两个方向上显现出新的特点:一是性格的真实,即描写诸女子性格时“美恶并举”,不是美恶的绝对化;二是情感的真挚,即作者不是作为旁观者,而是置身作品人物的情感世界中,与她们共悲欢,共忏悔(“有自愧”),因此能得“人性之深”。而艺术反映客观对象实在性与艺术家主观情感的真挚性两者的一致,正是鲁迅对艺术的要求。鲁迅并不是要作家艺术家毫无社会立场,毫无爱憎,他的“无褒贬”的思想在于,不要把恶人写得绝对恶,把好人写得绝对美,变成没有血气的美恶的化身,而应当把美和恶的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全面性全部揭露出来。为了更正确地理解鲁迅这一观点,我们可在《红楼梦》的人物画廊中抽几个来加以分析。

以典型的好人林黛玉、晴雯这两个美丽的女性来说吧,巨着的作者怀着真挚的情感爱着她们,用美丽的色彩描画着她们,使人感到她们美丽得十分动人、可爱。然而,作者并没有把她们描绘得绝对的好,没有把她们的某一美好性格特征绝对化。以林黛玉而言,她对爱情极端严肃、真挚、忠贞,这种严肃的力量甚至使贾宝玉敢于在其他女子面前不拘形迹,而在林黛玉面前却服服帖帖。但是在她的过于深的情意中却不免带着过多的敏感,过多的猜疑,过多的妒忌。以晴雯而言,她作为大观园中最富有反抗性格的女性,从内心到外表都很美丽的她襟怀坦白,心直口快,敢于仗义执言,助人之急,但不免过于骄傲。她在贾府的炙手可热的权势下,最没有奴颜媚骨,然而也往往表现出一个从小生产家庭哺育出来的、文化素养不高的女子那种暴躁与褊狭。她像枝叶尚嫩的竹子,真正、单纯,但过于幼稚,缺乏警惕之心,总之,她的性格是丰富多样的,然而又是完整的。我们再看看另一类所谓“反面人物”的女性。以宝钗而言,她热衷仕途,忠于封建伦理,又八面玲珑,确有许多庸俗气味。

但她却是美丽的,和顺的,并富有才情,会写出很美丽的诗句。甚至像王熙凤这样的人物,作者把她为人阴险毒辣,刁钻刻薄,专爱媚上欺下,没有善良公正之心揭露得淋漓尽致,但是也没有把她写得绝对的坏。在抄检大观园的那场闹剧中,她并没有助纣为虐,反而表现出对那些被损害的奴婢们有一定的同情心。她不仅不积极指挥搜查,不表现任何一点幸灾乐祸,而且赞赏敢于训斥王善保家的探春的婢女,她说:“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她和丫鬟们对仗势欺人的王善保家的表示憎恶。而对于披搜出“赃物”的丫头,她甚至为之求情,如惜春的婢女入画箱里被搜出一批别人寄存的东西,惜春要严办,王熙凤却说“我看她素日还好,谁没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次并罚”,为入画解了围。王熙凤这种表现与平时判若两人,但是,却使人感到合情合理,非常真实。这种描写,细致、深刻,完全摆脱“坏人绝对的坏”这种单一化、绝对化的低级审美趣味,而把一个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性格的丰富性如实地表现出来,使人感到她们是呼吸着、行动着、血液在正常环流着的活生生的真人物。

鲁迅认为,《三国演义》在艺术上比《红楼梦》较为逊色的原因,其症结之处,也正在于性格真实这点上。《三国演义》在塑造性格上对传统的性格单一化的手法没有新的突破。因此,它也无法达到《红楼梦》这样真实的水平。好就是好,绝对好。坏就是坏,绝对坏。这种逻辑学上的排中律在以人为对象的文学艺术上是不适用的。《红楼梦》没有用这种机械式的排中律来对待复杂的社会人群,而《三国演义》却在实际上用排中律(尽管是不自觉的)来对待人的复杂情感。

所以,鲁迅在肯定《三国演义》在文学史上也是“相当价值”的同时,又指出它描写的人物往往失真,“写好的人,简直一点坏处都没有;而写不好的人,又是一点好处都没有”。鲁迅批评说“其实这在事实上是不对的,因为一个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坏。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处;而刘备、关羽等,也不能说毫无可议,但是作者并不管它,只是任主观方面写去,往往成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三国演义》在艺术上也有自己的成就,我们也不应该太苛求它,但如果它能够避免把人物性格变成“忠义”、“奸诈”、“长厚”等某一种道德观念的投影,也有《红楼梦》那种打破人物性格单一化的写实手法,美学价值将更高是可以肯定的。

不过,还应当看到,尽管《三国演义》塑造人物性格有单一化的弊病,但由于整个作品表现着较广阔的历史内容,由于作者在描写单一性格时,某些地方仍然符合细节的真实,所以,它的艺术价值仍然很宝贵。如鲁迅所说:“然而究竟它有很好的地方,象写关云长斩华雄一节,真是有声有色;写华容道上放曹操一节,则义勇之气可掬,如见其人……所以人都喜欢看它;将来也仍旧能保持其相当价值的。”(摘自《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与《三国演义》这种还保留某些细节真实的人物性格单一性不同的,是一种完全丧失真实的极端的单一化。这种极端的畸形的单一性格,便是艺术之敌。例如,与《红楼梦》写实手法截然对立的宣传封建道德的《儿女英雄传》,就是这种极端的典型。它完全为鲁迅所唾弃。鲁迅把它与《红楼梦》相比,认为两者的成就实在差异太大了。他说:“惟彼(指《红楼梦》)为写实,为自叙,此(指《儿女英雄传》)为理想,为叙他,加以经历复殊,而成就遂迥异矣。”(摘自《中国小说史略》。)《儿女英雄传》不仅在思想内容上是庸俗的,而且在艺术上也毫无可取。其艺术上的低劣,最突出地又表现在人物性格的极端片面化,使人感到书中的英雄们全戴着面具。

作者文康在此书的“缘起首回”中对所谓“儿女英雄”作这样的解释:“这‘儿女英雄’四个字,如今世上人大半把他看成两种人、两桩事……殊不知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儿女心肠;有了儿女真情,才做得出英雄事业。”所谓“英雄至性”,其实正是封建阶级的最高道德,所谓“英雄事业”其实正是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维护封建阶级道德规范的事业。这两者,正是文康心目中的英雄标准,而书中的“英雄”正是按照这种道德标准来臆造的。因此,安学海、安骥、何玉凤、张金凤等都成了道德品性的投影,忠孝节义的化身。

她(他)们不是真的人,而是虚幻的傀儡,枯燥无味的假英雄。对这种反艺术真实律的审美趣味和表现手法,鲁迅极为反感。他在分析何玉凤这个人物时说,“十三妹”这个形象,“当纯出作者意造,缘欲使英雄儿女之概,备于一身,遂致性格失常,言动绝异,矫揉之态,触目皆是矣”(《中国小说史略·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鲁迅的这段评论完全切中要害。《儿女英雄传》的人物塑造,完全舍弃生活真实,而凭作者主观“臆造”。作者按照封建统治阶级之意,把英雄写成他们理想上合乎最高标准的“完人”,结果性格失常,矫揉造作,言动没有生活依据,丧尽一切真实感,在艺术上完全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