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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天堂与地狱间积聚财富(2)

女儿幼年失明,在欧阳的父母心灵上留下了一生的愧疚。像所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农民一样,欧阳家的这对带着各自的不幸命运而走到一起的夫妇,后来又添了几个儿女,在欧阳祥山之上,有个取名“水山”的哥哥,那是因发水的灾荒之年得子,父亲给儿子起的名。等五年后第二个儿子再出生时,乡亲们都说:“这娃儿哭声亮堂,有吉祥之兆。”父亲好不欣喜,便说:“那就叫祥山吧!”

欧阳祥山便这样来到了人间。孕育他的是无边的苦水和父母挥不尽的泪水……父亲告诉过儿子,说他眼看儿子要出生时的前一天就想弄点粮食犒劳犒劳妻子,哪知当时农村全都吃人民公社的大食堂了,家里找不到一粒粮食。急坏了的欧阳祥山父亲只好去求食堂师傅。好心的烧饭师傅调了碗麦粉子南瓜羹给了欧阳父亲。欧阳万林欣喜万分,端着羹碗就往家跑,因为赶急,因为欣喜,结果半路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连人带碗掉进了路沟里……几十年后,父亲仍念念不忘那碗麦粉南瓜羹,感叹道:“祥山儿小时候瘦小得很,就因为他妈连碗南瓜羹都没有吃上……”

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中国农村许多地方饿死人并不为奇。一半以上的中国人吃不饱饭是那个时期的中国人的基本生存状态。这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是无法想像的,而这些情景对40岁以上的中国人来说,我们都记忆犹新,如同昨天发生的事。

欧阳出生之后,他的母亲还为他生过4个妹妹,可只有一个妹妹活了下来,其余的不是被病魔就是被饥饿夺走了生命,而病魔和饥饿皆根源于贫穷。

母亲在结婚的十余年间,不停地生育过七八个孩子,每一次怀孕分娩到哺乳,都将是半年一载。这期间,在生产队永远只能拿“半劳力”工分的父亲,以其矮小多病的身躯支撑着这个五六口之家,欧阳幼年时家庭的清苦不言而喻。“整天哭,瘦得皮包骨”,母亲嘴里所

回忆起的童年时的儿子的情形时,永远是这八个字。

欧阳能在地上跑的时候,母亲和父亲都上地里挣工分去了,就连五六岁的哥哥也背着小筐干起了农活。家里只剩下一个瞎了的姐姐,她的任务是看守满地打滚的弟弟小欧阳。

有个女明星见了已经成为亿万富翁的欧阳祥山时,曾当着我的面挑逗地对欧阳说:“你的眼睛很有神,也很炽热……”欧阳听后当下流出两行热泪,他说:“谢谢你夸奖,其实你并没有真正看清我的眼睛,因为它们更多的是忧伤和自卑。”

那女明星很是惊诧,说她怎么也看不出。欧阳则淡然笑之,说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我。

“明白了,第一次我们一起回云梦时,你在‘算命街’上给瞎子们大把施舍是不是因为联想到了自己的姐姐?”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个不解之谜。

欧阳听后情绪似乎一下坠入低谷:“是联想起我苦命的姐姐,但也联想起了我自己的童年……”

“你又不是瞎子!”

“可我从小伴着瞎子的命运成长……”欧阳说这话时,脸颊上滴下一行泪珠……

下面的事,是我从欧阳的那个瞎子姐姐嘴里知道的:

同母异父的哥哥发发几岁时走失了,幼年时的欧阳,一直由瞎子姐姐带着。父母出去干活了,留下咿呀学语和蹒跚学步的他在家时,姐姐担当起了看管他的全部任务。姐姐看不到世界是个什么样,但却知道弟弟的每一个细微的声音和想要做什么。姐姐比欧阳大十岁,弟弟抓屎抓尿的幼年时,她为他抱哄背搂,甚至用手指为母亲给弟弟喂那永远不出汁水的乳汁;弟弟大一些时学走路和登高,她手拉着到处乱跌撞的弟弟--常常一天下来自己比弟弟摔得更加鼻青脸肿。“我最怕弟弟饿肚,一饿他就死命地哭,哭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时家里什么也没有,我喂他水喝,他把水打在一地;我哄他,他死命抓我头发皮肉……最后没得办法,我只能跟着他对哭呗!可我一哭,他又不哭了!”欧阳的姐姐这么说。

