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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曲中人聚散

绿瞳僵尸对巧儿这三个徒弟也算照顾,一则是观天苑现在就只有这三个宝贝小道士了,其珍贵程度堪比国宝;二则巧儿的徒弟,它觉得跟自己的徒弟也差不离。

而摇光、天权和开阳对它却是能避则避——没办法,它长得太提神醒脑了。

惟绿瞳僵尸不自觉,它也看不出来人家是在避讳它,倒是觉得不能与人交流颇为不便。这日便缠着巧儿要求学人类说话、写字。

巧儿自然是赞同的,加之她的三个徒弟文化也不高,读书习字一事确有必要。于是观天苑的法术学习班又多了一项新课程——人类、僵尸双语教育。

让僵尸讲人语不可能,它们声带肌早已随尸身僵化,无法震动发音,于是有它们独特的语言。但是目前绿瞳僵尸的身体和人体已经无什区别,要学人语倒是不难。

绿瞳僵尸无疑是整个僵尸族最努力上进的僵尸,即使是学人言亦是如此。巧儿先教它的都是一些常用的口语,过程跟教宝宝说话差不离。

它第一个学会的自然是巧儿的名字,巧儿张大嘴很慢地示范发音,它很快便能唤:“巧!”

后面的儿滑音却有些吃力,巧儿很夸张地示意它卷舌,它初时舌头僵硬,后来慢慢便能唤得清晰些,于是白日里就在棺材里不停地唤:“巧……儿!巧……儿!”

慢慢地它觉得发音像了,很有些成就感,立时翻身将正在午睡的巧儿戳醒,十分兴奋地唤她:“巧儿!”

巧儿自然也兴奋,当下就重重地点头答它:“哎!”

它不断地唤,她不断地回应,乐此不彼,谁也没有半点不耐。巧儿一边陪它玩一边觉得幸好樊少皇不在,不然又该嘲笑他们两个白痴了……

巧儿不能整日呆在棺材里陪它,重振观天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当务之急必然是先将三个徒儿带出来。最头疼的就是她的三个徒弟经常逃跑,当然他们一介凡人,怎么可能逃得出巧儿的手心。如今她的实力,便是樊少景也不会前来观天苑自讨没趣。

是以三人的逃跑,每每总是以被巧儿捉回来告终。几次下来巧儿就烦了,总不能老这样。她做不出来一人喂颗三尸脑神丸那种缺德事,思来想去,总算是想出了个法子——将三个徒儿身上的衣服俱都借用观天苑附近的灵气所结。

白色的丝质道装,上绣浮云暗纹,穿在三人身上俱都飘逸若仙,远远望去甚至隐约可见七彩霞光。但因是附近山海灵气所结,随着距离渐远,法术效力递减,一旦离了观天苑,法术便会失效,三个人这才绝了逃走的心思。

如果樊少皇知道自己苦心敛来的妖力被用来做这些事,不知道会不会暴跳如雷。

修行非一日之功,但知时间内想要学点三脚猫功夫唬唬往来香客还是可行的。巧儿便先教了他们一些应对香客的本事:“第一是表情,记住一定要严肃,尽量少搞小动作,要高深莫测。世外高人不一定有多大本事,但是架子一定要端足。”

这个她勉强可以示范,但教材版还是樊少皇合适,她至今仍忘不了第一眼见到樊少皇时那般示外高人的气质。这便将众徒都领到阵前,将樊少皇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三人果然大悟,倒是樊少皇被看得不自在了……

“第二自然是画符,符画得对不对不要紧,关键是得让看的人觉得复杂,觉得深奥,觉得看不懂……一张符画得丑并不失败,最失败的是别人居然看出了你画的啥……”

这个也有参照,她捡了几张以往樊少皇画的符,让他们下去自行参悟,可以临蓦,但重在创新。

“第三肯定就是说辞。这个跟画符其实很类似,说得对不对不失败,最失败的是别人居然听懂了你在说什么。但是有个万能说辞你们大约能用得上,那就是——天机不可泄漏,机缘未到,恕贫道难以奉告。”

这万能说辞直接引发了后面一件事,让观天苑的名声更上一层楼。那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一香客内急,找着正在(装模作样)解签的天权:“请问道长,观天苑茅厕在何处?”

天权正拿着一签文搜肠刮肚想着怎么编呢,冷不防被人一问,立时庄严地抬头,极为高深莫测地道:“无量天尊,天机不可泄漏,机缘未到,恕贫道难以奉告。”

该香客一头雾水,后经人指点终于找着茅厕,但他一直想着天权的话,心不在焉,竟然一脚踏空,掉了进去。

待被人解救上来时,他急冲至天权的签桌旁,握着天权的手泪流满面:“天机,果然是天机!竟然早就算到了在下有此一劫,天权道长,您乃神人,神人呐!!”

