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徐继畲当然是对的,就连杨国桢先生都认为林则徐的方式是“简单、落后和低级的”。(杨国桢:《林则徐传》增订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92页)那倒是,南京条约都签订了,福州也开放了,英国人住城内城外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难不成人家在城内租个房住,就意味着我们半殖民地程度又加深一步?但是,民族主义情绪与民族主义愤懑在中国的民间口碑中历来是占上风的,所以王庆成先生为之辩护,认为林则徐“并不是单纯的排外,而是对外国入侵的合乎当时历史条件的反应”。(任复兴:《徐继畲与东西方文化交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序)这话有意思,似乎徐与刘的对策,不是合乎当时历史条件的反应似的。
徐继畲与林则徐较劲的当口,天朝有更大的大事了,洪杨酝酿起事呢,清政府也感觉到了。1850年10月17日,咸丰皇上决定起用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往广西,荡平群丑。虽然这个时候的林则徐已病得不轻,但是作为天朝曾经的督抚大吏,他与刘韵珂一样明白:攘外必先安内。所以他不顾病体难支,欣然应命。11月1日,咸丰谕旨到达福州,11月5日,林则徐就启程了。22日,林则徐因“吐泄不止”死在前往镇压太平天国的半路上——潮州普宁县,咸丰下诏晋赠林则徐太子太傅,照总督例赐恤,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谥文忠。
一些多情之人猜测,林则徐起复后十七天就死了,肯定是汉奸害的。说林则徐临死前大喊“星斗南”三字,按福州方言,“星斗南”乃“新豆栏”。而新豆栏在广州十三行附近。按林则徐曾孙林兰岑的分析,广东十三行行商们,乃食夷利者,特恨林公,怕他重来使坏,故买通厨人,使之进巴豆汤,林公于是病泄不已,委顿而死。更有人直接点名,最恨林公的,乃是行商商总伍家,听说林公复督粤事,巨恐,遂遣亲信带巨款贿赂林公厨人。还有人说,林公轿子的扶手上,抹有巨毒……
我觉得这些猜测,纯是胡扯。如果林公所喊确实是“新豆栏”三字,那么他肯定是在喊给自己随行的儿子听,要求儿子赶快把自己送往美国医生伯驾的医院。前面说过,伯驾的“眼科医局”就设在十三行街上的新豆栏街,一直被人称作新豆栏医局。伯驾曾给林则徐治过疝气,疗效甚好,何况治泄更是西医的拿手功夫呢?康熙皇上拉肚子,都是传教士治好的呢。至于行商雇人谋害林公,更是不可能。鸦片战争结束后,十三行这个半官方的商业机构即已废弃,废弃十几年了,哪来的行商(伍家这个时候早被地方当局称作旧商了,且由于和西人的亲密关系,一直被地方当局倚为夷务的得力助手)与林公为敌呢?再说了,林公这个钦差只是前往广西镇压农民起义,莫不成在广西镇压着太平天国,还能像当初做两广总督那样跟广州行商过不去呢?所以,凶杀案不成立,自己累死的可以成立(这种累有一半是道光皇上给折腾出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是旧行商们干的,那么他们真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否则凭林则徐的忠诚与能干,他一到广西,噼哩啪啦地把洪杨干完了,那么,后来的曾国藩就不至于落个“曾剃头”的刽子手名声,林则徐落个“林剃头”的名声则是最大的可能。因为比清廉、忠诚与能干,曾氏比上林公,那是毫不逊色,相反,功劳还比林公大了些,但是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好名声,更没有民族英雄的光环,原因就在于,他镇压了太平天国。一句话,如果林公不死,所谓的民族英雄的光环,后人还会戴给他吗?所以,林公死在半路上,那是死得其所——好歹跟琦善一样,因公殉职;死得及时—没杀那么多“人民”就死了,民族英雄的光环上没落下大片的阴影!何其幸也!
道光的羞愧和阎崇年的苛责
1850年2月25日,道光驾崩。临死前写下遗诏,其中一条认为列祖陵前都有圣德神功碑,而他不配:“在朕则何敢上批件拟鸿规,妄称显号,而亦实无可称述之处,徒增后人之讥评,朕不取也。”
是有些羞愧!
天朝在此之前,从来没这么丢过人!
阎崇年教授在他的《正说清朝十二帝》里分析,鸦片战争的失败是偶然的。他说,战略上,清朝国力不小,以逸待劳,民心在我云云。他所谓的国力就是人口多,所谓的以逸待劳,就是英国大老远的跑过来了,也不考虑一下清朝六百里的快递,怎么能赶上英国的火车;中国士兵的两条腿怎么能赛得过英国的轮船。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沿海兵丁远远不够用,清政府主要是从内地调兵增援东南战事。茅海建曾给统计过:安徽、湖北、江西、陕西、河南、四川、吉林、黑龙江、察哈尔、广西、湖南、贵州、甘肃、广西、云南等省,少者调兵500人,多者调兵7000多人,整个战争期间动用总兵力大约10万,而内地调往沿海的,5万左右,恰好是一半。
这一半兵力的调兵速度,茅海建也给推算出来了:邻省约30至40天,隔一、二省约50天,隔三省约70天,隔四省约90天以上。相形之下,倒是人家英国反宾为主了,据茅海建推算,英国军舰从南非的开普敦驶至香港,需60天,从印度开过来,需30至40天,从英国本土开过来,也就是4个月。所以,阎崇年教授说清军以逸待劳,也是信口开河。至于所谓的民心在我,更是阎教授自作多情。清政府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民意政府,民众与政府不但不是一个利益共同体,相反,清政府的执政理念中,始终把人民当作了终极敌人。中国政府与中国百姓的这种敌我关系,早在16世纪就被西方殖民者们发现了。
最早的代表是西班牙殖民者桑迪博士,1576年,他从菲律宾写信回国,说:中国人“是一群卑贱、无耻而且可恶的人”,中国的国王与官吏“虐待穷人”,“以闻所未闻的暴政”对待他们的人民,而他们的人民“也没有一个人会对他们的国王效忠”。(周宁:《中西最初的遭遇与冲突》,学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156页)这一点,英国殖民者也明白,所以政府的训令中,专门指示他们不要与中国民众为敌。事实上,整个鸦片战争中,沿海百姓经常平静地观看着自己的朝廷与外夷的战事,好似在观看两个不相干的别人争斗。麦天枢对此评论说:“如果以为沿海和长江的炮声与白旗,已经在国民中掀起了多么巨大的精神波澜和情绪风涛,那便是属于今人想当然的自作多情。”(麦天枢:《昨天——中英鸦片战争纪实》,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87-388页)当然,有那更没良心的百姓,居然跑出来从旁指点讥议,看政府军笑话。如果还不相信清政府无有民心,看看魏源的《道光洋艘征抚记》就行了,看魏源的意思,整个鸦片战争,英军步步胜利,大半功劳都要记在中国汉奸的身上!所以,阎教授的“民心在我”,有替清政府扯淡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