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四美终于到了拉萨。
在五天五夜的火车与长途汽车劳顿之后。
四美觉得自己活象一张皱纹纸,浑身都是疲惫的褶子,每一道褶子里都写着一路的辛苦与不易。
可是,四美的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腔子。
拉萨的天空,蓝得简直叫人想流泪,空气纯净,有无限的透明感,一景一物无不色彩明艳,建筑雄伟壮丽,乔四美站在这样的蓝天下,踩着这一片陌生的土地,足足傻了有十分钟,慢慢地才回过味来,自己,是真的来到了西藏了。
离家几千里地,便是四美这样不管不顾,莽莽撞撞的人都生了几分怕意来。
不过不要紧,四美想,这里有戚成钢。
那个她一见而钟情的人,就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某一个角落。
她离家远了,可离他却近了。没什么好怕的。
四美找了一个很小的邮局,给大哥一成挂了一个长途。
那边好半天才有人接起来,是大哥的声音。
四美在乍一听到哥哥的声音时,不是不慌不怕的,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大哥并没有骂她。半句也没有骂,大哥的声音里的倦意从细细的电话线里传导过来。
一成说:你也不必跟我讲你去了哪里,要干什么?我随你。
四美突然心酸起来,眼泪哗地一下铺了满脸:大哥,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办,我办好了就马上回去,大哥你放心......
那一头乔一成打断她的话:我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腿长在你身上,别说我只是你哥,我就是你老爹,也只顾得了你一时顾不了你一世。四美,你大哥也是三十多的人了,青春呀好日子呀,也没几年了,他顾不了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那边电话嗒地一声挂了。
四美觉出,自己这一回,真的是伤了大哥的心了。
乔四美又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给戚成钢打一个电话。
这一回,信号清楚了很多。
戚成钢不在,接电话的,是他们的连指导员。
乔四美说,自己是戚成钢同志的未婚妻,这次特地来找他结婚的。
指导员非常地感动,说是戚成钢出外检修道路,要过些天才能回来,他会派人来接乔四美。
来到拉萨的头一夜,乔四美住在一个很小的招待所里,夜里寒冷几乎把她冻得半死。她缩在硬得硌痛她骨头的床上,把带来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依然冷得不停地发抖,只得起来倒上一杯热水暖着手。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从来没有那么孤独过,乔四美打小就是没心没肺的,神经粗如老树桩子,可是在这个异乡的漆黑的夜里,她的手里只得一棒水的温度,这么一个时刻,她想的却不是她千里追寻的那个人,而是她的兄姐们,还有他们一起渡过的那些日子。
四美捧着杯子呜呜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大哥,二哥,姐。
第二天,乔四美便开始出现高原反应,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乔四美后悔了,她想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几乎一夜未睡的乔四美便收拾了东西,付了招待所的费用之后,剩下的钱够不够回家她也拿不准。
但是在招待所门口,有人在等她。
两个穿军装的人,风尘赴赴,脸色黝黑疲累,上前来问:请问你是不是乔四美同志?
四美这才明白过来,是那位与自己通过电话的指导员派来的人了。
两个战士都极其年青,怕是比四美还要小上三两岁,不住地用眼光打量着四美,看这个似乎连脸都没有洗的女孩子,疲惫之下露出的那两分秀色来,在刚才的那一刹间,她的眼睛里涌上的一层薄泪,就好象看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神态,让衣着随意神色不安的她显出一种柔弱无助来。
这两个年青的士兵在心里叹一声:戚成钢走了什么狗屎运,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亲。
他们其中一个热情地对四美说:我们指导员叫我们来接你,车就在外头,还要有个个把小时的路,对了,我们指导员还说,你们刚来西藏的人,会有反应,让我们先带你去这里的部队医院看一下再出发,不急的。
在医院检查了,四美的高原反应还算好,吸了氧之后她便觉得舒服多了。
四美跟着两个士后出发了。
越前行便越冷,四美披上了那位稍健谈些的小战士的军大衣,一路上昏昏欲睡,错过了路过的所有风景。
终于到了目的地时,四美觉得人清爽了一些。营地很安静,一个黑脸大汉早迎了出来,自我介绍说就是那位指导员。握住四美的手直说不容易啊不容易,现在只听说我们的士兵被对象甩了的,像你这样的好姑娘真是不多见啊,不多见啊!