众皆交口称赞,唯天权望着两手秽物,无言。

当然,那是后话。这时候的观天苑还处于门可罗雀状。

人类的语言比僵尸一族丰富得多,自然也就复杂得多。经常便有些巧儿也不知道怎么传达的意思,比如高兴、愤怒、伤心等等。

但后来她终于想到办法解决这一事——她将三个弟子中最为老实的天权叫做小木屋,很是郑重地道:“你表现不错,为师决定放你离开了!”

“真的?”天权乐得一蹦三尺高。巧儿回身在绿瞳僵尸手心里以殄文解释:“呐,这就叫惊喜。”

绿瞳僵尸了然,巧儿再次转头看天权:“嗯,而且这些日子你为观天苑做了许多事,为师决定赏你两颗珍珠,这是龙宫之物,很是稀有。”

她将两颗龙眼大的珍珠递过去,然后回身在绿瞳僵尸手心里写字:“喏,这就是狂喜!”

绿瞳僵尸大悟。

天权正狂喜着准备接过两颗珍珠,巧儿的手收了回去:“修道之心不诚,贪念未戒,徒儿,你修行不力啊!”

天权始知上当,耸拉了脑袋。巧儿依是回身在绿瞳僵尸手心里写:“这表情就是失望了。因为想要的东西没得到。”

绿瞳僵尸觉得人类真有趣。

巧儿复又回身对天权道:“作为惩戒,明天起你负责打扫整个观天苑的卫生。做不完不许吃饭!”

“什么?!”天权大声喊:“我怎么可能一个人打扫这么大的观天苑?!”

巧儿仍是对绿瞳僵尸道:“看,这表情就是愤怒了!”

……

黄昏时分,巧儿拿了酒去山海交接住的阵前看樊少皇。阵中的他坐在一个蒲团上望着远处的晚霞,夕阳一点一点沉落。待霞光敛去,黑暗将吞没这海天山水。

厚重的灵气保护其实适合他的魂魄修炼,是以他并没有因被囚禁而日益衰弱。

巧儿将酒倾在阵前,他虽未能轮回,但已是魂魄之体,实物难以接触。他并不拒绝巧儿的酒,被困在这个地方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有个人时常来说说话,即便不是朋友也总是好的。

“你在看落日么?”巧儿在阵前坐下来,除了时常过来和他说说话,她找不到什么方式表达对他的歉意:“你看得那里么?魃……就死在那里。”

樊少皇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霞光将浪花都染成了金红色,沙滩上一片空旷。樊少皇注视了一阵,终于有所回应:“你不必介怀,这对她来说,不过是解脱。”

“我不是介怀,只是这些日子我慢慢想通了一些事。”巧儿的声音和着碧海潮声沉静宁和:“魃据传是黄帝的义女,古来便有天女一称,黄帝与蚩尤大战后,她因沾染了人间浊气而不能重返天界。我假设她一直爱慕着你,于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去了妖魔道,而第一次冲破禁制出来,是因为她发觉你可能有危险。”

巧儿抬头直视樊少皇,阵中樊少皇饮着酒:“继续。”

“也可能是这个时候,犼开始垂涎她的力量,但是那时候,它明显不是魃的对手。所以它拼命地替你杀妖敛元,为的便是令你难以镇压这些妖元,第二次出现危险。而再次冲破妖魔道禁制的魃,已经虚弱太多,它便能有机可趁。”巧儿再往阵前祭了酒,樊少皇饮了一阵方道:“虽不中,亦不远。”

巧儿并未起身,她相信樊少皇会讲一些事,毕竟时间太久了,那些被蛛网尘埃覆盖的往事,能有个听众也不错。巧儿并不八卦,但是魃是因为身染浊气无法回到人间的。绿瞳僵尸承接了她的力量,真的不会有影响么?

永傍黑暗而生的诅咒,这世界真的再无任何解咒之法么?

樊少皇饮了阵酒,终于开始讲一个故事,讲盘古开天辟地、讲女娲造人,讲共工醉驾撞倒不周山……那些过往的荣耀与辉煌,人已经忘却,唯有神、依然念念不忘。

“蚩尤战败后,魃因为沾染浊气被留在人间,你要知道,她本是天女,如果这浊气能够洗涤,黄帝也不会如此对她。可是她沾染的浊气,叫欲。”他望着将沉未沉的夕阳,仿佛陷入那断遥远时光的回忆:“欲,一生都在追求,却永远不能满足。黄帝无奈,命我杀了她,结果那一战,她爱上了我,可能那也不过是因为浊气的影响,可是我却不能爱上她,因为一旦得到,她就会产生新的欲/望,摒弃所得,永世追逐未得之物。”

