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市长离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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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那天下午,曲直突然出现在国华医院大门口,他走下车的那一刻,就有人认出了他。他身边还有一男一女。

男人是刘大为。女人是欧阳子墨。

有人以为他是来医院看病的,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医院办公室。李义知道市长大人大驾光临,仿佛受宠若惊,他快步走进赵超普办公室,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他。赵超普马上意识到曲直怕不是来看病的。因为他明白他在几次找过刘大为之后,刘大为一定会将他找过他的事告诉曲直。

赵超普的判断不无道理。他知道这些天来,国华医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已经让曲直头疼。如果传言没有错的话,他正是因为国华医院的事才被请到省里的。他能说明白吗?

赵超普并没有离开办公室,就在他迟疑之间,刘大为直接推门而进,曲直紧跟着也走了进来。赵超普迎上前去,一只手伸向了曲直,“听说曲市长去省城了?”“听说你找过我?”曲直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是有话想和我说吧?”

“有事想向市长汇报。”

“我是陪着我爱人来看病的,顺便到你这里看一看。”曲直主动释疑。

这让赵超普感到十分意外,“怎么还让你亲自来了?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

“我怕她不当回事,所以硬陪着她过来看看。”

“哪不舒服?”

“我也说不清楚。问她她也不愿意多说。好像身上有出血点,又浑身乏力,看来需要认真检查一下,也就奔你们这来了。”

李义走了出去,刘大为插话,“曲市长今天是公私兼顾。”

“看来曲市长的爱人真的病了?”赵超普再一次对曲直说道。

“是病了,你们帮帮忙,给她好好检查一下。”曲直回应。

赵超普起身要离去,被曲直拉了回来,“不用不用,你打个电话安排一下就行。有些话我们需要坐下来谈一谈。”

赵超普坐到办公桌前,拨通了吕一鸣的电话,向他交代了一下,并认真地叮嘱他,早一点儿把检查结果告诉自己。

放下电话后,赵超普也坐到沙发上,他与曲直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李义端着已经沏好的茶水走进来,分别为几个人倒上后又走了出去。

刘大为也离开了办公室。

“说吧,有什么事?”曲直问道。

“我不知道你去了省城。审计工作刚刚开始,就发现有一千二百万元的账目兑不上账。”

“审计还没有结束,你就这么急着要向我汇报?”曲直直截了当。赵超普一下愣在了那里。

“你是想证明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你一直认为国华医院内部是存在问题的,我说的没有错吧?但你在接手代理院长之后,始终没有明着说出你自己的想法,你也同样在怀疑我与国华医院是否有什么瓜葛,是这样吧?”曲直十分坦白。

“不不不,曲市长。我知道你与闵家山的关系,可我始终不相信你会与国华医院存在什么瓜葛。我虽然在国华医院工作了两年,但说实话,我还是不知道国华医院这湾水究竟有多深。”赵超普认真地解释。

“你始终想揭开这个谜底,可你却始终没有机会。在你接手代理院长之后,你最先想到的是捅开这个马蜂窝。可是却无计可施,你抓住了审计这个契机。所以当审计人员发现问题之后,你马上想到的是我,是希望看一看我在这个问题上会持什么态度。”赵超普低下了头。

“如果我表现出积极查处的态度,那是你所希望的。如果我不积极,恰恰可以验证我这个市长与国华医院有瓜葛。”曲直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了一口,“所以,你才想到在第一时间内,把这件事情告诉我。”

赵超普的脸是那般绯红,“曲市长,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确实非常想知道你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如何。”

“我的态度是明确的,如果国华医院确实存在问题的话,绝不应该姑息,即便真的牵扯到我,也应该一查到底。但有一点需要申明,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以市政府的名义为你们国华医院所做的工作,完全是出于公心。我可以承担这样做的违法责任,但我不会承担腐败的罪名。”

赵超普似乎察觉出曲直情绪的变化。

“我今天之所以来国华医院,其实就是想与你进行一次深刻的交流,更想让你理解我这个市长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做出了那样的决定。”曲直的眼睛有些潮湿,“其实,我没来医院之前,你要和我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审计局苍局长已经在我还没有从省城回来之前,就给我打过电话。”

此刻,赵超普的内心世界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似乎觉得有些对不住曲直。曲直的这一番话是坦诚的,又完全洞察了自己的心理。自己在第一时间内想到向曲直汇报,而不是先去找张东,正是像曲直所说的那样,他是想达到那样目的。进而还可以通过曲直最终把这个发现郑重地告诉张东,以便展开调查。

现在想来,真的是误会了曲直,“对不起,曲市长,我不得不告诉你,社会上那些不利于你的传言,在我这里也不能说一点儿作用都没有。是我误会了你。”

“看来,我们之间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达成共识了,我们都想把国华医院的谜底揭开。”一种轻松的感觉终于写到曲直的脸上。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赵超普并没有去接听,电话一直响着,响的是那样地执拗。他不得已起身接听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护士的声音。她刚刚说过几句话,赵超普的脸上便现出了紧张的情绪,“我马上过去。”

他放下电话后,曲直也已经站了起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我父亲正在做癌症切除手术,手术过程中遇到了麻烦。我必须马上过去,需要我这个家属拿出意见。”赵超普的脸上有几分焦虑,“对不起,曲市长,不好意思。”曲直与赵超普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赵超普快步去了手术室,打电话的护士已经在手术室外间等着他,“赵院长,手术已经停了下来,从表面上看像是胆管处原发性癌症,已经涉及到其他器官,腹腔只能怎么打开怎么缝上。”她看到赵超普的脸色是凝重的,是那样地凝重,你需不需要进去看一看?”