快两点了,指导员带四美去食堂吃饭,伙食并不好,可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倾其所有了。四美吃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困意便上来了,指导员又安排她在专门接待军官家属的宿舍里休息。说是戚成钢还在外执行任务,信号不好也没联系上,好在,明天他们就返回了。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美才算见到了戚成钢。
戚成钢与他的一个战友在外检修保养公路,那段路路况还算不错,只是人烟稀少,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几天,从天而降的乔四美让他觉得头顶上正正在打了一记响雷。
四美呆望着戚成钢,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她这一路的风尘与辛苦都值了。
戚成钢比半年前略黑瘦一些,可是更加挺拔,斯时斯地的他有一种在大都市里呆着时没有的气势,他站在那里,尽管神情惊诧,但是却英挺如松,真是剑眉星目,正是男人最好最光鲜的年岁。
四美对着他微笑,继尔无声地大笑,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这正是她肖想了那么多年的一个人,这正是她肖想了那么多年的一个时刻。
然而戚成钢并不有如四美想象中的那样,飞奔而来把她抱入怀中,当着那么许多的年青士兵的面紧紧地拥抱她。
他只是呆站着,好像在思考着一个什么难题,一个超乎他的理解力与接受力的难题。
是指导员解的围,他拍着戚成钢的肩说:高兴傻了吧?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
那一天的傍晚,来了个部队上的宣传干事,是专门来报道南京姑娘乔四美千里奔波,来嫁边防军人的事迹的。
乔四美不知道的是,戚成钢与指导员私底下的一番谈话。
戚成钢说:指导员,我我,我不能跟她结婚。
指导员大惊:你说什么?你这么快就变心了?你起了什么花花肠子?
戚成钢说:我,她,我跟她并不是那种关系。我们以前是同学,半年前只在街上见过一面。
指导员怒气冲冲道:你跟人家通了那么久的信还说不是那种关系?
戚成钢觉得有点儿委屈:可是我信里头什么出格的话也没有写,我以为就是老同学通通信,没想到她误会成这样。
指导员气疯了:误会你个头,我听说人家还给你寄了照片。
我看都没看给风吹跑了。
我看你还是脑子放清楚一点,现在部队领导都知道这个事儿了,要不怎么连宣传干事都来了呢。我实话告诉你,首长要给你们做证婚人呢。
戚成钢呆若木鸡。
指导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不如就将错就错,这女娃子也没什么不好,有模有样,身条子也好,人也不傻,上赶着来了,连结婚证明都打好了来,一定可以跟你踏实过日子的。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你长的是人模狗样的,可是凭你的水平,军校是考不上的,现如今,没有文凭就提不了干。再干个两年,领章帽徽一摘,回家还是个平头老百姓,你指望能找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小丫头,精得汗毛孔上都长心眼,口袋里没有文凭没有钱哪个肯跟你?你还以为是我们那年代呢?人家正经也是大城市里的姑娘,叫你像我似的找个农村娘儿们你肯不?
一番话说得戚成钢心里七上八下。
然而事情的发展,也由不得他犹豫不定了。
部队的首长第二天就来了,要亲自给这一对新人证婚。连拉萨电视台都给惊动了。
乔四美与边防战士的婚礼,就这样,被竖了个典型。
当一切的热闹都消停了之后,乔四美才有机会与戚成钢独处。
他们对视的一刹那,心里都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两样心思,一处闲愁。
乔四美在这里也不能久呆,三天以后,连里特批了戚成钢两天假,让他送四美回家。
火车开动的时候,戚成钢终于如四美所愿往前追跑了两步,四美刷地拉开窗子,伸出半个身子来,冲着他大喊:成钢!成钢!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近地叫他的名字。
她英俊的,英姿勃发的,白马王子。
她的爱人。
他挺立的身影一点点地远了。
四美回到了南京。
风尘赴赴,头发蓬乱,皮肤干燥,人消瘦得如同一把一夜之间失了水份泛了黄的青菜,脸颊两块高原红,眼睛倒是亮得很,目光灼灼。
成了一个已婚妇人。
军属。
七七与铃子的孩子也出生了。
常征终于把事情在电话里跟齐唯民说了。
齐唯民很快就要回来了。
乔七七听常征说阿哥要回来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吓得常征一把要把他拉起来,可是病了许久,没有力气了,七七人又一个劲儿地往下坠着,常征只得说:七七,你起来说话。七七,七七!
乔七七呜咽着像是喘不上来气:阿姐,我不能见阿哥。求你不要让我见阿哥,我没脸见他。你就告诉他......
常征拍着七七的背,这孩子像是要窒息了似的。
七七缓一缓又说:你就告诉他,我病死了。我,我这辈子,都没脸见阿哥了。
常征也哭了,都是我的错,她说。
七七回手拥住常征:阿姐,他说,不怪你。怪我自己。还有,我想,兴许这都是命里注定好的。
十七岁的乔七七,早早地,认了命。
齐唯民在两个月以后回来了。
常征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老齐我对不起你。
齐唯民伤心地抱住消瘦脱了形的妻子,两个都流了泪。
乔七七躲了起来,没有在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