他望着巧儿惊异的目光,微勾了唇角、似是一个微笑:“我再三请求,黄帝同意将她逼入妖魔道,永世不得重返人间天界。可是这些年,她开始不行了。浊气相侵,求而不得,她发了狂,妖魔道的妖物被她屠戮大半,她本就是上古堕神,没有妖魔是她的对手。于是我接到天界命令,杀死她。”

天色渐暗了,他的声音极淡,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巧儿却极疑惑:“上古堕神,何况已经疯魔,要对付谈何容易,你却投做了一个肉体凡胎。”

樊少皇转头看她,静静地将故事讲下去:“你以为她两出妖魔道,真的就没有为自己打算过吗?愚蠢。从第一眼看见她、她告诉我她是魃的时候,我的记忆就开始复醒。那时候她第一次突破妖魔道的禁制,已经伤得不轻。但凭我神力未复,想要对付她完全是痴人说梦。而后来,我师兄被人偷袭,被吸走绝大部分功体。大师兄为人素来和善,甚少结仇。我第一时间便怀疑是犼所为,大师兄的修为虽然不算高深,但最为精纯,用来筑基再好不过。但是它一直跟在我身边,观天苑能做这件事的,便只剩下另外两只飞尸。”

巧儿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思维确实缜密:“可是如果是另外两只飞尸,大师兄不可能毫无招架之力。那么暗里,肯定有人在帮衬。魃完全能够让大师兄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吸走功体,可是她为什么这么做呢?”

这也是巧儿好奇的地方,樊少皇转头看她:“她不可能突发善心,也就是说,她其实是想让犼的计划顺利实施的。而犼吸取大师兄这部分功体,明显是为了给你筑基。当然还有第二个目的——陷害我。”

这些事他一字一句轻描淡写,没有丝毫恨意。巧儿亦睁大了眼睛:“你早就知道樊少景道长的功力在我身上?”

樊少皇不屑:“我又没瞎,怎么可能看不出你的修为。不过我也需要这个计划,因为我必须诱魃第二次出妖魔道,妖魔道的禁制,乃当年众神共封,比任何神器都有用。但是魃帮助犼,说明她也需要一个理由再度出入妖魔道,那么她肯定已经有了更好的退路。”

这次巧儿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退路……跟我有关?”

樊少皇没有答她:“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制造第二次出入妖魔道,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合理——她有意削弱自己的力量,而且是大幅削弱。而一个远古堕神,有意让自己衰弱的原因可能是什么呢?”樊少皇靠在身后的山石上,天色已暗了,海上开始起雾,朦胧一片:“后来我突然明白过来,她应该是想要夺舍,她的神体已经严重损坏,而人类的躯体容不下神的魂魄,她只有不断削弱自己的力量,防止新的身体因承载不住而爆体身亡。而你,无疑是非常适合的人选。”

巧儿紧紧握了手中的酒壶,一些疑惑终于开始解开。她开始明白魃给她强韧经脉的手札,其实是想她帮什么忙。

“你与犼相处甚久,身上也沾染了许多尸气,你的身体容纳她这个僵尸始祖,在她的魂魄极度虚弱的情况下是可能的。她换了身体,便可以长久地留在人间。可是我……却不能让她的计划实现。所以我只有加重自己的伤势,不断地损耗她的法力。到最后她终于撑不下去,提前实施了计划。”

风浪拍击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晌,巧儿虚望那片空无一物的海滩:“她要夺舍我,为了防止犼报复,也为了最后消耗自己的法力,她必须得先杀犼。而那时候她的魂魄已经太过虚弱,于是她要我在场,并不是要我帮助她,只是在她杀掉犼之后,魂魄可以立即依附于我的体内。”

巧儿想通了这些,心里也不像是难过,只是很失落:“我一直很奇怪,犼的计划太过顺利,却原来……”

“你也不必怪她,”樊少皇亦望着那片沙滩:“活得太久了,是非观念难免便淡薄些。很多事不过各取所需而已,不分对错。”

巧儿直视阵中的人,或者女子更感性些:“樊少皇道长,从始至终,你真的不曾爱过她吗?如果、如果她追求到你便可收手,你是否会愿意成全她?”

这次过了很久樊少皇才作答:“并不是她爱我,我便需要回应的。我转世为人终结她的生命亦不过是天定命数,所以才有现在,她消亡,一切结束。而我,却需要偿还她为了我所受过的寂寞孤独。”

巧儿提着酒壶离开了,她并不喜欢这样厚重的故事。阵中的樊少皇仍在蒲团上盘腿而坐,他凝望着夜色中的沙滩,这是一个不见星月的夜,他的声音很低很低,隐在潮声里。

“但是,如果和你在一起便能涤尽浊欲,或许……或许……”他终是没有再说下去,即便听众只有自己。

时间太久了,连主角都已退场,那些如果,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