欧阳不记得这样的事,但他记得下面的事--

那是个特别寒冷的冬天,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四五岁的欧阳挣脱姐姐的双手走出家门时,他被一阵飕飕刺骨的北风刮倒在地。这时他听到村东头一群比他大的孩子在哄笑,他好奇地走过去,见同村的大孩子们围着一个50多岁、穿着破烂的乞丐在吵吵嚷嚷。小欧阳那时不懂啥叫乞丐,只觉得那大人穿的衣服跟自己差不多破旧,于是便跟在人家后面挨家挨户走着……

“哈哈,今儿个怎么回事?湾里来了一大一小两个花子啊!”村东老郑大叔突然嘻嘻哈哈地嚷道。

“哪来的小花子呀?”有人左右光顾,奇怪不已。

老郑大叔指指跟着那个乞丐后面、上身穿着麻布袋缝成的衣服、老棉裤补丁连着补丁、腰上系着一根粗草绳、满头蓬松着烂稻草的小欧阳,大声道:“这不是小花子吗?”

“啊哈,小祥山是花子哟!”从此,在村上欧阳祥山的名字被“花子”所替代了。那时欧阳虽不懂事,但却不习惯别人这样叫他,甚至用小手抓起一把泥巴扔人家,结果村上的大人小孩更欢实地叫他“花子”,后来再有人这样叫时,他便满脸天真稚气地莞尔一笑,算是默认了。

“花子”是欧阳的童年和少年的名字。也是这位家境贫寒出身的农家子弟的真实命运写照。也许现在很有钱的缘故,欧阳对童年和少年时的钱的记忆特别深,他讲过跟哥哥为省6毛钱的火车票,几次差点丢了小命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而那次母亲让他买两斤盐他却把一元钱丢了的事更让他刻骨铭心。

“盐买回来后,别忘了把找回的零钱放好!”临走时母亲再三叮嘱。

这是小欧阳第一次经手一元钱,“而且是新票子。”40年后的欧阳清楚记得,“那天我拿着妈给的钱,像接受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一路又蹦又跳的,走到村口看不到后面的妈妈了,便忍不住从衣袋里掏出那张一元钱的新票子看了又看……那时正值秋里,田埂两边净是棉花田,爆开的棉花已经挂满了枝头,秋风一阵阵迎面扑来。我顶着风一路跑步越过几道沟和一座石拱桥,又过了几个村子,到了公社的一个供销店。当我气喘吁吁地站到卖盐的柜台前,伸手掏口袋摸钱票的那一刻,我吓呆了:钱没了!再上下口袋翻个遍,还是没有找到!我一下哭了起来,因为我太知道母亲的厉害,这一元钱对当时的我家来说,好像比我们一个娃儿的一条命还重要似的。我记得每年队里年终分红时,有劳力的庄稼户,他们能分到二三十块钱,我们家人多拖累重,七算八算,总是到头来还得欠生产队一屁股账。父亲和母亲为了让我们全家人也能过上年,便到会计那儿想借三块钱,那会计说这得找队长批准。父亲母亲又找队长,队长说啥就是不批,说欠支户最多也就能让生产队照顾分些萝卜而已。最后父母还是厚着脸皮从亲戚那儿借了几块钱给我们一家过了个年。我毫不夸张地说,那时一元钱对我家来说,比我现在的一亿元还贵重……”欧阳回忆起往事,双眼泪盈盈。

