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核桃里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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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字盘表已经摊放在我的书桌上,字迹稠密,仿佛一只黑洞洞的嘴,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吼声。背熟这张字盘表,爸爸仅仅给了我两天时间。星期六的早晨,窗外的黄蜂比平常闹得更凶了,嗡嗡嗡聒噪不宁,我心情烦乱,走近后窗,砰砰关上了窗。只记了一行字,我便听见梳妆好的妈妈趿着拖鞋在走廊里东摇西晃的声音。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大摇大摆呢,难道就因为舞会上没有人请我跳舞吗?想必妈妈是因为我没有想办法挽救这种局面而感到气愤和失望。或许,我可以告诉妈妈,我能够听见核桃里的歌声,以证明我具有旁人所缺乏的特质。想到今后,只能在晚上偷偷摸摸地去敲核桃的门,我多少感到了不自在。但是,昨晚那个陌生人的出现,却令我又对夜晚生出了莫名的期待。

家里气氛很奇怪,或者,只是因为我的心情而显得有所不同。

我十分担心,顾虑重重,时不时缩头缩脑望一眼窗外,往常蹦蹦跳跳就出了院门的情形,一阵接一阵地揪动我的心。我甚至感到悔恨,为了一种不可救药的任性,没有听从妈妈的教导,不得不付出如此代价。爸爸在庭院里裁纸,妈妈趿着拖鞋走来走去,一言不发,好像哨兵把守着牢狱。平日喜欢捣乱的弟弟也突然失声,庭院里静得可怕,以至于即使后窗紧闭,黄蜂的嗡嗡声仍然穿透了玻璃,像箭簇一般戳在我的身上。我坐在书桌旁,双手撑着额头,冥思苦想,如何才能摆脱这种处境。

我当然听说过上班是怎样一回事。青山下只有一个巨大的工厂,起先,运输卡车将无以数计的芦苇运进车间,喂进从来不知疲倦的机器,后来,速生杨替代了芦苇,但是结果都一样,生产出了雪白的纸张,而后,再一车一车,顺着蜿蜒盘旋的山路,雪白的纸张被运出青山,只留下飘浮在青山之巅上的朵朵白云。青山下,人们的生活皆由此而启动,也就必须围绕着它,它像一对繁殖力旺盛的夫妇,在青山下寂寞又平静的岁月里,孕育了几代人。

最初,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操着各地方言相识、争斗和结合,后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和更年轻的人只会说一种方言,那是若干种方言混合在一起的青山话。到了这种时候,青山下的人们彼此已经不再会互相嫌弃,他们看惯了彼此身上相似的工作服,听惯了彼此喉咙里发出的分不清口音的声调,再后来,他们的说话方式、行走的背影、爱吃的蔬菜、择偶标准、爱的表白、眼神与微笑,甚至于,他们的梦都出现了惊人的相似。除此之外,当北风吹来,他们也闻惯了从青山的一个山坳里飘来的腐臭味,那是工厂排放的黑色污水,虽则他们都感觉到了,那一片青山已经变了颜色,变得像他们的梦一般荒芜,但他们还是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以一种熟视无睹的乐观精神,把未来和幸福寄托在那些雪白的纸张上。

至于青山之外,那是青山人向来所不信任的,并将之视为危险与不幸,那些有异于青山式的所思所想,对他们而言是无法把握的,他们也就因此而不屑一顾;不知道青山人从哪儿获得的经验以及信念,凡有异于青山人的幸福从来不会打动他们,反而会遭至他们的耻笑,在他们看来,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就像飞蛾扑火,即一种加剧灭亡的方式,让他们感到愤恨不已。在青山人看来,幸福的方式唯此一种,就像古代许多以经书的名义而发动的战争,战争的献身者们认为,唯有他们才是神的子民,唯有他们的经书能够引领民众抵达天堂。自然,青山人根本无法想象,有些人,他们以危险和不幸为幸福。所以,掩盖在安详平静的青山人的生活之下,是一整套铁一般严格的生活纪律,它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每一个青山人粘在上面,而粘在上面的人,这张网许诺给了他们一种青山人的幸福。

我想象着我的工作,当我来到车间,坐在办公桌前,用手动打字机,把一行行铅字排列成一张张订单或者价格表,油墨的香气也许会使我一时产生劳作的成就感,会误以为我干了一件意义非凡、有益于他人的工作,虽然事实上,这无非只是为更多倒入青山的黑水做了一次又一次的统计而已,但过不了多少时间,我就会和其他人一样,习惯了这一切,并且会为订单减少、或者价格下降感到不快,又会迫不及待地把订单增多、价格上涨的好消息传遍青山下的庭院。至于我的婚姻大事,一定也会出现转机,要知道以往每一个打字员都有一个好归宿,不是嫁给了厂长的儿子,就是与某个车间的优秀生产者过上了令人垂涎和赞叹的小日子。无论未来发生了什么,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肤浅与狭隘的幸福,因为青山下的几代人都是这样繁衍和死去的。

显然,妈妈从我身上发现了一种危险的苗头,它像一条烧红了的火棍,戳在了妈妈的心上。一位妙龄少女,如果不思春,至少是没有在思春这件事上表现出丝毫天赋,是不符合青山下几代人的希望的。甚或,我还会被人疑心患上了什么不光彩的不治之症。然而,遭人耻笑的,并不仅仅是我,爸爸妈妈的难堪要比青山黑黢黢的夜影更加沉重,他们热爱与众人一致的幸福与梦境,汇入这种幸福与梦境,就像婴儿在母亲的怀抱里沉睡,像跋涉者在寒夜里遇见一间生着火炉的小屋,令他们感到无限安心。而今,这幸福极有可能要毁在我的手里,那么,因为自身被威胁的幸福,任何人都会本能地做出一种无法预料的反抗和抵挡。想到这里,我像被嚇了一跳,一条腿猛地激颤,似乎要从一个恐惧中跳出。

不觉中,天已经阴了,青山远处的峰峦,像是被九月的乌云侵吞了。房间里有些闷热,我想不出任何妙计,可以减轻屋里屋外,以及两天之后,我正在和将要陷入的困窘。

此时,爸爸的声音响起了:

“小桃,背了多少了?”爸爸一边墩着裁好的纸张,一边平静又严肃地问我。

“你能指望她背多少,也许只记了一行,腿脚就发痒了吧。”妈妈抢在我答话之前回了爸爸,仿佛为等这个时刻已经急不可耐。

妈妈多么了解我啊,我确实只记了一行,心思就不知去了哪儿。因为羞愧难当,我没有回答爸爸,趴在桌上,依旧魂不守舍地凝视着字盘表。恍忽之间,一排排工整的字行静静地融化了,不仅如此,它们很快就像青山下清澈的小溪,辉映着深色的峰峦、摇曳的树影,发出了丁丁咚咚风铃一般悦耳的声音。但是,这一切须臾即止,眨眼间它们又与倒入青山山坳的黑水混淆在一起,而字盘表,也就不得不在那种若隐若现的恶臭中,渐渐变回了原形,一字紧挨一字,与爸爸的神情相仿,坚硬而不容置疑。

爸爸严厉却缺乏敏感,经由妈妈提醒,立刻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性。

“小桃,我们养了你,你可不能没心肝。”爸爸蓦地出现在我的窗前,脸淹没在阴影里。