“进去看一看。”

护士长递给他一套消毒服,赵超普迅速换上后走进手术室。

手术室内的气氛如同赵超普脸色一样凝重。所有人都等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赵超普走到手术台前,看着已经没有一点儿反应的爸爸,俯下身去看了看正打开的腹腔,不停地晃动着脑袋,眼泪顺着脑袋晃动向下流去。他轻轻地转过身,向主刀医生挥了挥手,“缝上吧。”

走出手术室后,赵超普一下子哭出声来,两只手同时捂在脸上,一边哭一边向走廊的一头走去。

那一刻,爸爸的形象迅速在他的脑海中再现。当他离家走出国门的那一刻,爸爸与妈妈一起站在那农家院杂乱的院墙内,向外不断地招手的情景,让他永远都无法忘记。

他忘不了,他的爸爸让他最为记忆深刻的是那种平静平淡平凡与满足。

当他学成归来时,当他学有成就时,当他做了副院长的时候,每次回到农村那个小院,爸爸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一切感到骄傲与自豪,他从来就不曾在意过他的儿子飞得多高,走得多远。他也从来没有因此而改变过对他的关爱方式,更没有对他产生过任何奢望。他只在意他平安归来,只在意他平平淡淡而快乐地生活与工作。安排他爸爸手术前,有人曾经提议他亲手为自己的爸爸做这台手术,赵超普反复考虑之后,终于拒绝了。

依他的水平,在国华医院里,只有他做这台手术是最合适的。尽管他的专长是心血管专业,但按照他的水平,足可以承担这样一台手术。可是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不能亲自为他操刀,那是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用手术刀拉开他肌肤时的那种感觉。他根本无法想象那一刻,他的手将会是怎样地颤抖。

此刻,赵超普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他的老爸已经不久于人世。他匆匆忙忙地回到办公室。

还没有等他坐稳,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慢慢地抓起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弟弟的声音,他明白那是他急于想知道老爸手术的进展情况。

赵超普只是听着弟弟不停地询问,而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当弟弟再一次发问时,他哇地一声哭出声来。那一刻,他仿佛是一个孩子,“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怎么打开就怎么缝上了。”

赵超普的心理是复杂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复杂。老爸的病已经无药可医,可是却让弟弟受到了牵连,谁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因为自己造成的呢?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太忙的缘故,如果是自己开车去老家接他老人家来城里,或许就不会让弟弟遭遇这种不幸。

眼下这一切,应该怎么应付呢?

他老爸早就下了手术台,晚上六点多钟,他已经从麻醉中醒来,赵超普走进重症监护室。他老爸全然不知道他的病情,依然以为只是胆里有结石而已,通过手术把石头取出来,也就万事大吉。

赵超普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景。

晚上,他匆匆忙忙回到家里,他必须这样做。他知道已经同样超过八十岁的老母亲还待在家中,她同样惦记着医院里发生的一切。

赵琳从厨房走出来问起手术的事,赵超普不想当着他老母亲的面说出事情的真相,赵琳却非要问出个结果不可,老太太却偏偏不离左右。赵超普越是矜持,老太太就越是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是不是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老太太心里像明镜似的。

这时,赵琳仿佛才悟出他爸爸为什么迟迟不愿意作答的用心。

此刻,赵超普已经意识到老太太对此似乎早有准备,便只好点了点头,“没有多少时间了,最多不会超出三个月。”

老太太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两行热泪却在她崎岖的脸上艰难地爬行。她缓步朝卧室走去。

赵琳哭了,“爸,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赵超普无奈地回答,“这一两天就会离开重症监护室,进入普通病房,你多去陪陪爷爷吧。也是为了爸爸,让爸爸少留下一点儿遗憾。

赵超普眼睛里滚动着热泪。

“妈妈来过电话吗?”赵超普问道。

赵琳点了点头。

家中的事暂时不要告诉她。

“她什么都知道了。”

“是你告诉她的?”

“她问起过我何时去美国,我告诉她暂时不能去。我不得已告诉了她家中发生的一切。她还不知道爷爷何时手术。”

“她说了些什么?”

“她的情绪很不好。”

二十四个小时之后,赵超普的老爸移出了重症监护室。赵超普委托外科病房护士长,为他爸爸找了一个陪护人员,晚上照顾他老爸。白天都由赵琳忙前跑后。那天上午,赵超普拨通了已经回家养病的弟弟的手机,他想与弟弟商量一下老爸的身后事,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老爸的生命期限只剩下三个月。手机接通后,赵超普竟然明显地感觉到弟弟情绪的变化,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弟弟才开口说道:“哥,这两年你在外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赵超普一下子惊呆了,弟弟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弟弟对自己是了解的呀,也是信任的。多少年来,弟弟都以自己为偶像。虽然自己从来就没曾为此而自豪过,可却也从来没有想过弟弟会对自己产生信任危机。半天之后,他才慢慢缓过神来,“超度,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警察又来找过我。”弟弟恢复了平静。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又来详细了解过一些当时的细节,甚至是我个人的一些情况,他们怀疑这伙人是针对你的,是搞错了对象。”

“超度,我也这样想过。”

“你究竟做过些什么,还至于让人家对你这样痛下杀手?你是抱人家孩子下井了,还是抢了人家的女人?”弟弟显然又激动起来。

赵超普沉默了,长时间地沉默着。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谁都没有将电话挂断,可以想象得出双方的手机都在自己的手里静静地撑着。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赵超普才慢慢缓过神来,他超乎寻常地平静,“超度,对不起,真的可能是哥连累了你。不过请你相信,我既没有抱别人的孩子下井,也没有抢别人的女人。”他突然失声哭了起来,“不知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就像是艺术不是在没有灵感时的故弄玄虚,而一定是自然地流露一样。此刻的赵超普真的是伤心到了极点,放下电话后,他依然久久地沉浸在无助无奈与无法诉说的苦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