“从代销店折回原路后,我一边哭,一边一路寻找,寻了几个来回,可就是找不到……天黑了,田埂都看不清了,我知道肯定找不到了,知道给家里闯了大祸,所以不敢回家。我悄悄溜进村,看到家家都上了灯,有的已经拿着饭碗在吃了,可我只能躲在村头池塘边的一丛灌木里,心惊肉跳地听着妈妈在挨家挨户地撑着灯寻找我,问他们看到花子没有。人家都回答她说没有看见。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忽忽悠悠间见妈提着一根棍子从池塘的另一端朝我躲藏的灌木丛走来,然后三步两步地上来一把将我从草丛里揪出来,大声问我‘买的盐呢

?’我妈十分恼怒,又提着一根木棍,加上我知道自己闯的祸,所以一听她的问话,早已魂飞胆失,哇哇大哭,并如实吐出了原委。妈妈一听,火冒三丈,抡起木棍就朝我身上打来,还一边破口大骂起来。我自知理亏,只得忍痛挨打。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隔壁家的林山路过撞见我们娘儿俩,才劝住了我妈。可这一夜,我哆哆嗦嗦地躺在床上一夜没睡,又不敢出声,听爸和妈一直为我丢了那一元钱在吵架,我的眼泪湿透了被子……”

到了上学的年龄,欧阳看着村里同龄的伙伴都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可他没有那福分,因为此时的父亲重病卧床不起,全家六口人的担子全部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小欧阳多么渴望能同伙伴们一起系着红领巾,捧着书本,坐在学校的课堂里朗朗有声地上学读书,但他不能--母亲告诉他:“人家骂你是狗崽子,你读了书也没有用。再说,你上学校,爸爸躺在床上谁端水?瞎子姐姐和小妹妹谁照顾?”那时欧阳还不知道地主出身的母亲和当过几天皇伪军的父亲为什么总受人欺负,但他清楚“牛鬼蛇神”是“坏人”。既然与“牛鬼蛇神”有关的人,肯定在生产队和村上遭人瞧不起的。我又不是“牛鬼蛇神”,为啥我不能上学?为不能跟本村的同龄伙伴一起上学的事,欧阳那颗幼小的心灵曾经刻烙过很深的伤痕。但想到母亲后面的几句话时,他再也不向母亲提上学的事。瘦弱高挑的欧阳过早地帮助母亲和哥哥承担起了照顾父亲、瞎子姐姐和妹妹的责任。有句话叫“少年不知愁滋味”。少年欧阳对啥是苦他真的不知道,只知道每天除了帮助母亲家里家外忙乎外,还经常抽空跳进村前的池塘里抓小麻鱼。“有鱼吃喽!有鱼吃喽--”每每小欧阳给病榻上的父亲和姐姐妹妹端上自己抓来的煮鱼汤时,他感到了一种成长的满足。

“花子,今天你姑老表詹志兰结婚,你替妈吃喜酒去!”一日,母亲满脸喜色地对小欧阳说。

“让我去--吃喜酒?”欧阳不敢相信,一双大眼睛盯着母亲半晌仍然怀疑有这事。

“让你去就去呗,又不远。到那儿你往桌上一坐,只管夹好吃的菜吃就得了!”父亲倚在病榻头搭讪道。

“哎!”欧阳这一天太喜气了,因为不仅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不知母亲什么地方弄来的一套新衣服,不过就这一天穿了后欧阳就再没见那衣服,更重要的是他今天可是代表欧阳万林家的人去“坐席”的。在农村,婚丧嫁娶办大事时,亲戚乡邻到场,排次轮辈有讲究着呢!十人一桌,八人一席,能坐上前桌头席的通常都是一户之主,有名有姓,有辈有分。今儿个欧阳入席的是十人一席之桌,除他之外,是九个女人。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九个女人围在一桌上,那热闹劲就别提了。欧阳的耳朵现在是聋的,只有一双贪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盆盆他连见都没见过的香喷喷的菜肴……“大肉来啦--”鞭炮的“噼里啪啦”声中,端菜的师傅将一碗让欧阳见了就流口水的红烧肉放在桌子的中央。这是婚庆上十分有说头的第五道菜,每碗大肉盛装十块,一人一块,当地有句俗话,叫做“吃喜酒吃喜酒,吃了大肉才会走”。这意思是,凡出份子来吃喜酒的人,一定要吃上大肉才算事。欧阳哪懂这些?从小不曾沾过多少油味的他见香喷喷的大肉扑鼻而来,起身夹上一块就往嘴里塞。三下五除二,就消灭在肚子里。再次抬头时,他见肉碗中既然还留有一块肉快冷了,女人们左顾右盼地闲谈去了,于是毫不迟疑地举筷就夹。“哎哎,我的那块肉呢?谁贪得无厌多偷吃了一块?啊!谁?”突然,同桌的一位女人张开大嗓门、一双眼珠子瞪得贼溜圆地叫唤起来。同桌的、还有邻旁几桌的人都把目光渐渐聚到了一起,聚到了仍在嗓门内嚼动着肉块的欧阳身上……

“那时我虽然才八九岁,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耻的人!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嚼肉,浑身仿佛像被一把把利剑插刺着,那才真正叫无地自容。我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只知道特别羞愧,丢尽脸面。我后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桌子的,反正我记得再没吃一口东西就一路哭着跑回了家。妈见我后赶紧问怎么回事,我便哭得更厉害了。妈终于知道事情原委后,忍不住一把抱住我也呜呜地痛哭起来,我发觉她像比我还要委屈似的,直哭得双肩哆嗦,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孩子多吃块肉错在哪儿嘛!你们这样欺负他啊--’”欧阳在北京时我们一起吃饭,他非要个“红烧肉”,最后才知道他是为给我讲这一段故事才专门吃红烧肉的。

我们还是继续回到文李台村的故事吧。

那天傍晚,当欧阳引我进入文李台村时,由于我们两个看上去都是外乡的陌生人,所以走在村子的那条大道上格外引人注目,尤其是欧阳忽而指着这一家道出一两个熟悉的人名,忽而又跑到另一家的客堂里把上了一些年纪的人拉到跟前问长问短,故而到后来我们基本就走不动了……

“你就是花子?当年住在瞎子姐家的那个花子?”

欧阳这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是,我就是花子。”

“哎哟,花子你现在长这么高了啊!”

“听说你在深圳发了大财,是真的吗?”

“小财,发了点小财。你们还好吗?我看老伯、婶娘你们没啥变化,身子骨还硬朗吧?”

“凑合活着。我们这些人,跟这个文李台村一样,门面还撑着,可也塌得差不离了……”

看着欧阳与村民们打得火热,我想当年欧阳肯定在这儿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而且住的时间也不会短。“到目的地再跟你说……”欧阳总算从被簇拥的老乡那儿抽出身子,然后跟我卖了个关子。

文李台村确实是个罕见的大村庄,我们的车子停停走走,花去了近半个多小时,才在村落的后街一条窄道那儿不得不下车,改步行来到一栋破落不堪的旧房子前。“这就是我姐和姐夫当年住的房子。”欧阳一下车子显得格外激动,像是见了一位久别的亲人。

我特意近距离打量了一下这栋旧瓦房子,见砖墙上残留的几个文革标语,我估量着它也应该是属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翻盖的农舍。这当儿,欧阳已经找人来把系在那扇能过孩儿的破门上的一把铁锁打开了……

“怎么成牛圈了?”欧阳带我缩着脖子进屋后,便指着右边的那间竖着栅栏的房间问开锁的人。

“我、我们看你姐他们搬走后一直没人来住,就、就当牛圏用了。”那位老农很胆怯很歉意地站在一旁低声喃喃着。

欧阳听后连忙改口说:“没事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嘛!”随后他指着右边那间已经成牛圈的房子对我说:“过去这是房间,我就住里面。正间是客堂,左边是厨房……”

在那个所谓的厨房门口,有一口大缸,旁边放置着一对水桶。欧阳突然拿起搁在水桶中的一只木勺,然后十分夸张地在我眼前摇晃了几下,说:“当年我恨透了这对水桶,因为姐姐和姐夫都是瞎子,八九岁时我牵着姐夫挑水,以后每天担水的事便落在我身上。从这儿到河边要走近千米路,那时我年岁又小,只能挑半桶水,村上的孩子就奚落我,弄得我每天为这担水的事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